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朕微服私訪
第51章 第 51 章 朕微服私訪
“……陛下,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郦黎聽完沈海的複述,打量着手中的木雕,半晌, 笑了一聲。
他把東西遞給霍琮:“還真是老套的辦法,你看看。”
霍琮垂眸掃了一眼,這木雕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金龍的龍頭,雕刻得更是巧奪天工。
不難想象, 萬一被人“湊巧”挖了出來, 定會奉為至寶,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過不了多久,就會鬧得滿城皆知。
但很快他發現, 這木雕的底部, 似乎還刻着什麽。
霍琮微微蹙眉, 指腹觸摸着那微微的凹陷,不過這痕跡實在太淺淡了, 如果不是被他恰好摸到, 或許就忽略過去了。
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郦黎。
郦黎還真沒注意到底部有刻印,他對着光線看了半天,實在看不清楚,就拿了張紙拓印了一下。
“這是哪裏的文字?”他捏着那張紙,疑惑道。
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圖畫。
陸舫恰好此時湊過來看了一眼, 一口咬定:“這不是文字,是匈奴那邊的圖騰。”
他用在場人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句話。
郦黎聽他的發音,音譯過來, 就是“孟和騰格裏”。
“這是什麽意思?”高尚對陸舫肅然起敬,“陸元善,你居然還懂匈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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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沒有文字,這是他們的信仰,”陸舫難得謙虛一次,“意思是‘永恒的長生天’。在匈奴,人人都信奉長生天,我也是少時偶然從一位商人那裏學來了幾句匈奴話,但并不精通。”
“可黃龍教的雕塑上,為什麽會出現匈奴的圖騰?”
印象裏,匈奴大多崇尚武力,粗野狂放,對中原人愛使的陰謀詭計不屑一顧。
但同時,他們的信仰非常牢固,在匈奴內部,上至單于,下至奴隸,人人都信仰長生天,絕不可能半道易轍改弦去信什麽黃龍教。
郦黎覺得這背後定有蹊跷。
于是他擡頭望向被錦衣衛壓在地上的兩人,“是誰叫你們來埋這個的?”
在聽到沈海說出“陛下”這個詞時,老張頭的身子就已經癱軟了大半;這會兒聽到那被衆人簇擁在當中、一身竹綠錦袍的俊秀少年向自己問話,他更是臉色蒼白如蠟,竟眼睛一翻,當場暈了過去。
郦黎:“……不是,我長得有那麽兇神惡煞嗎?”
周圍人一致搖頭。
陛下哪裏能稱得上是兇神惡煞,明明是年輕俊美,風流倜傥。
“那你來說,”郦黎把目光投向老張頭的同伴,“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懂?”
“懂懂懂!”
那人拼命點頭,忙不疊把老張頭之前說的那番話全部交代了,還拼命磕頭,痛哭流涕地朝郦黎忏悔:“皇帝爺爺,您可一定要明鑒啊!我是被這老張頭騙過來的,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為了那兩個雞蛋冒險!為了雞蛋掉腦袋,不值當啊……”
郦黎嘆道:“朕的年紀還遠不到能當爺爺的歲數,再說了,誰說要砍你們腦袋了?”
“陛下不殺我們?”那人大喜,眼中陡然爆發出希望之光。
“朕留着你們還有用,”郦黎沖沈海一擡下巴,“等下回去的時候,你跟着他去見那個堂主一面,就說你也想加入黃龍教,問問他們如果想做堂主面見天元仙人的話,都有什麽要求。”
沈海:“是。”
“別露餡了,這個老張頭看起來心理素質不太行,先把他關一段時間,等事情辦妥了再放。”
這件事可大可小,但有歌謠在先,任哪個官員辦差時都會把這件事以謀逆罪論處,到時這兩人一個也活不了。
所以他們落在郦黎手上,還算運道好,撿回了一條命。
出了這檔子事,一群人也沒心情放風筝了,便随着郦黎一起在湖畔散步。
岸邊垂柳輕揚,草葉鮮嫩,水中藻荇蕩漾在清滢波光裏,一只魚兒擺尾迅速游過,沿途留下一圈圈漣漪。
郦黎問道:“這黃龍教的天元大仙,究竟是何許人物?”
“我曾差人打探過,”霍琮回答,“但他已經很久沒有在人前現身了,據他們教內的人說,天元大仙第一次出現的地點,是在九十七年前,東萊一處菩提樹的樹下。”
郦黎瞪圓了眼睛:“九十七年前?那這天元大仙,豈不是都一百多歲了?太扯了吧!”
現代想要活一百多歲都不容易,古代的百歲老人,那可是比大熊貓還要稀罕,是甚至能和皇帝同桌吃飯的老神仙!
“正是,”霍琮說,“這消息裏的水分很大,但黃龍教誕生的時間,距今的确已有好幾十年了。”
“就沒人見過那位天元大仙嗎?”
“以前有,但自從三年前他宣布閉關,就連堂主都很難當面見到他本尊了,只能通過口谕來給教衆傳遞命令。”
“這不符合常理吧,”郦黎低頭沉思起來,“處于擴張階段的宗教,如果教主不經常露面,當衆弄出點‘神跡’來,怎麽讓教衆信服?”
這方面霍琮也不太了解。
他對黃龍教一直十分警惕,并不給對方在治下傳教的機會,所以接觸并不算多。
徐州大疫,本該是黃龍教發展教徒的好機會,然而霍琮有郦黎給的聖散子藥方,當地老百姓比起黃龍教,還是更加信奉救命恩人。
“這個臣知道。”
高尚忽然出聲道,引得其他幾人紛紛将目光投向他。
他沖郦黎拱手道:“不敢欺瞞陛下,臣老家其實就在東萊附近。每隔三年,黃龍教教主都會在各地堂庵中挑選幾名最有‘仙根’的,為他們開天眼,渡仙緣。”
“經歷過的人都說,他們在教主的帶領下看到了仙界景象,今年就是召開升仙大會的年份,雖然教內還沒公布具體時日,但四方教徒都已彙聚到了東萊,據說足足有數萬人,聲勢前所未有的浩大。”
郦黎眼皮直跳:“數萬人……集會……他們跟當地官府報備了沒?”
高尚疑惑:“何為報備?”
差點忘了,大景沒有這條律法。
“但是這麽多教徒聚在一起,官府也不管嗎?”他蹙眉問道,“他們就不擔心那個什麽天元大仙突然振臂一呼,造朝廷的反?”
不對,是已經開始造反了。
郦黎想起那個木雕,覺得黃龍教一定會在這個升仙大會上搞點大事。
幾人邊走邊商量對策,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湖畔的一處村落前。
一塊缺角的石碑豎在村口,上面刻着三個大字:
季家村。
郦黎停下腳步,看了那石碑一會兒,忽然問沈江:“這裏,是英俠的老家?”
“是。”
“你特意帶朕過來的?”
“…………”
沈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季指揮使……季默他明日便要離京了,他說,臨走前想見您一面。”
“朕知道了,”郦黎瞥了他一眼,“下次有事直說,不要再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法,朕不喜歡。”
“……是,臣明白。”
郦黎沒有再理會他,也沒叫他起來,轉身大步走進了村子。
高尚和陸舫連忙跟上,霍琮落後他們一步,冷冷地盯着仍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沈江:“別忘了,季默只是你的前上司,陛下才是你效忠的對象。”
沈江嚅動了一下嘴唇。
他想說此次季默遷谪,路上定極為兇險,即使順利抵達,邊疆軍營苦寒,時間一久,還不知陛下能不能再想起有這號人,終此一生,或許都再無返京機會……
但沈江最終還是把這些辯解咽了回去。
因為他知道,這些都不是他對陛下使心計的理由。他已經犯了錦衣衛大忌,若是季默在這裏,絕對會把他抽到皮開肉綻。
他垂首道:“江知錯,任憑陛下責罰。”
霍琮神色稍緩,但他不是郦黎,知道有些規矩必須要豎,“既然這樣,那你自己去領罰吧,但別讓他看出來。”
“是。”
“在那兒磨磨蹭蹭幹什麽呢?”郦黎站在遠處揮了揮手,沖他喊道,“快點過來,不然不等你了!”
霍琮擡頭,“這就來。”
他加快腳步跟上,并肩與郦黎走在一起。
郦黎問他:“你跟沈江說了什麽?”
“沒什麽,就敲打他一下,”霍琮似乎不太想讨論這個話題,望着四周的斷壁殘垣,他問道,“你進這村子幹什麽?應該已經沒人住了吧。”
“我也不知道,”郦黎實話實說,“就是想進來看看。”
村落裏雀然無聲,到處是傾塌的茅草房、廢棄的欄圈,路邊還淩亂丢着一些染血的農具。
大概是當初羅登率軍進村時,村民們絕望之下的反抗。
越往裏走,郦黎的心情就越沉重。
其實這個村子裏還是有人的,但一看就不是原本季家村的村民,都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民,借着陋室勉強度日而已。
他們見郦黎一行人穿得富貴,連家門都不敢出,躲在一扇扇簡陋的門洞窗戶後窺探着他們,像是藏在黑暗裏的鼠類。
一個孩子餓得連路都走不穩了,根本沒注意到他們,裸.着身子,邁着兩條比玉米棒還要細瘦的雙腿,搖搖晃晃地想要穿過道路。
郦黎看得心驚肉跳,甚至懷疑他下一秒腿就會折斷。
剛想伸手把這孩子抱起來,突然,旁邊屋內婦人發出一聲尖利的喝罵,沖過來一把将他抱了回去。
有氣無力的哭聲很快回蕩在寂靜村落裏,但持續的時間很短。
因為那孩子,明顯已經餓到連哭都沒力氣了。
郦黎伸出的手僵了僵,重新垂了下來。
他上輩子有支援過一些貧困地區,但即使是在最窮的地方,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慘狀。
倒是一些曾經為聯合國工作的醫生,唏噓地跟他說過這些。
“你看到他們,才會發現,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原來這麽大,”那位朋友說,“都說人不如狗,在我看來,有錢人家的狗,活得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
“抱着那些孩子的時候,感覺就和抱一只瘦弱的貓沒什麽兩樣,那已經不是營養不良了,根本就是一張骨頭支撐起來的人皮!”
路過幾畝薄田時,郦黎看到有老農在田地裏耕種,日頭并不算毒烈,他用羸弱瘦病的胳膊高高地舉起鋤頭,重度脊椎彎曲的腰背幾乎要被折斷,鋤頭沒入并不算肥沃的土壤,卻只鏟起了一小塊地面。
老農搖搖晃晃地彎下身子,從地裏揀出一塊石頭,頭也不擡地丢到一邊,然後繼續重複着揮鋤頭、鏟地的動作。
石頭滾落在郦黎的腳邊。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日早朝,那顆停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村民頭顱。
有什麽區別?
郦黎想,大概是沒什麽區別的。
“陛下……”
身為戶部尚書,高尚似乎想說些什麽,但被郦黎打斷了:“別叫我陛下。”
他蹲下身,仔細辨認着田地裏的作物,有不懂的就詢問霍琮。
霍琮每一種都能說得上名字:黍、粟、稻子、小麥、大豆……他甚至還知道有些長勢不好的作物,都是害了什麽病,該用什麽方法處理。
因為他曾在沛縣勸農扶桑,改良耕種方式,為當地帶來了一季的大豐收。
那老農不知不覺也停下了種地,走過來聽他們談論。聽到入神時,他忍不住問道:“那這毛病該怎麽治好呢?”
幾人同時擡頭看向他,那老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吓得把鋤頭一丢就要給他們跪下求饒,被陸舫一把扶住了。
“老人家,別緊張,”他牢牢地擒着老農的雙臂,不讓對方跪下去,“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老農兩條腿直打顫,可陸舫的手太有勁兒了,無論他怎麽往下墜,那兩條臂膀就跟鐵鉗似的一動不動。
他哆嗦着問道:“你、你們要問什麽?”
陸舫見他不跪了,松開手,退後一步站到郦黎身後。
郦黎簡單問了他幾個問題,比如是從哪兒來的,為何會來這,家中有幾口人等等。
“草民是河內人,家中有幾畝天地,但連年天災,收成本就不好,官府又突然派人下來,讓俺們替王爺養孔雀……”
“等等,養什麽?”郦黎還以為是自己耳背聽錯了,“不是養雞養鴨,讓你們養孔雀?”
他皇宮裏都沒孔雀,那個什麽王爺,就算真偶然得到了一兩只,那肯定是當寶貝似的供起來,怎麽可能叫一個老農民去養?
霍琮:“我也聽說,樊王郦淮好孔雀,人稱孔雀王。若不是因為天生腿瘸,他大概是最有資格登上帝位的宗室血脈。”
“對,”老農再麻木,臉上也不禁浮現出一絲憤恨之色,“因為樊王喜歡孔雀,所以他造了個園子,要在裏面放一千只孔雀開屏給他看,可俺們連肚子都填不飽,哪裏來的本事養活這麽精貴的祖宗?”
“俺去懇求官府老爺能不能給點酬勞,但那幫老爺說,能為王爺養孔雀是俺們這些賤民的榮幸,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居然敢要酬勞?當場就把俺用棍棒打了出去,在家養了一周傷才能下地。”
“後來官府又派人來催,俺沒辦法,只好領了那枚孔雀蛋回家,連睡覺都跟着它一起,結果、結果……”
老農擠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孵出來的,居然是只鵝!”
“俺想去要個說法,那幫人卻倒打一耙,說俺私藏孔雀,除非交夠錢,才肯将這事放過,不然就要俺把家中妻女和幾畝田全部抵上還債,”他啞聲道,“俺不想,就帶着一家人連夜逃了。”
“聽說京城有皇帝,俺就帶着一家人直奔這兒來,都說皇帝是青天大老爺,俺這輩子種了幾十年田,啥稀罕事沒見過,倒還真沒見過皇帝長啥樣呢!”
郦黎安靜地看着他絮絮叨叨。
老農似乎很久沒跟人說過話了,方才還害怕的要死,見郦黎他們沒有傷害他的意思,那張滿是溝壑的滄桑老臉上,竟煥發出一種別樣的神采來。
他眉飛色舞地說:“俺一輩子都沒出過縣城,沒想到外面這麽大啊!俺碰到好多跟俺一樣的人,他們也都是逃難的,還有人跟俺說,只要信什麽黃龍教,天元仙人就會保佑俺們的。”
“俺給了他一個餅子,換了一個牌子,每天都朝它磕頭,求仙長保佑……”
“可惜半路上,我女兒還是病死了,老娘和妻子也餓死了。兒子太小了,我不會照顧孩子,只會種田,把他放在家裏,回去的時候,臉被老鼠啃了一半,也活不成了,我就把那牌子丢了。”
老農扯了扯嘴角,沖他們憨厚地笑了笑:“現在就剩我一個,種地就輕松多啦,餓了喝口涼水就行,再不濟就摘點野果,日子不就這麽過嘛。”
他說完,高尚突然噗通一聲,臉色蒼白地跪在了郦黎面前。
“陛——公子,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