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世界的某處。
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控制了, 沈煙想。
他張開灰色的鬥篷蒙住自己,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裏那些帶有隐身魔力的衣物,彼時怎麽也料不到有一天會穿在自己身上。
盡管耳釘已經承諾過不會有任何人看到他, 沈煙還是拉下兜帽盡量遮住臉,以防萬一。
雖然要是真的被認出來,薄薄一層兜帽也沒什麽作用。
說來也可笑, 他竟然和一顆耳釘有了溝通, 甚至已經能自如地理解對方的意圖;簡直是投稿到雜志社都要被說一句過于無厘頭的地步。
長翅膀的耳釘正在他前面一兩米的位置引路, 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他有沒有跟上。懸浮的紅色像顆興沖沖的心髒, 他甚至能感覺得到它在興奮地跳動。
今日它的紅,遠遠閃耀過平時。
哦, 順便一提, 他現在在越獄。
沒錯, 從完全不知道身處何方、由無所不能的神明親自看管、無時無刻都有人把守的牢獄中, 逃走。
沈煙按照耳釘的意思,在它的紅光籠罩下, 大搖大擺走出了監牢。
這麽做的時候當然會緊張,但那些平日裏來給他送飯、将他的情況巨細靡遺報告給神明的侍者, 竟然一個個睜眼瞎似的, 對從他們身旁經過的人類熟視無睹。
看見沈煙驚訝的表情後, 小東西還很自豪地邀功似的扇了扇翅膀。
他不清楚耳釘是怎麽做到的, 反正在小東西承諾之後,他就相信了它。
橫豎不過一死,拼一把,總比在這裏不知生、不知死無盡地等待下去要好。
大約還有某種虛拟的影像呆在原地,神侍們沒有發現他的出逃。
至于神明,祂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出現了。
祂很忙, 在忙一出事關重大的戲劇,而祂也是重要的演員之一;忙到來探視沈煙的時候,時不時也會被屬下打斷,窸窸窣窣報告一些最新進展。
沈煙總是病恹恹地蜷縮在角落,表現出對一切漠不關心的厭世态度,加之神明從來覺得這個柔弱無力的人類不可能逃出自己手掌心,那些對話也沒有很刻意避着他。
所以沈煙都聽見了。
聽見神明的籌謀。聽見神明信任的幾位首領級別的人物。聽見……“複活節”。
如果神侍無法看破耳釘的小小障眼法,那麽神明一定可以。
但“複活節”近在咫尺,神明的時間和精力都被占據,沒空管一個木偶似的毫無反應的無趣人類。
可祂還是有随時回來的風險,到那時候秘密全部敗露,只會落得更慘痛的結局。
沈煙現在越獄的行為無異于走鋼絲。
他以為自己會讨厭這種失控的感覺,可是血液裏叫嚣的興奮告訴他,自己分明熱愛這種失控的、極端的冒險。
自己曾經是不是也經歷過差不多的事情?并在血液加速流動、脈搏頻率最大,在吊橋效應的驅使下,對某個人生出愛戀般的錯覺?
他在思索什麽的時候習慣性地想要摸摸左耳,光滑的、空蕩蕩的耳垂觸感讓他想起,耳釘早已不是耳釘。
長翅膀的小東西見他速度減慢,擔憂地飛過來,抱住他的手指。
那顆懸浮的小心髒在跳動。跳動。
它說,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
它說,請您不要放棄呀。
馬上就到……?到哪裏?
沈煙擡頭,看見純白的、沒有邊際的神之牢獄盡頭,模模糊糊出現了光亮。
*
現世。
一年半前。
衛明揚和沈煙已經共事快兩年了。
那是個相當勾人的男人,有張漂亮的臉蛋,即便大多數時候都藏在灰撲撲的裝扮下。
有個很小的兒子,但并沒有妻子。
衛明揚陰暗地想,也許是妻子接受不了丈夫比自己還要有風情,又或者這孩子根本就是沈煙被人搞大了肚子生出來的。
當然,這些猜想自然不會搬到明面上,沈煙每次叫他“衛哥”的時候更不會猜到他心裏都在肮髒地想些什麽。
沈煙性格溫和,對所有人都脾氣很好,總是微笑。
但也疏離,那種友好不過是張社交面具,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衛明揚知道,其實對方壓根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過。
他想過用點兒小手段,嘗嘗對方的滋味;終究是有賊心沒賊膽,最多不過偷拍兩張照片,連動手動腳都不敢。
除此以外,他最常幹的就是觀察沈煙,從習慣動作、到神态表情、到興趣愛好,每天偷瞄的時間比正兒八經工作都長。
沈煙養了一盆梨花。
對,沒錯,是一“盆”。
梨花是長在樹上的,這誰都知道,掉下來要不了多久就會蔫,就算栽也得有大點兒的空間;偏偏沈煙撿了一枝,固執地插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裝飾性勝過實用性的花盆裏,每日精心侍弄着。
最離奇的是,那花兒生命力極強,居然活了下來,開得還挺好。
有一次上面的大領導來視察,對園藝頗有些研究,看到沈煙放在窗臺上的迷你盆栽梨花啧啧稱奇。
沈煙笑得和煦,迎合卻又不谄媚:“公司風水好。”
沈煙喜歡梨花,這很明顯。有一次還跟衛明揚提過,他兒子的名字裏就有“梨”這個字。
衛明揚沒親眼見過那小孩,不過沈煙和所有新手傻爸爸一樣,會把兒子的照片設成手機壁紙,衛明揚耶因此瞄到過一兩眼。
的确是個很漂亮的孩子,有着一頭長長的、蜷曲的金發。還是個混血娃兒。衛明揚便又有了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想法。
單親爸爸應該是很好攻略的,衛明揚每天看着那張漂亮臉蛋實在心癢癢,在網上看了些追人的帖子,決定下手實際操作一下。
萬一泡到手,那下半身和後半生的幸福不就有了麽。
再說了,自己條件也不差啊。沈煙他還帶個拖油瓶,有什麽理由看不上自己這個優質單身好青年?
但還沒來得及等他開始實驗,沈煙就走了。
沈煙離職得很突然,什麽都沒帶走,包括他最心心念念的那盆梨花。
衛明揚陷入突發失戀的困苦,唉聲嘆氣幾天,把沈煙留下來的七七八八都拿回了家,包括那盆花。
他壓根不懂怎麽養花養草,最多偶爾端出去曬曬太陽、澆澆水,就連這個也經常因為加班給忘了。
可那簇梨花居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衛明揚一面覺得有點兒邪門,一面又覺得,可能這就是祥瑞。
那盆梨花被放在了他卧室的窗臺上。
有時候睡前盯着發會兒呆,夜裏,還會夢見它的主人。
沈煙,去了哪裏呢?
*
現在。
衛明揚被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吵醒,第一反應是家裏進賊了。
他一個獨居多年的單身漢,父母遠在一千公裏外的老家,也沒有自己家的鑰匙,就算突然來訪也不可能直接闖進來。
可如果是賊也很奇怪,哪個小偷不是輕手輕腳的,搞這麽大動靜,生怕別人發現不了自己的勾當麽?
他腦海中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難道是直接搶的?
他記得搶比偷判得重得多,自己家裏又沒什麽值錢玩意兒,有什麽值得背這麽大風險——呃,總不能是盯上自己的器官了吧?販賣人體器官和搶劫哪種比較嚴重啊?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有人唰地掀開簾子,光亮猛然從外面照進來,刺得他睜不開。
等下。
自己卧室哪來的簾子?
“都別睡了,快起來!山洪要來了,得現在轉移!”
啊?什麽山洪?轉移啥?
衛明揚還懵着,更讓他直接宕機的是,四周響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看過去,嚯,不大的一間房足足擠下一二十個人!
“哎,老衛,發什麽呆呢,快穿衣服啊!”
旁邊一個雞窩頭催促他。
衛明揚壓根不認識他,可名字卻脫口而出:“……怎麽了?”
對方手忙腳亂穿衣服:“你沒聽見啊,要轉移!搞快點,遲了就來不及。上回的冰雹也是……”
那人還在念叨什麽,衛明揚已經聽不清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還有自己為什麽在這個大通鋪?
腦子雖然不轉,身體卻自己動了起來。
他用比平日趕早八快幾倍的速度穿好衣服,正要跟着大部隊走,又聽見那人半是疑問半是調侃道:“你心肝寶貝兒不帶了?”
“啊?”衛明揚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癡呆,
“那盆花啊。”他指了指原本堆放床褥的地方。
等衛明揚看清是什麽,一個激靈。
窗臺上的梨花盆栽,怎麽在這兒?
——話說回來,自己現在到底在哪裏?
梨花還是那些梨花,盆也還是那個盆,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燦爛的一大盆現在只剩下三朵了。
衛明揚完全是條件反射揣上花盆跟上大部隊,那人邊走還邊聊:“這花兒到底有多金貴啊,你怎麽這麽寶貝它?還是說是什麽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送的?”
對方先是促狹地沖他擠擠眼,随即想到什麽,神情變得愧疚起來:“抱歉,是不是……”
衛明揚知道他是猜花的原主人是不是已經死了;沈煙下落不明,會不會真的已經死了?
他幹脆推翻了這個猜測:“沒有的事兒,就是看着好看,有生命力。”
對方松了口氣,感慨道:“是啊,這糟心的日子,還能有多小花開着,是蠻好……不過它可真頑強,跟着你走南闖北,不要陽光不要肥料的,還開得挺好。”
他說着伸手去摸那柔嫩的小花瓣,衛明揚下意識想擋開他,又覺得幾朵花而已,用不着這麽小氣。
然而那人發出一聲驚呼,再抽出手時,指尖滲出鮮紅的血絲。
兩人面面相觑。
花盆裏除了這三朵小花兒什麽都沒有,什麽東西能割破手指?
犯罪者兼受害者開玩笑:“總不會是花咬的的吧。”
衛明揚也笑。
花兒要是能咬人,地球豈不是倒着轉了。
可誰也沒想到,這人竟然一語成谶。
當天晚上,僅剩的三朵小花消失了一朵。
衛明揚壓根不記得它什麽時候謝的,又或者在哪裏掉落。
第二天早上,又沒了一朵。
原本在沈煙工位上開得熱熱烈烈的花兒們,只剩下最後一朵獨苗苗了。
衛明揚摸了摸它,自言自語:“你可要保重啊。”
這是他和現世,和原來的世界,最後一點聯系了。
正當他要抽回手時,噬咬的疼痛鑽上心頭。
他一看,自己摸花瓣的食指也破了個口子。
他看着那朵柔弱無辜的小梨花,冒出荒誕的念頭:它的同伴們,不會都是被它吃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