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朕就是天意!

第25章 第 25 章 朕就是天意!

郦黎屏住呼吸, 不敢轉頭,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咬了咬舌尖,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

……千萬不能哭!

衆目睽睽之下, 郦黎忍住了淚水,卻完全制止不了自己發顫的手指。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現在渾身上下都在應激性的發抖,臉頰更是燙得像發燒一樣。

可他就是控制不了。

所以郦黎只能深深地垂下頭,盯着黃花梨木桌子上的紋路, 十指深深壓在桌面上, 拼命眨眼,試圖讓模糊的視野再次變清晰。

“陛下……”

陸舫試圖出聲,但被郦黎打斷了:“你們都出去吧。”

他強忍住聲音中的哽咽,擡起頭, 啞着嗓子對其他人說道:

“都出去, 朕想靜一靜。”

聽到郦黎的命令, 陸舫本想皺着眉頭說些什麽。

但還不等他出聲,季默就一把拽住了他的領子, 輕輕松松把人提了出去。

“哎, 等下,舫還有話要說……”

季默不為所動地把他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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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竹悄悄擡頭瞥了一下陛下的臉色,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高大侍衛,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前一亮,方才視死如歸的灰暗神情一掃而空, 走出禦書房時,心情愉悅的就差沒哼上兩首小曲兒了。

臨走前,他還很有眼力見地帶上了門。

在最初的亢奮和激動褪去後, 郦黎咽了咽唾沫,心情忽然變得莫名忐忑。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空氣中游離的浮塵在日光下纖毫畢現。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他慢慢轉身,看向霍琮。

有那麽一瞬間,郦黎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霍琮身披玄鐵黑甲,背光而立,胸前銘刻着黃銅獸紋,內裏的曲裾深衣嚴實包裹着魁岸身軀,寬大手掌搭在銅環劍柄上,正用那雙墨黑幽靜的眼神靜靜地看着他。

興許是沒休息好的緣故,他的眼下微微泛青,比郦黎熟悉的模樣瘦了些,眉骨眼眶更加立體,添了幾分沉穩淩厲的氣質。

可那雙倒映着郦黎身影的瞳孔深處,又分明閃動着淺淡的溫情,與印象中那個總是穿着一身休閑外套的寡言青年,漸漸融為了一體。

郦黎鼻頭發酸。

他欣慰地想,沒錯,是他的好哥們。

這種讓人一見就想跪下抱着大腿叫爸爸的眼神,除了霍琮以外,也沒別人了。

他仔細打量着對方,在提心吊膽地确認過霍琮身上沒有傷口後,立刻長籲一口氣。

“其實這句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了。”

他笑着朝霍琮張開雙臂,主動上前一步,把人用力摟在了懷裏。

“好久不見。”郦黎喃喃道。

雖然但是,還是很丢臉的哭了。

郦黎不想讓霍琮看到他掉眼淚的樣子,飛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想把人推開好好敘敘舊。

但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後背上,阻止了他後退的動作,然後趁着郦黎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更用力地摟進了懷裏。

恍惚間,郦黎聽到了一聲嘆息。

等他反應過來之後,霍琮已經把自己的腦袋擱在了他的頸窩裏,一言不發地輕輕呼吸着。

霍琮結實的臂膀幾乎要将他從原地抱起來,還帶着幅度輕微的顫抖——如果不是郦黎緊貼着他的胸膛,根本感覺不到的那種顫抖。

……這個悶騷,說一聲想他會死嗎?

郦黎紅着眼睛,很兇地說:“哥們你別搞我,你這樣我真的要哭了,你知道我打小就愛哭,一哭就停不下來……”

“嗯,哭吧。”

“去你的,我才不會!”

郦黎捶了他一下,竭力想做出一副輕松的姿态,可方才的軍情急報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像烏雲一樣揮之不去。

他沉默了許久,再次推了推霍琮硬邦邦的胸甲。

見鬼,好大。

難不成他哥們穿越後還在偷偷撸鐵嗎?

霍琮沒松手,反倒更用力摟了摟郦黎瘦削的肩膀,又像是掂量小孩一樣,用大手丈量了一下郦黎的腰圍。

“瘦了。”他啞聲道。

“沒辦法,夥食比現代還是差了點,我都好久沒吃燒烤火鍋麻辣小龍蝦了,饞得很。”

郦黎完全沒覺得霍琮的動作有什麽不對,但他在說完這句話後,忽然愣了一下,低頭悶聲笑了起來。

“笑什麽?”

“沒什麽,”郦黎靠在他懷裏,喃喃道,“只是在想,都穿越到另一個時代了,還能像這樣毫無顧忌地相信一個人,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

郦黎沒告訴過霍琮,其實剛穿越的那幾天,他是真的想過一了百了。

霍琮的出現,帶給他的不僅僅是放手一搏的勇氣,還有最為寶貴的,好好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使勁兒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昨晚,在城外碰到了沈江。”

“什麽?那他怎麽沒——不對,你昨晚就到了,怎麽今天才來找我?”

郦黎頓時不滿地嚷嚷起來,推開霍琮想找他理論理論。

霍琮慢慢松開手。

“我帶了一隊人馬,有點事情要處理,昨晚就把他們安頓在城外了。”他解釋道,随即轉移話題,“你過得怎麽樣?”

“很好啊,我不是在信裏跟你說了嗎,當傀儡皇帝還挺舒服的,餓不着凍不着,還能天天看一群大臣在朝堂上唾沫橫飛,撅着屁股挨板子……”

霍琮定定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搖了搖頭。

“你說謊。”

“我說的是真的!你怎麽就不信呢?”郦黎急了,恨不得當場脫光衣服驗明正身,“別看我現在瘦,其實比剛穿來那會兒都胖了好幾斤了!這還叫過得不好?”

霍琮忽然一把拽住他的右手手腕,“那這傷是怎麽來的?”

郦黎一怔,順着他目光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了自己右手食指上深深淺淺的血痂——一看就知道,是多次撕裂後愈合而成的傷疤。

“你是最愛惜自己手的,為什麽受了傷,連藥都不上?”

從一開始決定學醫的時候,郦黎就說過,他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這雙手。對于一個要上手術臺的醫生來說,一雙能夠實現精密微操的手,可比什麽都重要。

從此但凡是燙一點的東西,他都不會去碰。

郦黎支支吾吾解釋:“因為……當時情況比較緊急,傷口也不大,就沒想起來……”

他覺得這個借口有些勉強,說了一半幹脆就閉嘴了。

霍琮也沒有反駁他。

他低下頭,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小瓷罐,郦黎探頭一看,發現裏面裝着淡黃色的藥膏,還帶着一絲絲奇特的清香。

霍琮沾了一點藥膏,慢慢塗抹在他的傷口上。

“這裏面有一味只生長在高維度地區的草藥,是我帳下那位幕僚給的,可以消炎止痛,加速傷口愈合,等傷好了,也不容易留疤。”

都過去了一天多,郦黎的傷口早就不疼了。

但被霍琮這樣一捏一揉,還用被刀柄摩出繭子的手指,不緊不慢地在指腹上打着圈兒揉搓,郦黎滾燙的指尖登時傳來微微的刺痛,還混合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

郦黎覺得渾身上下像是有螞蟻在爬,他怔怔地盯着霍琮,有那麽一時半會兒,差點忘記了呼吸。

恰巧此時霍琮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

濃眉下方,霍琮深邃的雙目仿佛平靜的風暴眼,似乎要把郦黎的靈魂也一起吸入漩渦。

那目光中蘊含了太多複雜情緒,郦黎竟一時沒辦法分辨。

還不等他想明白,霍琮的喉結微動,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重新低下了頭。

獨留郦黎百思不得其解:

等下,明明只是兄弟給他上個藥而已……

為啥自己反應這麽大?

等霍琮塗好藥,郦黎立馬像觸電一樣收回手。

霍琮像是沒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似的,臉色平靜地把藥膏收好,然後問道:“京城之內,你目前能調動的守備軍共有多少人?”

提起戰事,郦黎亂糟糟的心緒漸漸平複下來。

他蹙眉想了想:“一萬?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問問穆玄,現在傷亡情況都還沒統計出來。”

雖然嚴彌號稱是十萬禁軍精銳,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禁軍,已和二十年前穆玄剛接手時全然不同了。

吃空饷的、虛報人頭的、還有那些身體素質根本不達标,上了戰場估計連普通人都不如的公子哥們……

就這幫濫竽充數的貨色,要是讓他們去打骁勇善戰的涼州軍,郦黎都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一副場景。

“最精銳的那一批,估計已經在這次宮變中死完了。”郦黎苦笑一聲。

就算沒死也是傷的傷,殘的殘。

連唯一能領兵作戰的穆玄也倒下了,朝中那些武将,他更是一個也不熟悉,又怎麽敢讓他們領兵作戰?

郦黎垂下頭沉默片刻,突然抓着霍琮的胳膊,急切道:“咱們趁現在跑路,說不定還來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到時候我就隐姓埋名在你手底下做個軍醫……”

霍琮按住明顯已經六神無主的郦黎,掰正他的肩膀。

“不要慌,”他沉聲道,“還有我在。”

郦黎臉色蒼白,拼命搖頭:“你要領兵作戰?不行,你初來乍到,外面那些禁軍根本不會服你,和涼州軍打就是在找死!”

“我不需要這些人。”

霍琮:“我有辦法讓通王退兵,你的部隊只需要守好城就行。一旦通王大軍到來,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無論我在城外說些什麽,你都絕對不要開城門。”

郦黎一臉懵地看着他:“什……什麽意思?”

霍琮問:“你書房裏有全國地圖嗎?”

郦黎點頭,從書架上取下一捆被牛皮繩紮好的地圖,在桌案上鋪展開。

然後巴巴地湊到了霍琮旁邊,肩膀挨着肩膀,認真聽他分析。

他可喜歡聽他哥們講軍事了,每次都跟聽專家講座一樣,恨不得拿個小本本記下來。

霍琮指着函谷關的位置道:“函谷關守将是嚴彌的親信之一,性格貪生怕死,好大喜功,會不戰而逃也是意料之中。”

“通王通過關隘後不就,我就派屬下帶了一支隊伍,暗中繞道函谷關,順便收攏了那些逃逸的兵卒。有了這些人,再加上我這次帶來的百人騎兵精銳,設置陷阱,前後包抄,雖然做不到全殲,但也有信心能讓盧弦折戟而返。”

他一邊說,一邊把桌上一對玉蟾蜍硯滴分別放在了京城,和函谷關關外的位置上。

玉石與桌面碰撞的聲音并不重,霍琮做起來,卻有種舉重若輕、以天下為局從容落子的氣度。

“古人出征,一般號稱多少萬大軍,其中都是有很大水分的。像盧玄的二十萬軍隊裏,其中一大半,都是被征來的民夫和流民,真正能算得上精銳的士卒,以我判斷,應該不超過五千人。”

郦黎越聽眼睛越亮。

不愧是他哥們,這一通分析,對他來說簡直是最好的定心丸!

郦黎的眼神太過熾熱,霍琮當然注意到了。

但他只是掃了一眼,便繼續盯着地圖說道:“通王出兵前,我已經察覺到了苗頭,派人攜重金北上,游說西北王麾下的主戰派将領,讓他們勸說昆世出兵。”

“昆世是先帝死忠将領,但與盧玄不和已久,此番絕不會坐視盧玄順利入駐京城,成為下一個嚴彌。”

“我判斷,昆世大概率不會大張旗鼓地讨伐江州,但絕對會給盧玄制造壓力,迫使其撤軍回援。”

霍琮本想在涼州邊境再放置一枚标志物,代表西北王昆世,但桌上已經沒有硯滴了,于是便自然地朝郦黎伸出手。

郦黎四下掃了一眼,發現沒有合适的小物件。

想了想,他幹脆從懷裏掏出那枚被他體溫熨得溫熱的玉琮,放在了霍琮掌心。

霍琮垂眸看着掌心小巧玲珑的玉琮,似乎心情不錯,唇線微微上揚,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模糊的輕笑。

他粗糙的指腹在光滑的玉琮表面緩緩摩挲,像是在揉捏着什麽,又像是認真思考時,無意間做出的小動作。

不知為何,郦黎忽然想起了霍琮給自己上藥的過程,他慌忙移開視線,手指垂在身側,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了關外的位置,淡淡道:

“盧玄不是傻子,他差不多也該得到昆世那邊的消息了,但他仍一意孤行要來,打的就是速戰的主意。”

這下郦黎聽明白了。

他了然道:“也就是說,盧玄這次是賭上了自己的老家,準備來一場閃電戰奪取京城?”

“沒錯。”

“誰給他的勇氣?”

郦黎差點笑出聲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哥們你不是最擅長閃電戰了嗎?你當初拿了你們學校軍事推演比賽的特等獎,靠的就是這一手吧?”

霍琮仍盯着關外的位置,淡淡點頭。

郦黎舔了舔嘴唇,偏頭一臉崇拜地望着他,“哥們兒,你太牛逼了!我終于知道為什麽開戰之前要做站前動員,還要師出有名了,有你在,我甚至覺得我們反過來追擊二十萬大軍都是小菜一碟。”

從前他在書上看過一句話,郦黎覺得說得很對:

戰争雖然殘酷,但戰争指揮卻是一門藝術,指揮戰争的人,不僅是軍隊的統帥,更是思想的領袖。*

在郦黎看來,霍琮就是這樣的天生領袖。

只要有霍琮在他身邊,哪怕情況再糟糕,郦黎覺得,自己都有絕地反擊重頭再來的勇氣。

“講這麽多,應該口渴了吧?”他樂颠颠地給霍琮倒了一杯茶,雙手呈上,“來,哥們,喝口茶!雖然品質不如嚴彌府上的,但這可是皇帝本人親手泡給你的,真正舉世無雙的貢茶!”

郦黎說這話時,眼不眨氣不喘,連臉都不帶紅一下的。

他一向慣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再說了,在哥們面前吹吹牛怎麽了?

霍琮接過茶杯,目光落在郦黎一張一合的潤澤唇瓣上,只一秒,就飛快移開了。

要說郦黎全身上下哪裏生得最好,雖然他本人堅決不願意承認,但只要是認識他的人,肯定會異口同聲地說:嘴唇。

和大多數男性的薄唇不同,郦黎的嘴唇柔嫩,色澤誘人,唇形的線條驚人的秀美,上唇的中部尤其飽滿,不說話時,一顆唇珠淺淺壓在下唇上,讓人不禁幻想着吻上去的甜潤觸感。

但在給一些胡攪蠻纏的、不遵循醫囑的刺頭病人診斷時,這樣漂亮好親的嘴唇,同樣會吐出冷冰冰的話語。

用詞之犀利紮心,叫旁觀者都不禁心中一寒。

霍琮默默低頭喝茶。

明明是清熱降火的茶水,卻硬生生被他喝出了氣吞山河的效果。

郦黎看着霍琮喝茶的樣子,腦海中忽然閃過當初在禦花園裏,第一次和羅登見面的場景。

但他立馬把這個念頭丢到了九霄雲外——

那種猥瑣下流的貨色,也配和他哥們比?

他不禁問道:“你要這麽喜歡的話,要不要我送你一批茶帶走?”

“你不需要給我送那麽多東西,”霍琮動作一頓,把見底的茶杯放下,“我的那位幕僚名叫解望,出身琅琊解家,是景朝的清流望族之一。有了解家的支持,我們未來的路會比現在好走許多。”

“解家是解家,我是我,”郦黎堅持道,“他們就算提供給你金山銀山,那也不是我送給你的。”

時間有限,科學院才做出了一把弩箭,結果還被他先拿走用了。

而且親身實驗過後,郦黎覺得那把弩箭雖然威力大,但穩定性還有待調試,所以就不打算先告訴霍琮這件事了。

只是他哥們千裏迢迢趕來京城看望他,總不好讓他空手而歸吧?

“要不,我把宮裏幾本兵書送你?”

“可以,景朝的軍陣我也有研究過,”霍琮突然變得話密起來,“總的來講,他們目前還處于方陣時代,雲陣、圓陣、戰車陣都已經出現了,但主要還是以高機動力的步兵方陣為主要攻擊手段……”

不好,一旦涉及到興趣和專業領域,他哥們就停不下來了了!

郦黎趕緊做了一個“stop”的手勢:“打住!這些你就不用和我講了,講了我也聽不懂。”

他放心地拍拍霍琮的肩膀:

“朕就全靠你了,霍大将軍!”

霍琮鐵打的剛勁身板,竟然被他拍得微微一震,已經到嘴邊的話也戛然而止。

郦黎心道我力氣居然這麽大的嗎,但嘴上還是繼續說道:“等你這次保衛京城立下汗馬功勞,再攢兩年軍功,你也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到時候想啥時候當皇帝,跟我說一聲就行!”

他沖霍琮擠擠眼睛,“咱們兄弟之間,不用那麽客氣,只要包吃包住,被你挾幾年我完全沒意見。”

“挾天子以令諸侯?”

霍琮緩慢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語氣有些難以捉摸,“你想讓我當權臣?朝廷不會允許下一個嚴彌出現的。”

郦黎很自然地回答道:“可你不是嚴彌啊。”

“哪裏不一樣?”

“嚴彌是先帝留下的禍患,你是我信任的心腹愛将,還是我哥們兒,當然不一樣了!”

“現在談論這些事情,還太早了,”霍琮頓了頓,似乎很想回避這個話題,“還是先思考怎麽解決當下的困境吧。”

“……也是。”

他哥們是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有着恐怖的執行力,幾乎從來不內耗,也很少考慮尚未發生的事情。

當然,制定戰略和督促他期末周複習的時候除外。

郦黎心想自己這種習慣了臨時抱佛腳的、考試前還會去拜考神求保佑的投機主義者,在霍琮身邊簡直就是典型反面教材。

不過他倆正好也互補,怪不得這個悶葫蘆打小就愛跟他玩。

“剛才你跟我說了這麽多,所以你來京城,其實是早有準備?”

“可以這麽說。”

“那你還在信裏寫什麽迎春花,我還以為你是專門來見我的呢。”郦黎重重哼了一聲,毫無意識地抱怨道,“虧我還天天數着花苞盼着你來。”

霍琮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嗯。”

“說完了正事,咱倆也該聊聊別的……等下,你剛才是不是嗯了一聲?”

“…………”

見霍琮又不說話了,郦黎卻興奮起來,連聲追問道:“是不是?是不是!我都聽到了,你否認也沒用!”

他露出一副“吾有此孝子甚為欣慰”的得意神情,一把攬住霍琮的肩膀,還順手捏了一把對方的臉,把霍琮的嘴角用力往上提了提,試圖給這位疑似面癱晚期患者,手動制造一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笑容。

“哥們你真是,都長這麽帥的一張臉了,平時要是多點話多笑一笑,上輩子估計早就脫單了,也免得跟我一起打了這麽多年光棍,多浪費資源啊。”

突然捏住臉的霍琮劍眉一跳,臉上平靜的表情被打破,露出了一種讓郦黎蠢蠢欲動的、帶着些許迷茫的眼神。

倒是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了,郦黎欣慰地想。

咦,明明霍琮應該比他大幾歲吧,自己怎麽會突然這麽想?

郦黎把這個念頭抛到一邊,繼續慫恿他:“來聊聊天吧,就二十分鐘,不耽誤正事,快跟我說說,你是什麽時候穿過來的?”

“比你早一點,”霍琮很聽話地坐在了郦黎身邊的位置上,回答道,“大概四五年前吧。”

“這麽早?”

郦黎吃驚道:“那你怎麽會當上土匪頭子的?”

“官府剝削,天災人禍,”霍琮簡單回答,“當地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落草為寇,我威望高,他們就推舉我當首領。”

“那後來你為什麽又接受招安了?”

霍琮看着他的眼睛,“因為發現你也來了。”

郦黎一愣,随即明白了霍琮的意思。

“如果皇帝不是我,你這輩子,難道就打算躲在山裏當個土匪嗎?”他不自覺地放下手,怔怔道,“就沒想過走其他路?以你的能力,沒有我的幫忙,肯定也能打拼出一番事業的。”

“那時候沒想這些,”霍琮淡淡道,“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郦黎想想也是,當時霍琮日子肯定過得十分艱難。

他不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們,放心,你現在有我了,以後我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霍琮很輕微地勾了一下唇,沒有過多解釋。

但其實,他指的并不是生活條件。

“對了,你之前說的讓我不要開城門,”郦黎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到底是什麽意思?你要是這仗打贏了,那可是大大的功臣,我要是連城門都不開,豈不是太說不過去了?”

“你是皇帝,有什麽說不過去的?”霍琮輕聲道。

“嚴彌多年苛政已經讓京城上下畏如猛虎,即使我率軍戰勝通王,等我進了京,在他們眼中,我就是嚴彌第二。等過了這陣風頭,那些禦史一定會瘋了一樣彈劾我,到時候不得清淨的,還是你這個皇帝。”

郦黎的臉皺巴成了一團。

“可是我不想你走啊,”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你一個人帶着軍隊在外面打仗,我不放心。”

霍琮閉了閉眼睛,終于忍耐不住,把滾燙的手掌覆在了郦黎的手背上,五指緩緩收攏,聲音低啞異常:

“你這身本事,究竟是誰教出來的,從小時候起就……”

郦黎沒聽清,還扭了扭身子,又往霍琮那邊靠了些,作側耳傾聽狀,“你剛才說什麽?Pardon?”

霍琮深吸一口氣,盯着郦黎主動送到自己嘴邊的圓潤耳垂,和浮在耳後雪白肌膚上、那一點猶如瑪瑙般豔麗的紅痣,眼神逐漸幽深。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骨節粗大的手背上甚至凸起了道道青筋。

“嘶——哥們你幹什麽呢,好好說話別突然掐人啊,疼死我了!”

郦黎痛得倒吸一口涼氣,立馬把手抽了回來。

而就這麽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他的手背就已經被捏出了幾道通紅的指印。

因為郦黎久居深宮,皮膚本就白皙細嫩,襯托之下,就顯得那紅痕愈發明顯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手勁兒大,我跟你扳了那麽多年手腕都沒扳過你,就知道可勁兒欺負我……”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徹,瞪向身旁人的眼神明亮生動,還帶着幾分似嗔非嗔的怒意。

郦黎使勁兒甩了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握拳起身的霍琮:“怎麽了?不再聊會兒了?”

“不了,我還要去趟城外視察,晚上再回來。”

霍琮聲音壓抑,在原地緩了足足十幾秒,才讓自己用穩定的聽不出來異樣的聲音回答道。

“哦……那我送送你?”

一聽霍琮說晚上還回來,郦黎就不慌了,甚至還琢磨起待會讓禦膳房燒點什麽好菜來款待他兄弟。

他作勢要跟着起身,但剛站起來一半,就被霍琮一只手壓在肩膀上,只輕輕一按,便只覺得巨力如泰山壓頂,根本沒法反抗。

郦黎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嘶了一聲,仰頭瞪他:“你幹嘛?過分了啊!”

別以為我在心裏叫你一聲爸爸,你就真得寸進尺把我當兒子了!

就算是養子,也是有尊嚴的!不能這樣随便玩.弄!

霍琮居高臨下地看着色厲內荏的郦黎,幾秒鐘後,微嘆一聲,雙臂撐着扶手,俯身問道:“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他的手掌緊握着郦黎身側兩邊的扶手,骨節凸出,紋絲不動,投下的陰影幾乎讓郦黎有種被逼到無處可逃的錯覺。

霍琮那雙漆黑點星般的眸子,就如同一把鋒芒暗藏、神機內斂的寶刀,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着他無措的神情。

明明他的模樣并未怎麽改變,還是郦黎從前再熟悉不過的樣子,仔細聞聞,他的身上卻悄然淬上了血與火的腥氣。

霍琮他……殺過人了嗎?

郦黎突然很想問霍琮這個問題。

但他又不敢問。

“還記得我說的話嗎?”霍琮見他似乎是盯着自己走了神,于是又耐心問了一遍。

郦黎靠在座位上,反應了半天,才有些呆呆地反問:

“什麽?你說哪句?”

“不許開城門。”

“哦,”郦黎想起來了,胡亂點頭,“知道啦,無論如何都不會開的,還要對你不卑不亢,不假辭色,對吧?”

但這事兒有點難辦。

他開始蹙眉思考,該怎麽對霍琮不假辭色。

上輩子被投喂慣了,郦黎已經養成了一見霍琮就下意識眉開眼笑、滿心雀躍的條件反射——等下這個說法怎麽有點兒像巴普洛夫的狗?呸呸呸。

他在心裏呸了幾聲,回過神來,看着霍琮仍保持着這個姿勢盯着他,目光甚至有些露骨,似乎仍不放心,便主動說道:“這種小事你就別操心了,我會處理好的。接下來你不是還有事嗎?去吧,正好外面那幫人應該都等急了,幫我把他們喊進來吧。”

霍琮伸出手,再次捏了捏他的指尖。

“好好愛惜自己,”他用平靜的語氣說,“如果你出了什麽事,聚集你身邊的這些保皇黨,無論是出于真心還是利益,将來也基本不可能有什麽好下場。”

郦黎脫口而出:“那要是我真出事了,你……”

霍琮沒等他說完,就眼神一暗,用右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

郦黎差點被他嗆個半死,用力拉扯着霍琮肌肉繃緊的小臂,扯了好幾下才扯開,但還是被嗆得連連咳嗽起來。

“你,你又幹嘛?哥們你今天有點兒不太對勁啊,是不是在古代軍隊裏呆久了,行事作風也變得粗暴起來了?”

“這也叫‘粗暴’?”

霍琮緩慢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竟然很輕微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偏頭看向地圖的方向,用微不可查的聲音低語道:

“更粗暴的,你還沒見着呢。”

等下,什麽意思?

郦黎膽戰心驚地看着他丢下這句話,轉身大步離開。

直到霍琮推開禦書房大門,幾個在門外已經快等到不耐煩的家夥,立刻朝門內探頭探腦起來。

“你們可以進去了。”

霍琮朝季默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示意對方繼續待在郦黎身邊,随即按着劍,獨自朝着城外的方向離去了。

“莫名其妙的……”

郦黎覺得很委屈。

他哥們這次見面的表現怪怪的,但具體是哪裏怪,他也說不上來,就感覺有點兒陌生,可明明心裏的感覺十分親近。

……難道是他和霍琮太久沒見了嗎?

“陛下,不跟我們介紹一下那位嗎?”

陸舫目送着霍琮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裏,撣了撣衣服上席地而坐沾染的塵土,邁着六親不認的四方步,悠哉悠哉地走進來問道。

但郦黎暫時沒空搭理他。

他沒精打采地說:“是我兒時玩伴,這次帶兵來京城救我們。有他在,咱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可惡,霍琮最後為什麽對他那樣的态度?遲來的青春叛逆期到了?

自己也沒招惹他吧……

“陛下此話當真?”

聞言,陸舫頓時喜出望外。

“是,咱們有救了。”郦黎憂愁地嘆了一口氣。

啊啊啊想不明白啊!

明明他都說了對皇位一點兒也沒有留戀之心,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他都願意拱手相讓了,霍琮究竟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不對,郦黎忽然反應過來,猛地一拍桌子。

霍琮他憑什麽不滿意?

反了他了!朕還沒退位呢!!

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朕就……就再也不給他送東西了!連根鵝毛都沒有!

郦黎這一拍,把在場衆人都吓了一大跳,季默更是緊張到下意識握住劍柄,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可是……惹您生氣了?”

他含混地帶過了“主公”二字。

不僅僅是因為這裏還有陸舫和其他人在場,季默這段時間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如果主公真的和陛下産生了不可調節的矛盾,他一定會幫陛下。

然後等到勝負已分的時刻,再用自己的性命,懇請陛下放主公一條生路。

因為陛下容易心軟,八成是會同意的。

剎那間,季默心念百轉,卻聽當事人冷笑一聲,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沒吵架,我倆關系好着呢。”

季默:“…………”

可是陛下,你都快把桌上那張地圖扯爛了。

陸舫像發現了什麽新奇事物似的,頗為訝異地看着季默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再想想之前這位鋸嘴葫蘆一樣,怎麽都不肯回答那侍衛的真實身份,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斷。

但畢竟軍情緊急,陸舫還是暫時把這件事壓在了心底,轉而拱手對郦黎說道:“您和那位在禦書房裏聊了半個多時辰,算算看,穆大人也差不多該——”

“老臣求見陛下!”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傳來了穆玄中氣并不怎麽足的聲音。

郦黎稍稍直起身子,終于松手放過了那份可憐的地圖,哼了一聲,還是順手把玉琮收回了福囊裏,重新放在了懷中。

餘光瞥見陸舫下意識往屏風後走了兩步,他不禁好笑,揚聲道:“請進。”

安竹為穆玄打開禦書房的大門,還沒等站穩,穆玄就下意識要跪,卻在半道上捂着膝蓋,面上露出了隐忍之色。

“都受傷了還跪什麽!安竹,快給穆衛尉賜座!”

“是。”

在安竹的攙扶下,穆玄苦笑着撐着扶手,艱難坐在了椅子上。

“也不怕陛下笑話,臣這不是因為受傷,”他嘆道,“上年紀啦,雖然還能上戰場,但身體免不了有些小毛病。我這膝蓋就是,經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僵硬,難以動彈……因此才會在陛下面前失禮,見笑了。”

“但這點小事不足挂齒,”說到正事,穆玄的眼神陡然淩厲起來,仿佛一瞬間就從一個兩鬓斑白腿腳不便的老人,變成了戰場上無往不利的将軍,“臣懇請陛下立即召開臨時朝議,以安衆臣與百姓之心!”

“最遲明晚,盧玄那厮定會率大軍趕到!”

“但二十萬大軍非首要之危,因為嚴彌平日嚣張跋扈和今日宮中變故,民間人心惶惶,士卒搖擺不定,尚未開戰,便已經呈現出潰逃跡象……陛下,一旦京城大亂,這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危啊!”

陸舫忍不住問道:“那穆大人可是已經想出辦法,知道如何解決人心動亂的問題了?”

穆玄早就發現他藏在屏風後,但在郦黎面前,只當做沒看見。

但他沒想到,陸舫這臭小子居然還敢當面出聲問他問題,最後還是看在郦黎的面子上,穆玄憋氣回答道:“沒有。陸仆射可有奇招?”

陸舫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穆玄冷哼一聲,心裏卻根本高興不起來。

禦書房內再次陷入了一片默然。

穆玄攥緊身下黃花梨木的扶手,絕望想道,難不成剛除了嚴彌,又要來一個盧玄嗎?那他們為了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又算什麽呢?

陛下明明有明君之姿,還年少有為,運道卻如此坎坷……

這景朝的天下,難道就真的,已經無藥可救了嗎?

郦黎沉默良久,忽然看了一眼書房外陽光燦爛的天色,扭頭問道:“衛尉,你的關節是否在上了年紀後,時常出現僵硬、腫脹的症狀?且在晨起後和陰雨天前最為明顯?”

穆玄一愣:“陛下這麽一說,好像确實。不過現在不是考慮臣頑疾的時候……”

郦黎掃過書房內衆人的眼睛,篤定道:

“不,朕思來想去,想要在最快時間內聚攏人心,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命令道:

“來人,請李道長來,用最快速度在城中市集前設下祈雨祭壇,并召集全城百姓和諸位大臣,一同前往觀看!”

“——皇天後土在上,朕倒要問問這天意,此戰,究竟是勝是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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