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寒月寺

寒月寺

“父皇,是他有錯在先,”十二歲的沈令儀眼神很是不馴,嘴角撇着,目光雖然在觸到了座上這位九五之尊時快速地收回垂眼,可惜看似溫順的動作裏沒有一絲敬畏,“小人行小人之事,我施我的懲戒,我沒錯。”

當今聖上龍虎精神,一雙眼睛似笑非笑,撫了撫自己手中的玉扳指,低頭看向腳下跪着之人那張長得令他愈發熟悉的臉,嘆了口氣。

“真的沒錯嗎?慶寧?”

父皇聲音莊嚴肅重,不帶特別的感情。沈令儀擡眼望他,只覺得他們間不遠的距離被瞬間拉大。

她心裏瞬間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她現在是慶寧,她不能只是沈令儀,只是父皇的女兒。

沈令儀垂下眼,長睫在昏黃的燈光中撲閃。也許是想到唯一能和她訴訴這些無聊的抱怨的人已經在不久前被自己最親愛的父皇賜死了,年幼的慶寧公主突地不知怎麽就生出了一股憤懑。

幼稚而可笑。

她五指握拳,脫口而出了一句讓她以後不知道後悔與否的話:“可是他就是做錯事了,為什麽我也有錯,難道父皇就是這樣不分黑白地罪于人嗎?”

難道那唯一擁有評判公道權力的人卻單單拿不穩那把獨一無二的天平嗎?

座上的人沒有生氣,更沒有動怒,只是随手将手中自己時常把玩的玉扳指摔在地上,聲音泠泠又清脆。

就算是他再心愛之物分崩離析也不過是這樣須臾之間。

慶寧公主覺得這樣一言不發的父皇有些吓人,低着頭只瞥見了他拂過的衣袍。

房門打開,沈令儀記得那天月光如水,她回頭望去,夜晚的一陣冷風吹進來,伴着父皇那聲聽不出感情的話:“慶寧,你過了。”

“你莫要像她,否則……”

蟬鳴太聒噪,她沒聽清楚話,而是在第二天就被逼着去探望拜訪江絕,順帶賠罪。

被禁足兩個月扣半年月俸已經夠沈令儀消受了,現在反倒還要去拜訪這個淫/鬼,一想到自己禁足後還要被趕去皇陵為先祖守無聊的靈,她就心情煩悶。

“少爺才不見你。”眼前的女子應該就是江絕的貼身丫鬟,一副恃寵而驕的模樣,像是真的替她家主子憎恨起沈令儀來了。

誰要見他。

慶寧公主一想起父皇那張陰沉的臉就後怕,忍了忍徑直闖進了房中。

“少爺說了不見你!你還敢來!”

沈令儀置之耳後,身邊的小丫鬟被另一個女人趕走了。這女人瞧着還是十分幹練的,她看着沈令儀先是敬了個禮,溫聲向她解釋道:“這丫頭心思多,一心想要成為江家的妾室,您這一腳……算是斷了她的路,您莫怪。”

“我是府中的管事下人,”不多時,慶寧已經被她引得進了房中,她突然壓低聲音,“您……莫說些太刺激少爺的話。”

沈令儀這時候乖巧地點點頭。

可惜她後面的表現實在算不上聽話。

風吹發梢,沈令儀嘴角淺漾着不深的笑意,在身旁河海的刷刷呼嘯聲中猝然睜開了眼。

刀光劍影,隙中電花火石。

她這回卻學乖了,一招一式都沒用盡全力,四處躲避,動作敏捷。

和她身上不斷傳來的疼痛感一般敏捷。

這個時候她才驀然想起,自己和一個人有約。戚堯一定就在那片密林等她,他說要和她一起走。

細密的汗珠浮在她額頭,她力已不支,仿佛腦中長久繃緊的那根繩在此刻終于斷了。

沈令儀現在很想睡覺。她傷口滲出的血跡越來越多,淹開一片一片血花,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生長。她努力撐開自己耷下的眼皮,搖搖頭嘗試讓自己不那麽困倦。

因為她不想再失某人的約。

洶湧河水拍打岸邊,浪花浮沫狠狠拍打又悻悻退下。

沈令儀原先敏捷的身形慢了下來,在黑衣人的視角看去,一個動作接上一個動作,她的招招式式明顯清晰得很。

衆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生擒她的意圖更分明了,将她團團圍住,就差一擊即中便可束手就擒。

沈令儀因為失血過多唇色蒼白,她扯了扯嘴角,慘白的臉上露出了輕狂的笑。學着記憶中戚堯用長刀的樣子招式突變,打得其他人措手不及,她一把撞向了幾個黑衣人中那個尤為瘦小的,無意之間抓扯出了一手旁邊趕忙來的那個領頭人的衣角,似一條矯魚竄游就躍進前方洶湧的長河。

水浪翻湧,一霎之間便不見人影。

黑衣衆人站在原地,俯視着湧流,不作言語。領頭那人瞳孔顫了顫,叫人辨不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滾滾潮水卷着沈令儀,她保持自己頭腦的冷靜,手裏緊緊握牢了那只磕破了一角的小木馬。

意識模糊不清,她心中千百種不甘淌過,有新仇,有舊恨,最後都化為無。

只有一種滾燙灼在心頭。

沈令儀握緊了手中不算昂貴特別的小木馬,心裏暗自念念。

戚堯,我沒有失約。

戚堯,這次我沒有想要失約。

戚堯,對不起。

我還沒送你道歉禮物。

不要生氣。

*

長劍淹沒在河流裏,背上的彎弓卻随着她一同漂流。

浮沉漂搖,如伶仃一葉,沈令儀停在了河流下游擱淺,像一條死魚。

石子滿布的沿岸,老人腳上着一雙草鞋,分明是花甲的年紀卻健步如飛,踏過已經安靜下來的溪流,站在了奄奄一息的女人面前。

他一張臉上縱滿溝壑,每一條溝壑都深深嵌進了歲月磨砺後的滄桑,雙眼深邃幽幽,瞧上去并沒有老者的慈祥,反倒只剩下了無趣的嚴肅和那抹若有若無的森然。

老人提燈蹲下,融融燭光照亮了擱淺者蒼白的臉。他忽現一抹笑意,而後嘆了口氣,撈起沈令儀向岸上走去。

“小徒弟,我說過,要聽為師的話啊——”

“不要自找苦吃啊——”

老人碎碎念了一路,終于停了下來,頓了頓,無語提醒道:“醒了就自己走。”

背上的人不為所動,仍舊裝睡。

“被背上瘾了是吧,”老人喘了口氣,“可憐我年過花甲還在做這份苦工,收了這麽個不讓人省心的徒弟——”

背上的人還是沒動。

“明天我就把你師兄叫過來,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沈令儀終于動了動,跳下老人背脊,扶着不穩的身子站了站,央求道:“別別別,別把那個麻煩鬼叫過來。”

“要是師兄來了,我肯定得至少歇個幾個月!”

明魏一張生來嚴肅不茍言笑的臉上沒有笑意,嘴裏吐出的話頓時就煞了她的心情:“怎麽混到這麽狼狽的地步?”

他打量了個遍她渾身的傷,又發問。

“你那個屁颠屁颠的小徒弟呢?”

沈令儀眼中閃過一絲亢進的情緒,但很快收斂了神色,插科打诨一番又打了個哈欠:“師父我困了,随便找間房睡了,明天再說。”

她踏進門檻,門檻之上是寒月寺的牌匾,往下望去,此處居高,下有一湖明月潭。四周寂靜,少有人煙。

明魏頭無發,手中佛珠輕撚,而後又背手放在身後,眉頭微皺,盯着她背後背着的彎弓不發一言。

河浪起伏,這把他沒見過的弓卻被她留下了。

她丢下了她的有瑕。

他眉間忽有慈悲,轉身俯而望向那湖明月潭,在夜色深深中嘴裏默念經文,輕輕合上了寺門。

寺內種滿梨花,春一到,東風拂過,似乎是僅僅一夜之間,便花開滿院,像極了飄飄揚揚的絨毛朔雪。

沈令儀原先是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的傷口,到後來愈發地沒有耐心了,随便灑上藥粉,用紗布卷了卷,伴着隐隐的痛感草草洗漱完畢上床。

她懷中抱着先前擦拭過了一遍的滿月弓,小木馬放在床頭。

如淹的窒息感仍未退卻,沈令儀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撐過來的。她跳下急湍的河流并非妄為的随意之舉,她水性一流,這條河流的下游就是寒月寺,她也熟悉很。

只不過那時她也是真的以為自己要命喪于此了。

認識師父其實是在她十二歲被罰去皇陵守靈的時候,那個時候師父就是光頭和尚,不過那個時候她可沒有一點要拜師的念頭,真正有這個念頭還是在她逃出解意府之後。

沈令儀意識逐漸模糊,睡意朦胧,蜷縮着身子入了夢鄉。

夢裏爹爹和藹地摟着她的肩,娘親怒目圓睜,瘋了一般地撲向她,眼裏流出淚來。眼淚淌在她手心,她剛想上前安慰又發病的娘親,眼前畫面偏又變換。戚堯氣勢洶洶,向來平淡冷靜的男人換了一副面孔,一雙鷹一般的眼裏沉着些她看不懂的感情,騎着馬俯視她冷冷地說着話,又翻身下來步步逼近她,像是要質問她什麽。

夢境并不安穩,她飄飄忽忽蕩在雲彩裏,直到鳥鳴悠悠喚醒了她。

門外的敲門聲也闖入她耳,沈令儀無奈地爬起床,打開了房門,起床氣未消,大喊一聲。

“又怎麽了——師父、兄……”

她看着門外的男人,雙眼從朦胧微張到完全睜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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