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答案
答案
紀危舟的苦惱,崔時清并不知道。
她正高高興興坐在主帳外的空地中,在玄魚的伺候下,喝着香飲子、閑話笑談着。
提起春日宴,紀秦婉免不得要惋惜。
“可惜你有傷在身,否則這樣的好天,再辦一場蹴鞠,可是美得很。”
“冬日也有冬日的樂子。”
崔時清邊說,邊吃了塊香桃,覺得可口,讓玄魚把桃子分與張知茵和崔豐年,拿着帕子擦着手指。
顯然他們對于樂子更感興趣,咀嚼着桃肉,眼睛還一錯不錯地望着她,耳朵豎得直直的。
而提起樂子,自诩玩遍京都城的紀深雲最為欽佩的就是眼前這位表妹。
天下只有她不想玩的,沒有她不敢碰的。興致好的時候,跟在身邊的惡霸纨绔都能被各種花樣百出的游戲迷花了眼,心甘情願奉她一聲‘姑奶奶’,比敬重家中長輩還要孝敬。
就禦史大夫家的小兒李昶,成天追在他家表妹身後,姑奶奶前、姑奶奶後,鄙夷的人是真鄙夷,但卻不缺羨慕的人呀!
畢竟,能得他家表妹認可的‘乖孫’,也就只有這麽一位,好物樂事都有他的份兒。
“什麽樂子?”
紀秦婉怕冷,下了雪更不願來草場吹風挨凍。以往入冬,都是安排了管事照料,随着姊妹們自個鬧騰。
說來,也有些好奇,冬日光禿禿的草場有什麽好的,能讓他們樂不思蜀。
是要人命的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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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玩過一次的紀澄雨還心有餘悸,腹诽了一聲。
崔時清心情不錯,也樂于分享,便掰着手指頭,細數着。
“冬日小溪凍硬了,可以在上面冰嬉飛舞、自在快活得很;累了便坐在冰床上,讓人拖着走、‘行舟’賞景,再于溪中鑿一個小洞,垂釣冬魚;想要活動起來,可以跑馬打獵,在飄雪中追逐獵物甚為有趣;實在厭了,還可坐在小車裏,從高坡而下,滑行疾馳,也尚可玩鬧一時,還有……”
“好好,好!寒瓜可口,你多吃點!”紀秦婉生硬地打斷了崔時清,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和小表弟,有些後悔沒有堵上他們的耳朵。
這些可不是小兒能聽的!把他們的玩心勾起,指不定要鬧瘋了。
崔時清舉目望向遠處悠閑吃草的馬兒,有些意興闌珊,嘆了口氣,沒滋沒味地吃了口寒瓜。
“好慢。”她忍不住嘟囔了一聲。
紀深雲歪頭看她,“表妹說什麽?”
崔時清可不想說自己想吃荷葉雞了,便道:“我後悔把鞭子借人了,否則現下,我們還可以抽陀螺解解悶。”
紀深雲挑了下眉毛,意味深長道:“哦,原來表妹是想自家的鞭子了。”
崔時清抿了抿唇,覺得他有些不懷好意,看着礙眼得很,把矮幾上的匕首扔進他的懷中,指使道:“羊肉可以吃了。”
紀深雲樂于做這些,笑嘻嘻地欣賞了一眼匕首上的寶石,看着實在喜歡,反手挂在腰間,起身散漫地踱步到烤羊的篝火邊。
“這也太慣着他了。”紀秦婉搖了搖頭,不太贊同道。
崔時清渾不在意地托着腮,眼睛微轉着,笑看身邊的小女娘,“讓他忙活一會兒,等我們吃飽喝足,便把他新得的珠串贏來,贈予知知。”
張知茵被點了名,忙不疊端着一碟子剝開、嘗過酸甜、再精心挑選出來的甜橘子,神情緊張地遞給了她。
“……最好吃的。”
“阿姐,我和知知姐姐都試過啦,就這些最甜了!”崔豐年也探着小腦袋,期待地看着她。
崔時清愣了一下,看着矮幾上成堆的橘皮,又看着被酸出眼淚的兩小只。沉默了一瞬,從碟子中撚起一片橘子,放進口中。
“阿姐,甜嗎?”
崔時清注視着面前的兩雙眼睛,清澈如水洗,純真又簡單,充滿着對世間的善意和好奇。
她點了點頭,也往他們嘴裏喂了一口,見他們下意識發酸的表情在果肉蔓延口齒間後,又舒展而開,便忍不住跟着他們笑了起來。
三人相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甜的。”
“有這麽甜嗎?”紀秦婉看着他們純粹又滿足的表情,不由發笑。
張知茵和崔豐年重重地點了點頭,随後仰頭看向崔時清。
“嗯。”崔時清了然,輕聲應了一下。
張知茵連忙高興地把碟子舉到紀秦婉和紀澄雨的面前,“嫂嫂、澄姐姐。”
紀秦婉歡喜地拿了一片,比起她,紀澄雨有些嫌棄被人嘗過的橘子,但嫡姐都吃了,她也不好特立獨行,便得體地笑了笑,矜持地挑了一個小的。
“哇,小馬駒!”崔豐年激動地指着遠處。
母馬正領着兩頭馬駒散步吃草,馬駒調皮,不時伏趴在對方身上,咧嘴嬉鬧着。
張知茵扭頭看向紀秦婉,小聲問道:“可以、喂馬駒?”
“好,可以喂。”
面對願意說話玩鬧、越來越活潑的小姑,紀秦婉自然不會拒絕。喚來管事準備喂馬的瓜果,又找來養馬熟手跟着,囑咐了一聲。
“小馬駒膽小,動作要輕,不可驚了馬兒。”
張知茵不是第一次喂馬,但她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豐年也要喂馬!”崔豐年也拉着崔時清的手。
崔時清有些疲乏,不是很想動彈,正遲疑着,紀秦婉便開了口。
“有管事和馬倌跟着,不必擔心。”
在崔豐年熱切的目光下,崔時清也沒有再反對,指尖點了點小兒郎的額頭,正色道:“跟在馬倌身邊,不許亂跑,知道嗎?”
“豐年都記住啦!”小兒郎點頭如搗蒜。
“阿姐,我也想去。”
草場裏沒有什麽是紀澄雨愛玩的,但她跟在紀秦婉身邊,又悶得很,正想四處走走,散散心。
紀秦婉笑道:“好,你們這些頑猴,都去吧!喂了馬,記着時辰回來吃烤肉。”
“是,我會看好弟弟妹妹的。”
紀澄雨牽起崔豐年和張知茵,還沒扮好穩重的阿姐,便被左右的倆人拉扯着,跑了起來。
“……欸、等等、太快了!”
“嘻嘻,表姐好慢呀!”
“……不怕、我慢。”
一左一右、一快一慢,紀澄雨身形不穩,好幾次都被自己絆得踉跄。制服不住瘋跑的倆人,她只好努力跟上,邁開了步子撒歡跑起。
一時間,直沖遠方的三道身影,驚起了一波金黃色的草浪。
“真鬧騰。”崔時清看着他們,無語了好一陣。
紀秦婉吃着橘子,笑問:“你是眼饞吧?”
攔住了一再伸向甜橘子的手,崔時清歪着身子抵擋觊觎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眼饞沒什麽,我更怕嘴饞的。”
紀秦婉看了好久,也沒找到她的破綻,只得悻悻然地拿起矮幾上的橘子,自己剝皮自己吃!
“你是什麽時候染上這護食的壞毛病?”
崔時清邊吃邊道:“現在此刻。”
紀秦婉吃了滿口酸,禁不住氣悶道:“你以前可不這樣的,何人教壞了你?”
崔時清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正要開口報上紀危舟,名字剛到嘴邊,又有些不自在,便讪讪然閉上了嘴。
紀秦婉看着她欲言又止、還頗有些羞惱,轉念一想,頓時明了,戲弄道:“難不成是我家三郎?”
崔時清聽着這話有些不順耳,在心中默默補充了一聲。
——我家的。
紀秦婉瞅着裝聾作啞的女娘子,暗笑着,又免不得感慨。
“我記得小時候,你們最不對付了,不似二郎、還能與你吵上幾句,你們倆人一見面就繃着臉,什麽話都不說,眼神卻兇得很,活像是見了仇人。卻沒想到,最後會走到一起,還處得極好。”
可不是見了仇人嗎?崔時清輕哂着。
至于紀秦婉所感慨的,她并沒有放在心上。
處得好,也不過是一時。
他們怎麽也不該,一直這樣好下去的。
一旦事畢、萬事終了,就會結束。
但是,崔時清又忘了,她從沒有想過、沒有界定過,什麽時候才是萬事終了。
直到她憶起往事、想起這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已過了許久、走了很遠。
面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崔時清,紀秦婉抛去玩笑之心,莫名有些不安,握住了她的手,溫聲問道。
“時娘,你們真的想好了嗎?”
崔時清的視線在緊緊握着她的手上,停了須臾,緩緩擡眸,看向了滿是關切的眸子。
不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
就連她自己也在心中,提過無數次。
想好了嗎?
這樣做,真的對嗎?
沒有答案,她至今也沒有答案。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她走上了這條路,便不想回頭。
對錯與否,就像經過的、失敗的八次人生,只有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才會有答案。
這樣是對、還是錯的答案。
但是,這個答案也沒有了意義,一切都不可挽回。
崔時清直視紀秦婉,眼中帶着決絕與悲壯。這不是一個待嫁女娘的眼睛,她回答的也不是一場婚姻的是與否,她想說的,是關于她這一世,她想告訴眼前的人,告訴自己。
“我……”
“不要!”
一聲凄厲的叫喊響徹草場。
又一次,崔時清感受到自無垠碧空投下的、充斥着惡意的注視,輕蔑與嘲諷的冷笑。
徹骨的冷寒從心底而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推開同樣渾身發冷的紀秦婉,推開面前的所有人,艱難地站了起來,顫抖着身體,看向了遠處。
金黃的長草、遍眼都是的溫暖,夾雜着一抹突兀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