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朕的哥們太執着
第38章 第 38 章 朕的哥們太執着
郦黎知道自己這個借口找的十分拙劣。
但他裝作沒看到趙應的眼神, 把安竹叫到了一遍,低聲問道:“你怎麽把宮中的老禦醫也帶來了?來之前有叮囑過他,別随便暴露我身份吧?”
計劃還沒開始呢, 可不能壞了大事。
安竹也學着他壓低聲音:“陛下放心,奴婢早就提醒過了。奴婢奉您的命令回宮取藥,見這老禦醫在科學院裏手舞足蹈,嚷嚷着要見陛下,又想着陛下應該需要個醫師來用藥, 便把他也捎上了。”
他回頭看了眼還在教訓弟子的老禦醫, 說:“若陛下嫌他礙事,奴婢這就把人打發走。”
“那倒不必了,”郦黎好奇道,“正好讓他來搭把手。不過他為什麽想見我?”
“聽說是……”
“郦公子!”
那老禦醫終于不打徒弟了, 突然拔高的聲音卻吓了郦黎一大跳, “老夫找的您好苦啊!”
郦黎見他一副要撲上來的架勢, 情不自禁地退後半步。
“有話好好說。”他忙道。
老禦醫大概是終于想起來面前這位年輕人的身份,抹了抹眼角濕潤, 恭恭敬敬地朝對方躬身行禮。
只是他佝偻的脊背和那蒼老的聲線, 依舊帶着些許掩飾不住的顫意:
“前些日子,您叫底下人制成了青黴素,我本不信這世上真有如此神藥,好奇之下,便去科……去旁觀了兩日傷患的恢複情況。”
老禦醫說着說着,又激動得當場手舞足蹈起來:“傷得那般重, 竟然能恢複得如此之快!藥材還是取自黴菌,化腐朽為神奇——老夫這回信了,當真是神藥!是能活人無數的神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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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堂掌櫃的睜大雙眼, 看着自己年逾古稀的師父,突然間老淚縱橫,還又朝着前不久還被自己當成騙子的年輕人深深行了一禮。
他神情複雜,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恰巧這時,郦黎也笑着望向他。
“掌櫃的,你現在可還覺得我是騙子了?”
老禦醫一記眼刀掃過來,掌櫃的打了個寒顫,連忙賠禮道:“不敢不敢,是我狂言妄語,冒犯了小先生,還請小先生莫要計較。”
他再不敢亂說半句話了。
不然看師父那表情,絕對會當場把他的腿打斷。
趙應也徹底打消了心中疑慮。
在看到郦黎熟練指揮着師徒倆,對那傷患用藥開方後,他對郦黎的身份愈發堅信不疑——這種氣度,定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子弟!
至于為何學醫……
可能是單純興趣所致?
想起霍琮在徐州大疫時做出的一系列專業舉措,和他手中不知從何而來的“聖散子”藥方,趙應頓時恍然大悟。
待處理好那人傷勢後,幾人方才坐定。
依舊是沈江替他們烹茶。
副指揮使從不避諱自己的出身,烹茶時動作優雅,行雲流水。
潺潺流水聲混着茶香,和室外隐約飄來的一絲清苦藥香,令衆人不禁心曠神怡,抿一口掌櫃的珍藏的老茶,更是連連贊嘆。
“郦公子若有空的話,三日後,可來城中竹芳樓一聚,”趙應下定了決心,主動邀請道,“我與陳家的大管家相識,他家二公子又善于經營,待我游說一番,他們定會對青黴素感興趣的。”
居然是陳家?
郦黎有些詫異,他本以為是趙應背後是範家。
因為範家祖上便是遠近聞名的大商賈,先前朝會上亂成一團時,他就聽到底下有人指着範家家主的鼻子,大罵對方是估販子孫,狡猾奸詐,氣得那範家家主臉色鐵青,胡子都揪掉了幾根。
但想想這些豪門望姓,雖然表面對這些銅臭生意不屑一顧,為了體現世家身份和權貴體面,肯定在外都有不少産業的。
“若是陳家的話,”掌櫃的突然出聲,“我勸小先生,還是莫要與他們合作了。”
趙應臉色一僵。
郦黎問道:“為何?”
那掌櫃的淡淡說道:“不瞞小先生,這傷者名叫孫樹,家中貧困,只有一個女兒,還是從育嬰堂外抱來的。他此番是受陳家管家雇傭,替他們府上老太太八十大壽賀壽,去城外采石塑長生廟的。”
“結果意外受了傷,那陳家監工也不管,還說一看這傷勢就活不了,竟偷偷瞞着官府,想把人就地掩埋。”
“虧了這孫樹平時為人義氣,在同行中還有幾分薄面,幾個夥計拼着工錢不要也把他保下來,将人送到了我們仁心堂外。還合計起來湊了湊幾貫錢,懇求老夫至少保住他一條性命。”
掌櫃的捋了捋胡須,他開了幾十年醫館,本該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卻也不禁長長嘆息一聲。
“他來仁心堂已有數日,陳家無一人上門探望,那幾個兄弟也算仗義,本想替他去官府讨要說法,結果,官府的老爺不但不受理,還要治他們的罪呢。”
郦黎聽得右眼直跳。
賀壽、塑廟、瞞着官府、讨要說法……
很好,每一個詞都精準地踩在了他的雷點上。
“不過,”掌櫃的注意到師父拼命遞來的眼神,立刻話鋒一轉,“這孫樹能遇到小先生你,肯定是平時積德帶來的福報,也算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了。”
老禦醫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了,又被自家不成器的徒弟說出了一腦袋冷汗,聞言立刻連連點頭:“正是如此。”
兩人笑得勉強,趙應則因為被老夥計當衆拂了面子,連茶水都喝不下去了,表情也十分僵硬。
郦黎則完全沒注意到氣氛的尴尬。
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何高尚會說出那番話了。
“……大景幾百年盤根錯節的豪族勳貴,哪裏是嚴彌這種土財主、暴發戶可比的?”
趙應見他久久不語,還以為郦黎是真不打算跟他們合作了,頓時心中焦急,坐立不安片刻後,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郦公子,我……”
“爹!”
門外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喊叫,幾人應聲望去,發現竟是個還紮着羊角辮的小丫頭,正紅着眼睛看着他們,“我爹呢?他還好嗎?”
仁心堂的夥計急匆匆趕上來,要把她拉走,但那丫頭死死抓着門框,就是不挪地方。
最後夥計沒辦法了,只能看向老板。
“你怎麽又來了?”
正當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時,掌櫃的率先起身,無奈道:“不都跟你說了,你爹在我這養傷,你且安心在家等他回去便是。”
轉頭他又對衆人解釋道:“這是那孫樹收養的女兒,叫春芽,這幾天每天都來我這兒,說只要能陪着他爹一起,情願給我當丫鬟做牛做馬。老夫都五十歲的人了,要她這麽黃毛丫頭做什麽?”
“我可以替你洗衣服!”小丫頭倔強地瞪着他,“還能織布、繡花、做飯、打掃院子,我打小就沒了娘,只有我爹一個,只要你救他,我可能幹了!三天三夜不睡覺都沒事!”
幾人都笑了。
郦黎笑完,看着那女孩稚嫩幹燥的臉蛋,和手上密密麻麻的凍瘡,頓了一下,起身接過了她手中的竹籃。
春芽眼神本來十分警惕,但擡頭看見郦黎的長相,呆了兩秒,臉頰浮現起兩坨紅暈,讷讷地不說話了。
“這是什麽?”郦黎低頭問她。
“是我給爹做的野菜團子,”春芽小聲道,“他可喜歡吃這個了,以前生病的時候,說多吃我做的菜團子,病就好得快。”
郦黎解開竹籃上的白布看了一眼,發現裏面裝着六七個黑乎乎的飯疙瘩,看上去又冷又硬,叫人毫無食欲。
“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嘗嘗……”
春芽結結巴巴地說道。
郦黎摸了摸她的腦袋,從竹籃子裏拿起了一個硬疙瘩,咬了一口。
嗯,果然很鍛煉牙口。
坐在角落裏的季默動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沒有阻止。
“味道怎麽樣?”春芽仰頭望着他,眼睛亮閃閃的。
“好吃,”郦黎說,不動聲色地把那個菜團子放回竹籃裏,“你爹說得沒錯,吃這個病确實好得快。只是他現在身體在恢複階段,不能見人,我幫你把這菜團子送進去,怎麽樣?”
他保證道:“等再過不久,他就能痊愈回家了。”
春芽紅着臉點點頭:“我信你。”
掌櫃的:“…………”
他忍不住道:“小丫頭,你怎麽只信他,不信我呢?我才是你爹的大夫啊。”
春芽不說話,但她偷偷看郦黎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郦黎叫安竹先把春芽送回家去,然後對趙應說道:“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見一面再說,明日就勞煩趙掌櫃的為我引薦了。”
趙應大喜:“那是當然!”
掌櫃的見郦黎心意已決,也不再開口勸阻。
……而且從剛才開始,師父就一直踩着他的腳呢。
待從仁心堂離開後,郦黎一行人與趙應約好時間,彼此道別,郦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閑逛,直接回了宮。
剛到宮門前,郦黎才下馬車,老禦醫就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陛下,我那徒兒狂妄無知,還請您不要跟他計較,”他顫顫巍巍道,“我日後定會對他嚴加管教……”
“起來吧,朕又沒怪他。”
相反,他還要謝謝那掌櫃的呢。
要不是今天出了趟宮,郦黎還不知道,京城的吏治已經壞到了如此地步。
這些豪門貴胄,早就不把什麽國家法度放在眼裏了!
他越想越氣,又開始研磨給霍琮寫信。
算算時間,霍琮也應該快到地方了吧?
不知道他在路上有沒有收到自己的诏書和葡萄,他特意叫人換馬去追的,應該能在到地方前趕上。
雖然霍琮剛走沒多久,郦黎想念他的次數,卻比從前更甚了。
這個時代,是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尤其是無權無勢的普通人。
出宮一趟,郦黎再一次深刻體會到了這個事實。
他寫完這封信,呆呆地望着外面天空中北歸的大雁,忽然有種無力感蔓延全身。
自己,真的能夠改變這個時代嗎?
霍琮在地方進行改革的時候,一定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郦黎現在無比想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麽看待和處理這些事情的。
傍晚,又是一封信從京城出發,快馬加鞭發往了徐州。
霍琮是在驿站收到這封信的。
此處距離徐州已經不遠了,只有百十裏路,不消一日便能到達。
他坐在窗邊拆開信,和往常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從頭到尾,很慢地看完了。
雖然郦黎寫信的語氣很正常,但從寄信的頻率中,霍琮能明顯察覺到對方的焦急和迷茫。
這種狀态可不行。
郦黎的計劃是可行的,他想,只是細節還需要完善。
徐徐圖之,方為正道,一旦急功近利,就容易出現纰漏。
霍琮和名門舊族打過很多次交道,很了解這些人的秉性,也知道該如何利用他們達成自己的目的。
相對而言,郦黎就比較欠缺這方面的經驗。
但他有一處巨大的優勢——在封建社會,皇權天然占據優勢地位。
前提是,君主手握實權。
“主公。”
身後傳來車輪滾滾的聲音,伴随着清和嗓音一同響起。
霍琮轉過身,擡頭平靜問道:“這麽急來找我,何事?”
天光透過窗棂,照亮了輪椅上青年清雅蒼白的臉龐,和那雙清癯臉上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手中握着一卷文書,禀報道:“主公,望已經派探子北上,打探邊境動向。近來匈奴內部紛争不斷,七位王子彼此厮殺,只剩下二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幸存,最遲明年,單于之位就會出分曉了。”
霍琮:“再讓他們亂一陣子,中原連年天災,經不起外族入侵了。”
“望盡力而為。”解望略一點頭,視線落在霍琮手中的信件上,“陛下又給您寫信了?”
他的表情帶着幾分好奇,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深思。
“不需要想太多,”霍琮瞥了他一眼,“既不是試探也不是拉攏,他只是單純想給我寫信而已。”
解望好好的,被就突然秀了一臉。
他面色微僵:“……望真的很好奇,主公您究竟是如何與陛下結識的。”
“說來話長。”
霍琮并未多講,只是把郦黎的信遞給他。
郦黎這次寄來的信裏主要講的都是朝堂之事,給旁人看也沒關系,換做是從前那些……霍琮很短暫地勾了一下唇。
自己可舍不得跟其他人分享。
解望接過來,第一反應:
陛下這字,是怎麽做到,每一筆都落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的?
不少字還筆畫殘缺,雖然也能看懂就是了。
但解望糾結了一會兒,很快又釋然了:陛下登基數年,嚴彌一直把控朝政,也不給陛下請太傅教導,能寫成這樣,怕是已經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自學了吧。
(宮中的郦黎:啊嚏!是不是我哥們在想我?)
“若你處在傅家、陳家或範家家主的位置,”霍琮問道,“你會如何應對?”
解望看完信,把紙張疊好放在一旁,無奈嘆道:“主公可是忘了,解家雖然算不上世家,但祖上也是與三家有過姻親的?這等問策,可是把望架在背祖棄宗的火上烤啊。”
但他的表情卻絲毫沒有為難之色,仿佛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
緊接着,解望便就着這個計劃詳細分析起來,還給出了中肯的評價:
“範家財力最為雄厚,傅家朝堂根基淵深,陳家則相對平庸些。這一代陳家家主性格十分優柔寡斷,嫡子病弱,次子野心勃勃,相比起其他兩大家族,确實更适合作為陛下整頓朝堂的突破口。”
霍琮點頭道:“我們想法一致。”
“陛下有些着急了,”解望一針見血,“主公不妨回信安撫一番,以安陛下之心。世家勢力在大景盤踞數百年,影響深遠,想要削弱,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除非那人甘願成為天下共敵,他默默在心中補充了一句。
“其實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究竟要不要去徐州赴任。”霍琮說,“若我留在京城……”
解望斬釘截鐵道:“若主公留在京城,即使有陛下力保,也最多是十死一生。主公當真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那僅有一成的可能性嗎?”
霍琮沉默良久。
“可我不願留他一個人在那。若是有人狗急跳牆……”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動,眼中閃過一道森寒殺氣。
解望下意識道:“陛下有錦衣衛在身側保護,應當安全無虞。退一步說,主公也不必過于憂心,待徐州這邊穩定後,望也可以再替主公暫代一段時間的州牧之職……”
霍琮立刻道:“那到時候就拜托你了。”
解望盯着霍琮的眼睛,很想問他,主公你是不是早就在等着他這一句話呢?
但憋了半天,良好的教養還是讓他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只是解望還是忍不住在心裏腹诽了一番——瞧主公這模樣,雖然人回來了,可心還挂在千裏之外呢。
兩日後。
朝堂上關于六部官員的任職仍争議不斷,傅昭倒是老實了不少,可能是寫奏折寫傷了,全程都一言不發,眼神恍惚。
郦黎懶得聽他們吵,反正這幫人現在拟出來的名單,日後估計一半人都得給他滾去蹲大牢。
罷朝後,他心累地坐在禦花園庭院裏喂魚,想起明日又要出宮,也提不起什麽勁來。
直到安竹一路小跑着,送來了霍琮的信件。
郦黎忙拿幹淨帕子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地拆開信看了起來。
等下。
霍琮怎麽給他寫了份火.藥配置說明?
郦黎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在信件的末尾看到了霍琮的話:
“一切迷茫恐懼都來源于火力不足,這份配方我已經調整過比例了,制作成功率很高,但也要注意生産安全。力量賦予權力,權力産生力量,你有兵權火力在手,便不必擔心太多,還是那句話,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萬事有我。”
“以及,關于我那天晚上說的那件事,你可以再仔細考慮一番。我已平安到達徐州,心懷卿卿,夙夜思念,盼望來信。”
什……什麽卿卿?太不像話了!
郦黎的臉頰慢慢漲紅,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飛快地把信件疊好,掩耳盜鈴似的丢到一邊。
他不想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