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十三

二十三

沈黎不回天機閣,自然也會考慮到這樣做的後果,以及應對的方法。

墨夫人曾經為越澧設下過一個護國大陣,因為最開始那幾年,越澧和天機閣的關系極度僵硬,越澧天機使在天機閣的任何訴求都被忽視,墨夫人為了防止天機閣在山河社稷大陣上做手腳,便在成立天戶司後,為越澧鋪設了護國大陣,以抵消一些山河社稷大陣可能會為越澧帶來的負面影響。

同時,墨夫人還通過天戶司收了一批弟子,教給他們陣術,分散到天戶司在越澧的各個分舵中,仿照着天機閣下設天機處那般,每年上報天時情況,再由她根據當年山河社稷大陣的情況計算、調陣,以此來保證越澧新的一年風調雨順。

但自從墨夫人故去後,那護國大陣也沒有人能管了,随着天機閣和越澧的關系緩和,越澧天機使在天機閣境遇也好許多,便沒有人再将那個大陣當回事,也自然沒有人去補充大陣所用的靈礦。

可今年年末,一道密令從天戶司發往各地分舵,随着密令一起到來的,還有充盈的靈礦。

各地分舵的掌舵人展開密令,是一張調陣方案、啓陣時間,以及一條言簡意赅的命令——

“新年寅時,重啓護國大陣。”

密令的末尾蓋着兩枚章,一枚是天戶司司印,另一枚,是天璇國印。

但那兩枚印旁的落款,卻不是天戶司的司監傅旻,而是一個他們只聽過但從未見過的人名——“沈黎”。

“是天機處的那個?”

“今年新上任的天機使?”

“怎麽是他發令下來?傅大人呢?”

“你這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傅大人現在自身難保……天戶司和天機處都是這個沈黎沈大人主事!”

“嘶,什麽時候的事?!之前我不是聽說這個沈大人被君上厭棄嗎?”

“我這可是小道消息,別往外亂傳啊,聽說傅大人私開礦場,貪墨炭銀,已經被下了獄了,現在天戶司是沈大人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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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君威難測……”

“那我們現在,是要改陣嗎?就……照他說的改?這距離過年不過十天了,他這個能不能行?會不會太倉促了啊?”

“是啊,護國大陣許久沒用了,而且,我聽師父說,就算是之前墨夫人在的時候,調陣也是要等山河社稷調整完才開始做,每年都得等到十五之後,他這怎麽敢在新年的時候……這個時間點,山河社稷大陣也才剛鋪完吧?”

“對啊,按照行程來說,他那會兒人還在歧陽山吧?到時候出了什麽差池,他飛都飛不回來?”

“我還有個小道消息,聽說,這位沈大人,今年應該是不去歧陽山了?”

“什麽?!”

“那今年的山河社稷大陣,我們越澧豈不是……”

“所以,才要重啓護國大陣呢。”

“這沈大人,算不算渎職啊?他這個調陣,能信嗎?”

“上一任天機使死得不明不白,去年就沒有天機使去天機閣,不也過來了嗎?今年沈大人作為天機使拒絕去天機閣,定然是知道了什麽。”

“所以,難道真的是天機閣已經失了本心……那為什麽沈大人還會過來應令呢?”

“應該是當年和君上在天機閣的交情吧……”

“那我們這,是動還是不動?”

“動!今年越澧水災格外嚴重,說不定就是天機閣那個山河社稷大陣的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我們主動一把!”

各地的天戶司分舵開始行動起來,在年前加緊按照沈黎發下的調陣方案開始動作,駐在各地的暗衛将情況上報,沈黎從中勾選了一些名字。

“年後天戶司重新選人,這幾個分舵的人可以免考,”沈黎說道,“其他的人都得和其他想要進天戶司的人參加春考。”

銀桂收了沈黎遞過來的名冊,躬身應是,然後轉身出去,迎面碰上了聞煥。

聞煥成功查出來了傅旻屯兵的地方,在傅旻準備魚死網破之前把這動亂壓在了城外,沒有引起大的動蕩,聞煜明便借這個由頭将收上來的兵符又給了他。

聞煥倒是不在乎這種事,他只是驚訝感嘆于沈黎的手腕,竟然真的在過年前就把傅旻鬥下了大獄——甚至比他發現傅旻屯兵地方的世間還早。

而現在沈黎已經不僅是天機處的天機使,他名正言順地接過了天戶司,代替了傅旻的位置,準備大刀闊斧地整改天戶司了。

沈黎擡眼看到他,有些奇道:“你不是最近很忙嗎?怎麽有時間過來?”

“君上命我準備今年的新年宮宴,”聞煥說道,“唔,就是主持宮宴。”

新年宮宴?

所謂新年宮宴就是君臣慶祝新年的機會,每個國家的習俗都不一樣。

越澧的宮宴在年初一辦,主要是因為年三十給臣子們回家團圓的機會,而年初一除了早上國君新年祈福外,主要就是互相登門拜年,所以把時間安排在年初一的晚上,将那些送年禮的使節也正好一起招待了。

“其實往年我也主持過,”聞煥有些苦惱,“但是不知道怎麽的,越澧今年來送年禮的使節有點多,”他壓低聲音,“甚至玉華都來人了!”

玉華。

想到這個國家,沈黎臉上的笑淡了幾分。

雖然玉華和越澧被一道越山天險相阻,明面上并沒有什麽沖突,但是作為東章大陸第二大的國家,又盛産礦石、擅長冶煉,國家實力雖然弱于玉華,但兵力上不一定比玉華弱,所以玉華幾乎是一直在警惕越澧,哪怕越澧目前看來并沒有什麽野心。

如今玉華今年卻要送年禮來。

沈黎的手在桌上無意識地叩了叩,對聞煥道:“既然來了,那我們也別怠慢了人家,把來的是什麽人帶了什麽東西作禮都弄清楚,死物可以留下,活物一概不留。”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死物總比活物好控制。

聞煥聽明白了,他點點頭準備離開,沈黎又把他叫住:“對了,君上還在北獄嗎?”

“在吧,”聞煥有些遲疑,“君上這幾天都在那裏,在審傅旻。”

沈黎在心裏默默嘆氣。

傅旻知道很多關于聞家的密辛,所以聞煜明要親審,至于審問的內容連他都不好過問。

但沈黎總有些擔心,因為傅旻師從墨夫人,他怕傅旻留有後手,會一些陣術什麽的,怕聞煜明提審傅旻會出什麽意外情況,所幸他好說歹說勸子禮哥哥把丹桂收了回去,又給他畫了一些保命符箓放在錦囊中,再親自加固了一遍北獄,最大可能地減少了傅旻生事的可能。

“放心吧,”聞煥以為沈黎在擔心聞煜明會對傅旻手下留情,“就私自屯兵意圖謀反這一條,傅旻就難逃一死了,君上不是那麽優柔寡斷之人。”

北獄內。

在潮濕陰暗的獄道盡頭,傅旻被縛在架子上,惡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

“本君不想對你用刑的,”一身黑衣的君主不緊不慢地說道,“但是如果你再不把事情交代清楚,那就不好說你、還有你的家人會遭受什麽。”

“聞煜明,”傅旻咬着牙說道,“我已經将知道的都說了!我自認沒什麽對不起你的,你還要怎樣?當年我守着墨夫人的令在朝中隐忍,就為了助你登位,如今就算你要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也還請擡頭看看!天道在上,你這種折殺功臣的君主會遭報應的!”

聞煜明安靜地聽他說完,緩緩道:“是麽,可據本君所知,是當年你想替秦輕容從聞臨添手裏取印,但秦輕容不信你,覺得你是先母留下來的人,所謂取印不過是想救聞臨添的緩兵之計,對你萬分防備,所以你才不得不遵守母親的遺令。”

傅旻的臉色難看起來:“你……你竟然……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那為什麽……”

“為什麽這些年都信你?你竟然覺得本君是信你的?”聞煜明眯了眯眼,“看來是本君給了你太大的錯覺啊。算了,這些事不重要,本君想知道的——”

他黑色的眼睛盯着傅旻:“——是你這些年明裏暗裏貪下的那些礦的去向,你說你都賣了,可比計司呈上來的數,有些是對不上的。”

“我知道的都已經……”

“兩年前,”聞煜明打斷他,“秦水縣的碧菱礦,你給誰了?”

傅旻的神情一空,他看向聞煜明:“你……”

“就是你和今年一樣,僞造水患說丢失,實際上被你私自扣下的碧菱礦,到了誰的手裏?”

傅旻的臉色瞬間慘白,他看向聞煜明,恍然驚覺,當年那個狼狽的少年已經長成了如今無情的君主。

是他一直以來輕敵了!

但一想到那礦的去向,他不得不咬牙道:“不記得賣給誰了!”

聞煜明笑了下,他站起身,從那挂在牆上的刑具裏挑了一把刀鋒薄如蟬翼的匕首,緩步走到傅旻的身前:“傅大人對夫人一向用情至深,至今連妾室都未曾有過,哪怕僅有兩個女兒,也對女兒和夫人疼入骨髓,費盡心思想給女兒找個好婆家,真是讓人感動。”

傅旻看着他,那刀鋒泛着寒光,他不由地抖了一下。

“就是不知,尊夫人和令千金們,知不知道,你養在城外的外室為你懷了個孩子,”聞煜明的刀抵在了他的臉上,淡淡道,“聽說快生了,而且你找人看過了,是個兒子,對吧?”

傅旻瞪大了雙眼:“你……你……”

下一刻,聞煜明手腕翻動,他的臉上瞬間剜下一塊肉來,傅旻頓時慘叫出聲,劇烈掙紮起來。

“看來有點疼啊,”聞煜明輕聲說道,“你說,如果你剛出生的兒子也受這麽一下……”

“聞煜明!!!”傅旻又痛又怕又怒地吼道,“你……”

“只要你老實交代,他就不用受這罪,”聞煜明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接應的人了,只是,你覺得他有沒有我當年那麽好運,能逃出越澧呢?”

“別……放過他,求你……”傅旻真正地慌了,“我說,我說,當年那些碧菱礦,我……我送給了天機閣!”

聞煜明的眉頭皺起:“天機閣?你給了哪國的天機使?”

“不,不是!”傅旻急急說道,“是天機閣暗閣的人!他們說,将來不論怎樣,都會答應我一個條件!”

聞煜明垂眸看他:“那個暗閣跟你接觸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傅旻搖頭,“我真的不認識……”

“那你就信他?”

“天機使……”傅旻急忙解釋,“是上一任天機使,他曾經給我引薦過的,說和天機閣搭上線未來或許能給自己留條退路!”

“原來如此,”聞煜明喃喃道,“看來,殺得有些倉促了……”

“我已經說了,”傅旻哀求道,“求你,一定要放過我的孩子……他什麽都不知道,他甚至還沒有出生!”

聞煜明沒有理他,他放下手中的匕首,丹桂為他捧來淨手的水。

聞煜明在水盆裏淨過手後,擡腿往外走,身後的傅旻喊着他的名字:“聞煜明,君上!看在過往的份兒上!求你放過我的孩子!”

聞煜明的腳步頓住,他側頭看向傅旻,傅旻臉上的傷口仍然冒着血水。

真是愛孩子的父親啊,聞煜明想。

但是,可惜。

“你那個外室在得知你事發後動了胎氣,孩子早産,恭喜,是個男孩,”聞煜明頓了頓,他看到傅旻的眼中情不自禁地露出喜悅,“但是是個死胎,請節哀。”

傅旻臉上的神情一滞,緊接着哀嚎痛苦聲便響徹了整個刑房,但在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丹桂收起匕首,确認了一下傅旻已死,便洗幹淨了手隐在暗處,跟上了君主。

聞煜明往出口走去,木然地踏着着帶着血腥的潮濕,等看到了陽光和那沐浴在陽光下的人,他才感覺到了一些屬于人間的暖意。

“子禮哥哥!”沈黎跑了過來,直接把一塊白色的東西塞進他的嘴裏。

丹桂下意識地想要現身去攔一下,畢竟這看起來和直接襲君差不多了。

但聞煜明卻沒有絲毫動作,他感受着嘴裏泛濫出的甜膩的味道,聽着沈黎笑嘻嘻地對他說——

“二十三,糖瓜粘!”

此刻,聞煜明覺得自己真正地從地獄裏爬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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