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九（3）
初九（3）
韓明亦家就在興遠大樓附近，打車十分鐘地鐵二十分鐘的地方。這裏是一幢老式居民樓。站在樓外一望，從水泥牆體就能看出來，這樓年頭不小了。
韓明亦領着葉何上到五樓，拿出鑰匙開門而入。葉何跟着進屋，換鞋時掃視了一下周圍。屋裏家具家電什麽的都挺現代化，但牢牢吸引人視線的，卻是客廳的擺設。
客廳裏沒有電視。正北邊貼牆靠着一組沙發，沙發邊放了個小茶幾。正對着南面的方向，放着一塊蒲團。再往前，原本應該放電視機的櫃子上，擺着兩座香燭，中間一個白碗裏放着幾個蘋果。
——祭祀。
這個詞在葉何腦中蹦了出來。旋即他又疑惑地看着香燭中間的位置。那裏沒有擺任何神像或神龛，只是在牆上貼着一幅太極八卦圖。
“我們太和道，不拜神明，只拜天地。”
仿佛知道葉何心裏在想什麽一般，韓明亦悠然說道。他走到電視機櫃前，蹲下身，拉開抽屜，取出兩根新的香燭換上。
“只拜天地……”葉何忽地想起，之前韓明亦施法時的每句咒訣，都是以“天玄地黃”開頭的。他走到蒲團邊，問道，“也就是說，你們不信鬼神，而信天地？”
“不。鬼神是存在的，也需得敬畏。但我道不以鬼神為尊，只論天地。”韓明亦道，“你知道太和道的‘太和’是什麽意思嗎？”
葉何搖搖頭。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太和，就是易道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天人和諧，萬物并作，四時有度，海晏河清。”韓明亦注視着牆上的太極八卦圖，緩聲道，“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葉何反複默念着這幾句話，仿佛對太和道有了深刻的理解。
“我以前聽說過，有種叫做‘萬物有靈’的信仰。是不是跟你們太和道有點像？”葉何問。
韓明亦思索片刻，搖頭道：“你指的應該是泛靈論。泛靈論的信仰者認為世間萬物都有生命，都有靈魂。一個人和一塊石頭并沒有什麽不同。太和道雖然也認為靈氣屯于萬物之間，但沒有将人類和石頭劃等號的說法。
“我道認為，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人類等等，都是生命。每個生命的精神都來自于天，身骸則來自于地。生命體內的靈氣只要采用适當的方法，便可溝通天地。
“而山林川澤、風雨雷火，則是木火土金水五行的外化景象。
“五行之力即為自然之力。得道者，也就是學會了溝通天地的方法的人類或是其他生命，可以進一步通過一些途徑，以靈氣調用五行之力，達到想要的效果。比如我的天地符，我繪制它的過程即為溝通天地，我使用它的過程則是調用五行之力，達到破異的效果。”
葉何聽完，茅塞頓開：“我明白了。泛靈論沒有區分生命和非生命，對它們一視同仁。而太和道認為生命體內蘊含靈氣，可以溝通天地，可以借用自然五行的力量。非生命則是五行的外在表征。”
“沒錯。”韓明亦點頭。
“本質區別應該是是否區分有機物和無機物。”葉何托腮思索道。
“什麽？”韓明亦一愣。
“啊，沒什麽。”
韓明亦笑道：“葉何，你還真是理科思維啊。”
“抱歉，我是不是太不尊敬你們了？”葉何歉然道。
“沒事兒。天地浩大，不會這麽小心眼的。”韓明亦拍了拍沖葉何的肩膀，笑了笑，“坐着聊吧。我給你倒點喝的。”說着，他打開了電視機櫃的另一個抽屜，語氣輕快地問，“Coffee or tea”
“白水就行，謝謝。”葉何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一角，說道。
“好嘞。”
韓明亦倒了兩杯白水，放在茶幾上，然後坐在了另一張沙發上。葉何拿起自己那杯水，喝了兩口。
“亦哥……”/“葉何——”
異口同聲的二人皆是一愣。葉何率先反應過來，忙道：“你先說。”
韓明亦也沒推辭，點點頭，說道：“我白天看過你的生辰八字，五行土當令，甚至可以說土行過旺。所以對于你來說，土行最旺的時刻就是吉時。今天是甲辰年農歷七月初二，辛未月，辛醜日，月建日辰都臨土，因此吉時就是戌時。”
葉何聽得雲裏霧裏，努力捕捉關鍵詞：“戌時是……晚上七點到九點吧？”
“對。”韓明亦看了眼手機，“現在七點半。”
古時十二時辰用十二地支表示，對應着現代的二十四小時。子時為夜晚十一點到淩晨一點，醜時為淩晨一點到淩晨三點，以此類推，每個時辰對應兩個小時。葉何前幾天做過功課，複習過天幹地支、五行生克相關的常識。
“亦哥，你現在就要畫符了嗎？”
“嗯，我去洗澡。”
“啊？洗澡？”
韓明亦笑道：“淨身、淨面、淨口、淨手，是畫符的必要準備之一。”
“哦，是這樣。”葉何點頭。
“所以得麻煩你先一個人在這坐會兒。我洗完澡就出來。”
“好的，你去吧。”
韓明亦點頭，轉身去了卧室。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他摘了鴨舌帽，上半身赤裸着，外套和T恤都脫掉了。
正在玩手機的葉何擡頭一看，怔了一下。
這人身材還……蠻好的。腹肌胸肌三角肌，該有的都有，線條也挺勻稱。之前他跟張泳站在一起的時候還不明顯，現在這麽直觀地一看，葉何覺得，這在同齡男性裏應該算是非常健康的身材了。自己和餘矜這種天天坐辦公室寫代碼寫項目的人根本比不上。
“差點忘了，我這有臺Switch，你無聊的話可以随便玩玩。”
韓明亦走到葉何身前，微微俯身，遞給他一臺紅藍撞色的游戲機。
“哦好，謝謝。”葉何接過游戲機時擡頭，和韓明亦對上了視線，突然“咦”了一聲，“你……”
“我怎麽了？”韓明亦疑惑道。
“沒什麽。”葉何笑了一下，“我想說，原來你摘了帽子長這樣。”
韓明亦愣了一下，也笑了。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頭發，苦笑道，“我自來卷，懶得捯饬，所以戴帽子壓一壓。”說着，他彎腰低下頭，對着葉何晃了晃腦袋，“你看，像不像雞窩？”
黑色卷毛在眼前晃蕩，亂叢叢的，被鴨舌帽壓過之後，像被踩過的草坪。葉何笑意更盛，情不自禁地擡手搓了一下。質感有點硬，卷卷的，好像什麽動物的毛。
被摸頭的韓明亦怔了一下，擡頭看他。葉何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行為好像有些不妥，尴尬地正要道歉，沒想到眼前這人卻朝他伸出手去。
手停在頭頂，毫不客氣地在葉何的腦袋上薅了一把。
葉何“唔”了一聲，瞪大眼睛後仰。韓明亦這時候已經轉身溜了，留下一句尾音飛揚的“洗澡去咯”。葉何望着他的背影，無奈而又愉快地笑了一下。
韓明亦這個人，确實挺有意思的。
等人洗澡期間，葉何玩了會兒韓明亦的Switch。裏面游戲不算多，插的卡是《塞達》，數字版的游戲有《寶夢》、《星卡比》、《馬奧》等等。
沒多久，韓明亦洗完澡，穿着背心短褲，用毛巾擦着頭發出來了。葉何存了檔後退出游戲，站起身問道：“亦哥，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不用。你坐那兒就行。”
“哦，好。”葉何乖乖坐下。他想也對，畫符的準備工作肯定有許多忌諱，自己還是別去給韓明亦添亂了。
韓明亦用毛巾幾下擦完頭發，拿吹風機吹幹。接着，他回卧室換了身深藍色的長袖長褲。衣褲樣式簡樸，顏色有點像道士袍。他頭發還是卷卷的，但梳得整齊了些，沒有戴帽子。接着，他将客廳的小茶幾搬到了蒲團前，又從卧室拿了黃色符紙、毛筆以及一碟墨水放在茶幾上。墨水呈赤紅色，應該是加了朱砂。
做完這些後，韓明亦又給電視機櫃上的兩座燭臺換了香燭。并取出一個金色小壇，放在正中央。接着，他取出了三根黃色的香點燃，而後手持三柱香，面朝八卦圖，跪在了蒲團上。
三次持香磕頭。磕頭時，韓明亦似乎在低聲念誦着什麽。葉何聽不清。
磕完頭後，韓明亦站起身，将三柱香插在了金色小壇中，複又回到蒲團邊跪下。他右手提起毛筆，蘸了朱砂墨水，落筆于黃符之上。繪符的同時，他左手大拇指在其餘四指的各個關節處輕點，似是在于符上的圖案兩相配合。他一邊畫符，一邊念念有詞。
這回，葉何聽清楚了——
“天玄地黃，律令九章。
“天運地滞，輪轉無廢。
“日月以明，星歷以行。
“水流不止，萬物終始；
“風興雲蒸，事無不應；
“雷聲雨降，并應無窮；
“鬼出電入，龍興鸾集；
“鈞旋毂轉，周而複匝。
“已雕已琢，還反于樸。”
最後一個字話音落畢，黃符之上的赤色圖案也一氣呵成地繪制完畢。
葉何看得有些癡了。他仿佛看見，韓明亦提筆之時，那座金色小壇裏的三柱香忽地燃了大一截，兩側香燭的火光亦無風搖曳。
這就是“溝通天地”嗎……
恍惚之間，葉何好像看到了韓明亦掐符施法時那般浩蕩的光芒，感受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玄妙氣息。
待他回過神來時，韓明亦已經站在了他面前，微笑着将手中一小塊折成了等腰三角形的黃符遞給他。
葉何下意識伸手地接過平安符。韓明亦沒說什麽，轉身将已經燃盡的三柱香連同金壇一起撤掉，然後收起了茶幾上的紙筆墨水，将茶幾放回沙發前。
“好了？”
“好了。”
葉何還有些懵，盯着手中的平安護身符看了半晌，擡頭問道：“亦哥，符我應該放哪？”
“随便。衣服口袋，褲子口袋，都可以。貼身放着就行。”韓明亦說完，笑着問道，“怎麽樣？”
葉何誠懇地贊嘆道：“好厲害！”
韓明亦撲哧一笑，說了聲“謝謝誇獎”。
葉何将護身符揣進牛仔褲口袋裏，躊躇片刻，道：“亦哥，我……”
“有個問題？”
“嗯。”
“問吧問吧。”
葉何深吸口氣，輕聲道：“我最近，每天睡覺的時候，總是會做同一個夢。”
不知是否是剛剛有靈符畫成的原因，葉何莫名感覺，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前仿佛出現了什麽無形的、虛幻的東西。
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