第45章 有雨
有雨
又是一個淩晨,又是一時四十三分。
對郁珩來說,瑞玉的一切都沒有變,卻又好似都變了。
花匠曾小心詢問他,吳小姐走後那暖房還需不需要繼續培育那栀子花。
自是要接着弄,他本就不是單為那人種的。
可花一茬茬來,卻又一茬茬敗去,到了最後,只剩了他自己。
自那個人走後,再是不會有人同他鬧意見。
郁珩自小便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他讨厭熱鬧。可到了現在,卻又偶爾會懷念起那個熱鬧的飯桌。
他從不是會避開自己欲望的人,紅梅一滴滴往下落的時候,郁珩以為,他離了誰都能活。
他也一直是這麽告訴自己的。
推倒梅園那一棟棟樓房時,漫上天的塵土像将這整個世界都汩沒掉的末日。
唇邊咬着的煙被他深深吸入氣管,郁珩卻并未在心底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滿足感。
老頭子身體本就不好,因他這個唐突的決定氣的直接病倒了。在icu病房醒來後的第三天,老人喚了郁珩過去。
絲毫不在乎房間裏是不是能吸煙,豪華的vip病房裏,他叼着煙目光斜斜的瞧向在病床上帶着呼吸機的人。
侯在外面等着的郁勳一把上前奪掉他唇中的煙草,畢恭畢敬的将老人小心扶起,這才在耳邊輕聲說着。
“父親,大哥來了。”
耷拉下來的眼皮裏那雙再沒有初面時鄙屑神情的眸,渾濁的将郁珩喚起。
他說,“阿珩,是我對不起你母親,也是我對不起你。”
他是該對不起的,在知青下鄉的村子裏攪起那麽大的風波後,就這麽忘了自己當初許下的諾言。
什麽大家族的長子,明明只是個小家小戶出身,卻包裝的連自己都信了吧。
母親等了那麽些年的道歉,等了那麽多年的人,郁珩卻絲毫不感興趣這垂死之人的“真情”告白。
掉在地上的煙被一腳踩碎,棕褐色的煙草散在地上,他複又拿出根新的。
“到地下再同她說吧。”
勾起唇笑的一臉玩味,“就是不知到了那時郁夫人會不會同意。”
指尖把玩着那根白色的細條,這個在母親生前抽了過多而導致肝硬化的相思草,如今他也開始離不開了。
聽了這混不吝的話,那個生氣時會拿棍子抽在他背上的老人卻難得沒有動怒。
他只是緩緩地嘆了一口長氣,“你想要什麽呢?”
他想要的,郁珩哪有什麽想要的。
小時候得不到的,等到大了,就算擁有了也再不會想要了。
見他不講話,布滿深深溝壑的手哆嗦着撫上了一旁的郁勳。“好孩子,那個姑娘我們就讓給哥哥好麽?”
“我知道你也喜歡那個叫吳憂的姑娘,只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欠了阿珩太多,所以......”重重的咳嗽聲将透明的呼吸機也染上厚厚的白氣,“只能委屈你了。”
在一旁猛然睜大的眸下意識就要反駁,卻嗫嚅着什麽都沒講。
最後,郁勳說。
“我同阿茹的婚禮,父親一定要出席。”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愛?
這個對郁珩來說不如吃一頓飽飯來的實在的東西,這個讓母親時常在喝醉後呢喃自語的玩意兒。
他沒有的,也不信的。
就算曾經有過,也在那紅梅落下時被割斷了。
所以,郁珩只是不屑的嗤笑出聲。
“我這下地獄的命,能喜歡誰。您還是顧好您小兒子的婚禮吧,別到時候,沒那命去看。”
果然被他一擊說中了。
那個沒生養過他的父親沒等到。
郁勳的婚禮,郁珩去了。穿着一身玄色西裝的男人維持着表面的微笑,他卻一眼看出那是強撐出來的。
白色煙霧影着對面那張總是儒雅的臉,他那個同父異母弟弟輕聲問他。
“你說的是真的嗎?”
突如其來的話,郁珩卻一下清楚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郁勳是在問他是否真的不喜歡那個人。
五月的天兒,卻還是起了那麽大的霧,郁珩将從肺部吐出的煙霧一同彙合到那沒有盡頭的雲霭中。
這個世界上,什麽是真的,又什麽是假的。
他再是懶得分辨。
怠倦着将眸掃向不知在神思什麽的男人,他啓唇吐字。“怎麽,這剛結婚就要離了。”
“也是,反正老家夥死了,你也就不用再挂念讓他開心了。”
心底那塊似要松動的是什麽郁珩不想去想,他不懂此刻這話是因為什麽。
“就讓給你好了,我親愛的弟弟。”
那邊卻下意識脫口而出,“小憂又不是什麽物件......”
啧啧啧,明明之前為了不讓郁勳能夠得到,自己将那人囚困了那麽久。
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喜歡那人吧,本就是一時興起的興趣,能維持住這幾年的情興已是不錯。
挑起的視線卻冷不丁的撞在那黑色領結上,系在白色領口處的蝴蝶結在日光下猶如被籠住的蝶。
腦海中兀然出現的水眸和那晶潤的唇角,讓郁珩下意識摸向煙盒。
要湧到眼底的難耐被霧氣蓋住,他阖上瞳孔。
這郁式,這個他那般想要搞垮的郁式。
就随她去吧。
這些年的商海浮沉,郁珩有些累了。
勾起嘲笑的唇,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會覺得乏了。
橙黃的金烏将霧氣一點一點驅散,不知那如水的江南......
是否真如那般漂亮。
他想去看看了。
*
月下西沉,似要落到這湖中央。
攏在懷裏的,那般輕的砸在他的心頭。
只要再晚一步,他再遲一步,那人便會落在湖裏。
蓮葉将半個湖面都蓋住的夜裏,摔在他身上的那人卻還要再往那湖心去。
話就那麽脫口而出。
“樂樂......”
後半段再是說不出口,險些要滞住的胸口讓郁珩将猛然湧在喉間的澀意咽下。
明明并不是訓斥的語氣,可卻還是令那人顫了下身子。
如水般清澈的眸很快含上盈盈的淚,瞪大了眼一副看到鬼神模樣的少女咬着唇小心問他。
“是郁珩麽?”
那要落不落的淚看的郁珩心煩意亂,也不願再看,扶起那沒力氣的身子,他直接打橫将那人抱了起來。
窩在他胸膛的少女小小一團,比羽毛還要輕的重量讓郁珩不自覺緊皺着眉。心裏似窩了團野火,他不耐回複着再度傳來的問題。
“大王,我是你小弟。”
說罷也不再管對方那掙紮着要下來的舉措,直接一腳踢開了包廂的門。
被窗簾隔絕掉外界的房內正熱火朝天的給桌上那熟睡男人化着妝,門板砸到牆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郁珩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麽大的火氣,明明這一年他已經很能控制住那本不受他控制的情緒。
冷眸散過一衆人,他看向其中那個最為清醒的。
“她的包呢。”
急咧咧去翻那被大包蓋住的帆布包,走到一半的石安下意識頓住腳步。
這是哪位?
這個将憂憂姐公主抱護在懷裏的男人,石安從未見過。
冷白的面容上,那雙睥着鳳眸看來的男人沒什麽特別大的神情,卻讓石安下意識的照着他的言語動作着。
男人一身正裝,剪裁精致的西褲包裹着那修長有力的腿。而那白色襯衫,卻不知道為何落了好多灰。
動作之間,能瞧見他手肘處落了紅,似是受了傷,但從臉上卻瞧不出一點不适。
見她站着不動,鳳眸一挑,眼尾的黑色小痣在吊燈下一晃,那勾人薄唇眼瞧着就要啓開。
石安下意識就犯了慫,但為了那個對她那般好的小組長,還是選擇了迎難而上。
大聲開了口,石安心裏不住祈禱着她的好姐姐快快醒來。
“您.....您是憂憂姐的哪位?”
磕磕巴巴的話語一點也不霸氣,石安下意識看向大boss。卻沒成想,蘇總那被畫的亂七八糟的臉更是沒氣勢。
怎麽辦,總監出去打電話還沒回來。
狠狠咽下唾沫,石安偷偷搜尋着可以做武器的家夥事兒。
聽到她的聲音終于被喚醒,酡紅的小臉從白色襯衫中鑽出。“安安別怕,他是我小弟。”
那個總是溫柔地教會她一切的憂憂姐眨着眸開了口,“你們繼續吃你們的,本大王請客怎能讓客人不盡興而歸呢。”
“就是.....”不舒服的捂住嘴巴,她垂下眼角。“我要早些回去了,抱歉哇,我有些難受。”
沒等她發布指令就走動的身子讓吳憂下意識勾住近在眼前的脖頸,大王權威被挑戰,剛要開口讓小弟不要以下犯上的她被遞到唇邊的水杯堵住了唇。
好嘛,是個有眼色的。
不等她開口,就主動将她的東西收拾好。吳憂點了點頭,這小弟可以,是個做領隊的料。
來來往往的人好多,可她是大王,她是那威風凜凜的大王。
抓着襯衫,她威嚴開了口。
“大王要自己走。”
悠哉哉付着錢的男人卻連眼神都沒給她,吳憂不悅,一把抓住那冷白指骨。
“是我要請客,為何你要付錢。”
“小弟盡忠心的機會都不給,若不然,我還是尋個別的......”委屈看來的眸帶着濕漉漉的眼角,抓着她指尖不願放開的男人讓吳憂下意識回。
“哪有這樣的,一日為我的小弟,終身就是我的小弟啊!”
終于垂下的目光含着淡笑,意識到自己竟然被小弟套路的吳憂臉上挂不住,自此不願再同他講話。
直至坐到舒服的車裏,她依舊不發一言的将臉蛋對着玻璃窗。
小腿被空調吹的有些涼,明明可以讓對方關小一點,卻還是忍着冷意不願講話。
直到安靜的車內傳來輕輕的道歉。
有人說。
“對不起。”
樹影下,枝幹被夜風吹得不住飛舞着粉紅的花瓣。這個在燕京不常見到的栾樹,在栾花盛開的季節帶給郁珩一份他從未想過的禮物。
從燕京離開後,他去過申城,也去過那熱情似火的椰島,可兜兜轉轉卻又來了這......
有着那人的潤州。
在這之前,郁珩從不覺得自己少了誰不能過。
對于邢年讓他同那人好好道歉的話,郁珩是從不會放在心上的。
他只是會在偶爾路過築星時,透過車窗看向那有着落地窗的二樓。
情願死都不願留在他身邊的人,又何須郁珩多費心思。
他本是這般想的。
二樓包廂外的露臺,是郁珩為了吸煙才出來的。
指骨夾住的煙只一瞬就落在了地上,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已經做出行動。
木質栅欄勾住他往下落的掌心,同雙腳一同落在地上的還有被栅欄堪堪攔住的人。
不顧擦傷的手臂,郁珩就這麽奔了過去。
原來,是樂樂本就對這個世界感到無趣,所以才想要離去的麽?
原來,樂樂并不全是因為要離開他而自殺的麽?
幾是片刻,郁珩将後座的衣裳搭在少女的腿上。
這個對方只是輕輕顫了指尖就讓他的心也跟着顫的當下,他要試一下。
他要試一下,他的樂樂對他還有沒有那一丁點的情誼。
“痛。”
他說。
纖瘦的背脊直直背對着他,那已經長了許多的發就這麽紋絲不動着。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微微轉來的側臉倔強的不願全部看向他,卻還是小小聲問着。
“你難受麽?”
慢慢地,那張總是令他在夜半夢醒時分憶到的面容滿是眼淚。
顫着指尖撫上的手肘一下又一下的溫暖灼的郁珩心都痛了,她說。
“我也好難受,我把爸爸媽媽弄丢了。”
那不願看到的淚,到了最後,還是讓他瞧到了。
用淚洗刷着他故作無事的心髒,又用淚灌溉着那顆幹涸的心窩。
原來,一切都是他看不透。
原來,一直都是他嘴硬不願承認。
這個只用一句話,這個只用指尖只用眼淚,就可以輕易撥動他心弦的人。
緩緩閉上的眼裏,黑暗那般漫長。
呼出的氣慢慢從肺裏抽離,郁珩自嘲的勾起唇角。
這場被他當做砝碼的游戲,到了最後。
只有他一個人入了局。
是他輸了。
這個被世人命名為愛情的樊籠,這個被世人甘之如饴前赴後繼戴上的枷鎖。
他心甘情願的......
入了籠、
戴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