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朕一心向明月

第40章 第 40 章 朕一心向明月

有那麽一瞬間, 霍琮的臉上失去了全部表情。

他沉默地站在那裏,沒人知道此時他在想什麽。

屋內針落可聞,身後的侍從們噤若寒蟬, 只能隐約聽到前方青年低沉而壓抑的呼吸聲。

被那雙黑沉冰冷的眼眸死死盯着,前來傳禀的人駭得臉色慘白,顧不上太多,趕忙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大人, 這随情報一同發往徐州的信, 請……請您過目。”

熟悉的信箋,讓霍琮沸騰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他定了定神,伸手接過信箋。

拆開時,手指還帶着一絲急迫的顫意。

霍琮用生平最快的閱讀速度把信看了一遍, 等看完最後一個字後, 一顆心終于徹底安定下來。

……還好, 還好。

他沒出事。

郦黎在信中說,原本的計劃, 他不打算繼續執行了。

因為現在大景朝中的局勢就是一潭渾水。

他确實可以坐山觀虎鬥, 分化瓦解各方勢力,但需要的時間太長,他等不起,京城和天下的百姓也等不起。

“我擅作主張,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他有些忐忑不安地問道,“但今天我真的很生氣, 非常非常生氣。”

“他們在前朝後宮處處找我麻煩,口口聲聲說着嚴彌誤國,罪不可赦, 但人人都在幹着和嚴彌一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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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想了想你跟我說的話,确實,我明明有禁軍,還有錦衣衛,如果再加上火藥和青黴素,為什麽還要跟這幫喋喋不休的大臣們糾纏呢?我知道治國需要的是政治智慧,可你不在京城,這種忍氣吞聲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一點兒也不想再跟他們虛與委蛇下去了!”

墨汁力透紙背,彰顯着寫信人當時心情的不平靜。

“所以我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僞裝遇刺轉移矛盾的法子。如果我持續昏迷不醒,那些人的矛盾焦點就會從我身上轉移到他們內部,他們越着急,暴露出的纰漏越多,我能抓住的把柄也就越多。”

“最關鍵的是,在這場局中,我作為皇帝是完全清白的,他們再不滿,也沒法在一個重傷昏迷的人身上找茬。”

筆畫從這裏開始,慢慢變得平穩起來。

“聽英俠說,陳家家主在大牢裏用撞牆威脅我來見他,一聽我重傷昏迷不醒的消息就傻眼了,哈哈!我才不會見他呢,我還要他把這些年侵占的良田商鋪,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原原本本吐出來!”

“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我,我現在人在宮外,但狀況比嚴彌那時候好多啦。朝中我也有人,宮外我也有人,陸舫高尚都知道我的計劃,還有錦衣衛,他們都會幫我的,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只需要看熱鬧就好了。安好,勿念。”

“ps:上次的信你為什麽不回?”

最底下還有一行擠在角落裏、歪歪扭扭的小字:

“……不會生我的氣了吧?”

隔着薄薄的紙張,霍琮仿佛看見了郦黎就站在他身邊不遠的位置,修長的眉毛擰成一團,癟着嘴巴,跟他細數着生活中遇到的各種糟心事。

一般這種時候,他只需要靜靜聽着就好了。

而每每說到後面,郦黎都會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戛然而止,偏過頭,用略帶歉疚的眼神盯着他問道:“那個,我是不是抱怨得有點兒多了?你要是不愛聽,我就不講了。”

霍琮的唇角微微上揚。

他垂下眼眸,又從頭到尾把信看了一遍。

視線落在最後的“英俠”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将信箋折好放起。

下方正是那張寫着“朕實在不知拿你如何是好”的回信,能看出來收信人翻閱時的愛惜,但因為拿起放下了太多次,信紙的邊緣已經出現了些微軟化的褶皺。

霍琮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兒,對侍從說道:“召集衆人,就說我有要事要在會上與他們商議。”

“是。”

作為空降的州牧,霍琮在徐州上任時,自然也遇到了郦黎所擔心的問題——被架空、被使絆子,下屬對他的命令陰奉陽違。

還有人想借他新官上任的機會敲打他,企圖把他這個年輕的州牧拿捏在手中。

他們以為霍琮勢單力薄,只能忍氣吞聲。

但實際上,霍琮和郦黎的情況既相似,又在某方面全然不同。

他率領黎山軍發家,本就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兼之京城千裏救駕名動天下後,四方英才都來投奔,所以麾下文臣武将,一應俱全。

霍琮在赴任第一天,便召集衆人公開說,自己只會給他們一次機會。

既然還有人不信邪,他也毫不客氣把這幫人全都處置了,不過一日時間,府內上上下下,全部換上了他自己的人。

“是我考慮不周,”等衆人到齊落座後,霍琮簡單講了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然後承認了自己的過錯,“只想着穩妥和安全,沒有體諒陛下的心情。”

下方所有人或深思、或驚駭,但無一人吵鬧,也沒有人質疑,為何陛下會把這麽機密的事情告訴霍琮。

霍琮也并不擔心會有人洩密。

因為能坐在這裏的人,都是他的心腹。

他是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霍琮始終相信,自己能給這些人的,遠比其他人要多——人與人之間,背叛也是需要籌碼的。

短暫寂靜後,席間有一武将大聲道:“主公,不如我們把陛下接來吧!我們不會讓陛下受委屈的!”

“就是!”立刻有幾人應和道,“與其呆在京城受那鳥氣,還不如到主公這兒來,陛下不是與主公關系好嗎,他為何不來徐州?”

坐在霍琮下方首座上的解望淡淡道:“因為藩王。”

“軍師,這是何意?”

“主公确實可以将陛下接過來,但主公剛到徐州,根基不穩,一旦開戰,到那時,我們便是四方皆敵。”

那武将回道:“四方皆敵又如何?有軍師在,有主公在,咱們還有重騎鐵甲營,還怕他們作甚!”

解望反問道:“那糧草呢?你可知道,徐州這邊糧倉裏還剩下多少糧草,夠咱們大軍吃幾天的?陛下要是來,宮內宮外,還有朝臣和他們的家眷,若是和藩王開戰,僅憑一個徐州,哪裏養得起這麽多張嘴?”

那武将被問得啞口無言,結結巴巴辯解道:“這個……軍師,我,我又不是軍需官……”

霍琮開口道:“好了。”

解望也靠回輪椅上,心中暗嘆,還是時間太不巧了。

現在才剛播種不久,改良的農耕用具都還沒完全普及,屯田也才初見成效。

去年大疫徐州餓死了不少人,許多農田都荒廢了,但凡在秋收之後,憑借主公的名望與實力,他們絕對有底氣與天下任何一支精銳軍隊正面迎戰。

與通王打的那一場,之所以能大勝,第一是因為通王輕敵,第二便是對方長途行軍,從涼州到京城跋涉千裏,戰線拉得過長,導致士兵疲敝不堪。

徐州周邊的藩王和叛軍可沒有這樣的困擾。

“一國不可一日無主,我現在擔心的是,會有人利用這個機會扶持新帝上位,”霍琮環顧四周道,“若雪在京城也呆的夠久了,我打算派人頂替他,順便帶一支人馬過去幫助陛下,有人願意嗎?”

郦黎倉促之下做出的決定還是有不少漏洞,但是不要緊。

他會把這些漏洞一個個填補上。

在會議結束後,其他人都向霍琮道別,離開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獨留霍琮和解望兩人繼續商讨。

“若雪還是沒找到你說的那人?”霍琮問他。

“是。”

“還有必要找嗎?”霍琮說,“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如果他想要穿過邊境北上,得先經過黃龍教把持的地盤,半道上還有被朝廷打散的小股叛軍。大景百姓,尤其是邊民,大多對匈奴極為痛恨,更別提他的身份還是匈奴王子。”

“烏斯是混血,并不是純粹的匈奴人。”

霍琮盯着他:“就算是這樣,你依然覺得,他可能成為單于?并且還有統一草原的野心和實力?”

解望略一點頭:“只要他能活着回到匈奴部落。”

“我會派人繼續找的,”霍琮最終選擇了相信解望的判斷,“游雲,你的腿,是不是因為那烏斯才……?”

他盯着解望蓋着薄毯的雙膝。

解望淡淡笑了笑,輕輕拍了一下膝蓋,搖頭道:“不,這是望咎由自取。”

他很快就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不過主公,你這段時間,真不打算再進京去見一次陛下嗎?”

霍琮低頭翻閱公文:“徐州百廢待興,我這邊走不開。”

“哦~”解望轉着輪椅過來,臉上溫文爾雅的笑容中帶着一絲揶揄,“我還以為,是主公你怕又被陛下當面拒絕呢。”

霍琮擡頭:“你翻我東西?”

“是主公自己放在桌上的,這可怪不得望。”解望敲了敲桌面,“那天望來與主公商讨屯田事宜,主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也不怪望好奇多看兩眼吧。”

他打量着霍琮沉郁的臉色,忽然笑道:“望還是第一次見主公露出這樣的表情,真想知道,陛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啊,”霍琮很短暫地勾了一下唇,視線望向遠方,“他是一個,身邊人人都會向往追随的人。”

他則是最忠實的擁趸之一。

“完了,霍琮他好像真生我氣了。”

京城一處偏僻別院內,郦黎垂頭喪氣地坐在吳鹽面前。

吳鹽起初還對陛下畢恭畢敬,但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後,發覺了陛下的真實性格,他也淡定了不少。

所以這會兒只是從容地遞過來一杯茶,“主公怎麽會生陛下的氣,陛下莫要多想了。”

“不,你不懂。”

霍爸爸生起氣來可是超級可怕的!

吳鹽又勸道:“上好的毛峰,鹽從主公那裏讨要來的,陛下嘗嘗吧。”

郦黎本想推辭的,但聽完這句話,立刻繃着一張臉接過茶杯。

“……好燙!”

“陛下慢着點,”吳鹽嘆氣,“這是剛倒的新茶。”

怪不得主公老惦念呢,就陛下這個性格,換誰誰能放心得下。

郦黎嘴唇都被燙紅了,唇瓣麻麻的,動一下都疼。

他用指尖碰了碰,嘶了一聲,從旁邊藥箱裏翻出藥來,對着銅鏡小心翼翼地塗上。

郦黎在這附近的醫館裏忙了一上午,看了二十幾個病人,這會兒終于有時間休息了,卻還是忍不住跑過來和若雪先生大吐苦水:

“我不就是沒提前跟他講嗎?信也第一時間寄過去了,他肯定早看完了!徐州又沒出什麽大事,還連着好幾天都挂黃燈籠,連個音信也沒有,這又是做什麽,存心讓我睡不着覺嗎?”

“我很早就發現了,他這人問題很大,表面看着挺沉穩挺可靠的,實際上心思一點兒也不少……”

吳鹽已經養成了左耳聽右耳出的本領,聞言便只是一邊泡茶,一邊沉穩點頭,嗯嗯應聲。

郦黎抱怨完,心裏舒服了不少。

他終于開始說正事了:“陳家那邊怎麽樣了?”

為了讓自己有點事情幹別七想八想,這段時間,他都在這處別院和醫館兩頭來回跑。

短短幾天,靠着精湛的醫術,他便在城中這一帶打響了名氣。

這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有個姓霍的年輕小郎中給人看病的本事強,既體貼病人,說話聲音又好聽。

但就連被他救治的病人,都不知道這位霍郎中到底長啥樣。

因為出于掩人耳目的目的,郦黎每次出門都會戴口罩。

他還順便把口罩的作用在醫館普及開了,現在只要街上百姓一看到戴口罩的,都會知道這是醫館出來的人。

吳鹽回答道:“今日季指揮使回宮時,有受過陳家提攜的大臣攔下他的馬車,當面痛罵他是不是故意圈禁陛下,想要借此操控朝政。陛下不必擔心,指揮使讓我托話給您說,他已經處理好了。”

郦黎“嗯”了一聲,說:“辛苦他了。”

他這一手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宮中那邊,沈江假扮他卧病在床,寝殿除了他指定的禦醫和安竹季默外,不允許任何人出入,想要探望的大臣也全被禁軍擋了回去。

在這種壓抑緊繃的氛圍下,陳家主家一夜之間被燒,包括陳家家主在內的十幾人因為涉嫌謀逆罪被下獄,可以說成為了點燃火.藥桶的最後一根引線。

季默的動作快到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因為郦黎很清楚,他們的時間不多,如果給世家留出太多周旋的餘地,局面又會陷入僵持之中。

所以必須快刀斬亂麻,先把人抓了再說!

“陛下,有一點我很好奇,”吳鹽問道,“您為何只是用搜查刺客的名義查抄陳家,将陳家家主等人下獄,而不是直接處死?需知夜長夢多,如果是主公,一定不會對這些人心慈手軟。”

“朕沒有對他們心軟。”郦黎搖頭,“朕只是不希望英俠來替我當這個罪人。”

最快也是最省事的辦法,自然是讓季默帶着錦衣衛連夜滅族。

等第二天太陽升起,其他兩大家族再如何驚怒,也無濟于事了,因為人死不能複生。

但這也意味着,季默得替他背下這口黑鍋。

換做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皇帝,這種人都不可能善終。

郦黎不希望季默成為那樣的人。

即使他可以保證在自己有生之年,絕不會做出對良臣鳥盡弓藏的事情。

“可如果不殺這些陳家人,傅家和範家便會對季指揮使施壓,逼他放人,”吳鹽一針見血地分析道,“為了對付他,世家又會擰成一股繩了。”

“誰說朕不殺他們的?”郦黎詫異道。

他的名單都快拉到下個月底了好嗎!

吳鹽一怔:“陛下剛剛不是說……?”

“朕只是不希望英俠當這個靶子,沒說不能朕親自來啊,”郦黎眯眼笑起來,眉眼彎彎,像是只剛偷吃完的狐貍,“朕是為什麽受傷昏迷的?刺殺!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陳家包庇刺客,意圖謀害朕,你說,該不該殺?”

他用茶杯蓋撇了撇浮沫,從容地抿了一口茶水。

很好,這次溫度适中了。

“只要朕從昏迷中‘醒’那麽一小會兒,肯定會怒下旨意,然後季指揮使恐有傷天和,苦勸無果,被朕革去職位。這樣一來,大家都會以為他那晚以雷霆之勢将陳家查抄,是出于保護對方的意圖,是大大的良臣啊!”

“這樣一來,該殺的人也殺了,該洗白的人也洗白了,剩下的傅家和範家,他們拿什麽跟朕鬥?或者說,還敢跟朕鬥嗎?”

看着吳鹽因為震驚而睜大的雙眼,郦黎起身走到外面的空地上,毫無帝王威嚴地伸了個懶腰。

他迎着午後的暖陽,笑容卻帶着一絲睥睨萬物的淡然:

“天街踏盡公卿骨?說得很好。”

“但朕要把天下平穩安定地交托到下一任手中,在此之前,只要朕在這皇位上坐一天,這京城,就亂不了!”

“陛下……”

“所以,”郦黎說完霸氣側漏的臺詞,緩緩轉身看向他,“若雪先生,朕想拜托你一件事。”

吳鹽立即起身下拜,心緒如潮水般洶湧澎湃:

“陛下請說!”

“你要不替朕寫封信,旁敲側擊問問你家主公吧,”郦黎憂傷道,“要不這樣,你就跟他說,朕生病了,問他打算什麽時候給朕回信?”

吳鹽一時無言:“…………”

什麽病,他默默腹诽道,相思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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