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被耍
被耍
虞文帝靜坐汀雨亭中,孤身一人下着一盤棋局。
春夜寧靜,萬籁無聲。
他一身仙風道骨,寬大的衣袍遮不住他日漸消瘦的身軀。
沈成譽看着棋盤上複雜模糊的棋勢,努力抑着喉間的急喘,緋紅自脖頸漸漸攀上兩頰,最後終于還是抑制不住,卻只輕輕地咳出了聲。
咳聲愈加蔓延漸強,他肩頭不斷抖動,手臂無意間掃亂了棋盤上的各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不過頃刻,整副棋盤皆被重重掃落下桌,哐當一聲後又續着發出噼裏啪啦的清脆聲響。
有人沿徑走來,腰系香囊,面如冠玉。他蹲下身伸出手撿起了一顆棋子,繼而擡頭望向伏在桌上的中年男人。
原來父皇也老了。
“太子,你怎麽在這?”虞文帝早已恢複,面色如常,語氣平靜。
父皇那雙幽深難測的眼沉默地俯視他,沈睢玉揚起淺笑:“啓禀父皇,臣困意蕭條,故而想外出走走。”他說完繼續撿棋子。
待到手中月白和墨黑都圍于一處,他終于站起。
許是夜太分明,他這位從小被父皇嚴加管教的太子見到了這個男人甚少軟化的神情。
“睢玉,我……朕已經許久無夢了,她是不是……”
“父皇,可以和兒臣下一局麽?”沈睢玉坐下,面對虞文帝,打斷了他尚未完整的話,“兒臣想向父皇讨教讨教,也不知道兒臣的棋藝是不是有所精進。”
一只飛蟲飛過二人中間,虞文帝錯開了眼追視飛蟲,對面這位二十出頭的太子神色未變,面沉如水,實在穩重。
他嘴角揚起了微不可見的一點弧度,在凄冷的月光下看去,倒像是一抹冷笑,雙眼略含悲憫地盯着虞文帝,像是見到了什麽可憐的動物。
“父皇,您是想妹妹了麽?”他指尖搭下黑棋,語氣擔憂。
虞文帝聞言眼神瞬間鋒利。
“是想五妹了吧,畢竟她剛遠嫁不久,母妃又新誕了一子,無暇顧及她。”
沈成譽的神情這才變緩,下出一顆白棋。
冷冷月光,溫和沉穩的太子眼神冰冷,可憐地看着對面這位日薄西山的皇帝。
他可憐到想念,可憐到旁人提及一個名字便要色變。
虞朝偌大的江山不該憑借一個可憐人的統治。
太子莞爾一笑,精明的眼彎了彎,聲有歉疚:“父皇對不住,我又輸了,實在是棋藝不精。”
對不起住了,慶寧妹妹。
*
佛珠一顆一顆在明魏手中撥動,他終于誦完了最後的經文,虔誠地匍匐下來作了個跪拜。
“師父,快講,你是不是同意我出寒月寺了,”沈令儀跪痛了雙膝,揉着自己的膝蓋和腰緩緩站起,喝了口師父遞給她的茶水解渴,“方才我很虔誠,出了寒月寺後神佛一定會護佑我。”
明魏冷淡地擡眼,深知這人的德性。
“可以,”他說,“不過……”
沈令儀行至門口,回頭等他話完。
“不過你只能去一個地方,我才能确保你的安全。”
她回過頭來,面色不太好。聞言被限制了行動的自由,她臭着一張臉也不作聲。
明魏望向寺外渺遠的群山:“她是我舊友,我欠他一個人情,既然兩年前我救了你收下了你,那這份人情你就替我還了吧。”
沈令儀的眼睛逐漸睜大,似乎是這麽多天來第一次發現這老頭可以如此無恥,背弓就要跑路。
我才不奉陪。
她動作飛快,已經跑出了一些路程,卻聽見後面傳來明魏幽幽的聲音。
“剛剛你喝的茶水中有毒,只有她那兒有解藥。”
“她在中虞解意府,屆時便可解毒。”
沈令儀腳步一頓,無奈地冷笑,腳下一顆小石子趁她疏忽,絆得她趔趄。她氣笑,一腳踢開石子,緊了緊背弓的肩帶便揚長而去。
老陰鬼。敢在我身上下毒。
她探自己內息,發現确實是中毒之兆,動作絲滑地從兜裏掏出一個瓷瓶,嗅嗅裏面的氣味卻發現了不對勁。
糟糕,沈令儀記得自己明明偷摸把師兄房間裏的百毒解順過來了,怎麽瓶子還是一樣,裏面的東西卻不是原來的東西了?!
她心中暗罵,大手一揮就将瓷瓶扔了。
要她看,師兄和師父才是一夥的,他倆八成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就商量好了,就等着她上鈎呢。
看來現今不去解意府怕是不行了,那老陰鬼也沒告訴她毒的發作時間,她只能盡快去到解意府尋解藥了。
沈令儀心中滿腔被耍的憤憤,行至山林環顧,氣依然難消。
寒月寺修在山上,密林環繞,明月潭相伴。下了山不過幾步,赫然便是一月前她墜入的那條長河。
如今風平浪靜,清風安然拂過,讓人實在想不出它洶湧時的吃人模樣。
寒州就是大啊,一條長河貫穿一州,她走了幾裏路,開始疑惑師父為什麽不在寒月寺養幾匹馬。
日頭正中,她忽地聽見後頭岸的對面傳來一聲驚呼,應該是個女人,明亮的聲音悲怆哀傷。
像是泣血的杜鵑。
不過距離太遠,又隔着河水流動的聲音,她雖有一副好眼力耳朵卻不太行。
再走會兒就能走到城裏了,沈令儀現在心煩的,是她如今身無分文。
……師父不該窮成這樣。
師兄也沒給她留點。
她囊中羞澀,只靠自己打雜省下來的銅錢遠遠不夠買一匹馬驅馳去往中虞。到了城中她估計得想點辦法。
不過這種事對沈令儀來說實在是家常便飯,她拍拍肩頭的滿月弓安慰自己,心道箭也得重新做幾支,蹲下身拾起了幾顆被河水沖刷得光滑透亮的石子揣進了兜。
防身。
她挑挑揀揀,一手遮着額頭,就着正午耀眼的陽光向後頭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去。
方才出聲的那頭岸邊沒有一個人。
沈令儀一向不愛多管閑事,雖然覺得有些怪異但也就此作罷,繼續向前趕路。
畢竟當下救她自己的命才是最寶貴的。
*
寒州城裏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沈令儀踏入這裏就聽說從街頭巷尾裏聽說了。
馮家老四傷了,說是傷了,實則同死了沒多大區別,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傳聞裏說是北邊陳風寨那幫為非作歹了十幾年的山匪幹的。沈令儀一聽抿了抿唇,努力讓自己不笑出來。
腦中又想起被戚堯帶走的馮六,收斂了笑意。
她還沒審他,八成是讓戚堯先審了。
她要到哪裏去找馮六。
白日青天,路上行人也多,大抵是因為鸮市最近整修的緣故,街上出現了許多外邦人的身影。
上頭默認了鸮市的存在,于是一些投機的便就此找到了賺錢的門路,個個盆滿缽滿,也有大些一個子兒都沒賺到甚至傾家蕩産的。
這些尚且都還不足為懼,在這漠邊九州十三城裏,真正讓沈令儀冷笑發疑的,是那些允許這些東西存在甚至走通的大大小小的官員。
天高皇帝遠,強龍也壓不過地頭蛇。
她正想着,身後一個人影迅速地從她身邊跑過,狠狠地差點撞翻她。沈令儀想瞧瞧倒是哪位沒長眼的,就聽見後面有人發出了一聲“小賊站住!”身體便下意識地動了。
首先是一腳踹向那小賊的屁股,手上從街邊小攤抓過一根棍子飛砸那人小腿。
眼前人被砸得腿軟,步伐慢了,扶着自己的腿一步一瘸地還想跑,沈令儀卻腳步右移,抱手看戲,不打算管了。
剛剛在她身後高喊“小賊”的人趁着這個好時機飛奔上前,可他使的武器十分特別。
那人未至武器便已到,沈令儀觀察了一番,原來是個飛錘。
瞧着挺重,能使的也不會是一般人。
小賊被突如其來的飛錘砸得腦門冒星,捂着自己的頭。她朝飛錘的另一頭望去,果然與她猜的差不離。
用這錘的是個高約八尺壯碩大漢,身上穿的可以很明顯看出是纥西人。
左衽,長袍,窄袖,束帶,皮靴。
但他着黑衣,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個奴仆侍從。
沈令儀掩在越來越聚集的人群堆裏,對見義勇為然後廣受表彰的話本情節絲毫不感興趣,只暗暗打量他身後那位。
這人比方才的那位侍從還要高些,衣着黑紫相間,面料從肉眼也能看出來不是一個等級,衣袍上也繡着寶蓮花的紋樣,更加精美細致。
他大概是纥西的一個有錢人?抑或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只是那張臉。
沈令儀腳步已經轉身就要離去的頓了頓。她能明顯地感覺到有人在拍她肩頭。
她退後一步,平和回頭。
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頭發都綁成了小股的鞭子,上面系着銀鈴和一些小銅環。他表情友好,揚起一個純真的笑容,語氣中有不同于大虞人的熱情開朗,差點就要握上沈令儀的手。
“義士莫走!在下真是非常感謝這位義士!”
沈令儀仰頭望他,他的臉龐不像是纥西人,雖然眉骨高眼窩深,帶着些許異域感,但就這樣看去,他更像是大虞人。
“不知義士現下是否方便,在下想請義士吃頓飯好好答謝!”他眼神真摯,讓人不容拒絕。
她卻覺得這張臉動起來有些熟悉。
熟悉到她想後退。
沈令儀的視線悄然移到他發辮上懸挂的銀鈴,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口中剛要吐出拒絕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