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酴醾花露(二)
第37章 酴醾花露(二)
這是一面造型古樸,外圓內方,大約八寸大小的銅鏡。
銅鏡的鏡柄上雕刻着蹲坐的麒麟,因為年代久遠,這麒麟身上的紋路已經磨花了,鏡子的四角上隐約能夠看出雕刻的是龍鳳虎龜四種動物,外側與四角相對應的則是八卦,八卦的外圍則是十二生肖,而鏡子的最外側,則寫了二十四個字,大約是篆字,可是趙璇細看之後,卻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字。
王公在一旁解釋道:“這是雲篆,是神仙的文字,這裏寫的是二十四節氣。”
趙璇于是正面面相鏡子,銅鏡中清楚地顯露着他的面容,纖毫不差。
他聲音顫抖,喉嚨幹澀地幾乎無法開合,“山東孫氏,故金華太守之孫,曹城縣令之子,孫子楚,他的魂魄現在在哪裏?”
問完之後,趙璇忍不住攥緊了衣袖,他到處尋找不得,此刻哪怕是說一個孫字都心頭劇痛,暈眩無比。
只見那鏡子突然泛起漣漪,一圈圈的淡黃色凝光從鏡子的中央浮現,鏡面上的漣漪越起越多,越起越密,原本還能看清照映的人物,此時卻只能倒影出一片模糊的光影。
仿佛是一片波動的水面,因為某種原因,震蕩不已。
終于,那震蕩的鏡面慢慢趨于平靜。
鏡子中赫然顯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正是孫子楚!
而此時,在海市鋪中幫着小妖們搬運貨物的孫子楚,似有所覺地望向頭頂的西面的天空,他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那個方向窺探着他。
“怎麽了,孫郎,是不是箱子太重,累着了?”秋娘疑惑地看過來,她拿泥金茜紅的披帛作扇子扇了扇風,又擦了擦臉上因為潮熱泛出的汗水,“還有一箱就搬完了,你要不要歇一歇,剩下的都讓大郎他們搬吧。”她以為孫子楚是因為忙碌而勞累了,畢竟他是一個鬼魂,只是因為常常能夠喝碧泉之水而保持凝實的軀體。
孫子楚努力壓制住心底的疑惑,轉過頭來若無其事地笑道:“沒事,只有這一箱了。”說着低下頭來看向鋪滿了一個院落的赤朱雕畫漆木箱,問道:“這麽多箱子裏全都裝的是香料嗎?”
秋娘嬌豔的面龐上兩彎不畫而黛的柳眉俏生生地彎了彎,似透微透的披帛下,芙蓉一般的秀口嬌笑道:“孫郎,我們家可是做香料生意的,這些箱子,才哪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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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子楚頓時讪讪地尴尬笑了笑,他雖然在唐家住了許久,可一直都沒有見過唐家儲藏香料的庫房,即使偶爾在鋪子裏幫忙,也只見過那些精致袖珍的小巧香匣,哪裏會見到這些用大箱子裝着的原始香材?
不過和秋娘一番打岔,倒是讓他忽視了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被人窺視的不适感。
或許是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太過敏感了而已。他這樣安慰着自己。
又見涼亭下,小綠正拿着纨扇朝他們招呼,“忙了半天,快過來吃些茶點,有上好的櫻桃畢羅,來晚了我就全吃啦。”
“哎——就來!”秋娘忙把披帛掖在腰上,對孫子楚說:“孫郎,你也來喝杯茶吧。”
孫子楚雖然不需要進食,但也為她們身上的勃勃生氣所感染,笑着應了。
到了暫時充作茶寮的涼亭中,小綠讓小妖們把挂在涼亭上的蘆葦簾子卷起來,半嗔半笑地說:“這裏和洛京的氣候可真不一樣,在京裏都要穿薄襖子了,到了這兒,竟然還要把夏天的衣服翻出來。”她一邊說,一邊還動作狂放地搖着扇子,随着她的動作,她半披在身上的碧綠色紗羅薄衫也随風舞動,這番粗野做派倒是半點不見粗俗,反而俏皮可愛,活潑動人。
秋娘也深有同感,她一進涼亭,先是豪放地拿起桌上已經晾涼了的飲子一口悶了,才有些抱怨地說道:“這兒又濕又熱,這幾天我的葉子都有些蔫了,身上更是潮的不行,要不是主人才給我們換了洛京的土,我怕是都要敗了。”
姐妹倆吐槽了一番海市的氣候,這才轉向從方才起,就一直端坐一旁埋頭認真喝着茶水的孫子楚。
小綠含笑的臉轉過來,似乎本要打趣他兩句,但卻在看向他的那一瞬間,兩片被細致修成了桂葉形狀的黛眉驟然緊蹙,原本秋波似的明媚的碧眼也立時放出淩然的冷光,笑意轉瞬變作冰冷的肅穆,怒喝道:“無恥小人,竟敢在暗中窺探!”說着,擡手将方才一直執在手中的素白纨扇速急擲向孫子楚身後。
只見她們面前,原本透明的空氣中,緩緩蕩漾出一陣水文狀的漣漪,那纨扇直直撞向了那片水波,竟然割裂出了昏黑的裂隙,仿佛是什麽東西被小綠手中的纨扇給擊碎了,亭子中的衆人耳邊,都清晰地聽到了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咔嚓——”。
“叮鈴——”伴随着纨扇落在地上的,還有一枚銅黃色,散逸着淡淡光暈的碎片。
在涼亭中的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這事自然不敢隐瞞小山。
等到晚間,院子裏樹起了巨大的燈樹,累累疊疊的由金銀鑄造而成的葉間,懸挂着一個個別致精巧的水晶燈籠,裏面點滿了傾灌了無數香屑的苒苒明燭,把尚未全然熄滅餘晖的天邊映照地仿佛是一副迷幻巨畫。
小山盤腿坐在斑斓絢麗的波斯絨毯上,小綠把下午發現的那片碎片,恭敬地用一只黑漆泥金小茶盤呈到了他面前。
“這就是那個用來窺視你們的法器的碎片?”小山的目光探究的垂向那個碎片。
這塊兒碎片已經沒有了下午時的寶光蘊藉了,灰禿禿的,上面還覆蓋着一層青色的銅綠。
小山摸了摸下巴,猜測着這個法器完整的形态,“這是.......一個鏡子?”
紅玉這時捧着一盞盛滿了乳酪的瑪瑙蓮花盞走近,她将乳酪放在小山面前,也端詳了一眼,,肯定道:“是鏡子的碎片。”
小山聞言,拿起了那個碎片湊近仔細觀察,又把它放在燈下照了照,實在沒有看出什麽,正準備把它放回茶盤上,卻突然聽到一個站在最外圍侍奉的小花妖驚呼出聲。
“呀——”
小綠眉頭一皺,下意識就要呵斥,小山忙按住她,“你且看看她出了什麽事。”
只見那小花妖指着地上鏡子被燈火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道:“這,這上面,有,有個字!”
衆人因言看去,只見地面之上果然有一個投影,筆畫清晰,大約是個字的形狀。
小山立即将手中的殘片對準了燈火,果然地上的字形更明辨了些。
“秋分?”小山立刻辨認出,這正是用雲篆寫的“秋分”。
小妖們都不懂雲篆,自然是滿頭霧水。
“看來,不是尋常的寶物啊。”小山輕嘆一聲,“可惜了。”便把那塊兒碎片撂在了茶盤中,銅鏡的碎片和漆盤碰撞,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
小綠卻頓時慌了神,忙要跪下請罪,她在動手的時候心裏只有被偷窺的氣憤,所以下手根本沒有留情,誰知道就毀了一件能被主人稱得上是“寶物”的東西呢?
“主人恕罪——”
小山見她竟然吓得要跪下,忙叫住她下跪的動作,“我并不是要責怪你,你只是無心之失。更何況,被人窺視已經很吃虧了。”小山伸出手指,點了點盤中的碎片,細白的手指點在古樸陳舊的鏡片上,更加襯托地白的越白,而古舊的越古舊,“我只是單純感慨一句罷了。”
畢竟這可是軒轅氏受了玉女傳承之後,鑄造的寶鏡啊。
而在鏡子被小綠憤怒擊碎的同時,地處千萬裏之外的洛京城中,王公與趙璇所處的敞軒內。
兩人都驚駭地看着那面寶鏡,驟然爆發出一陣極致閃耀,堪比日光的精芒,仿佛瞬間褪去了時光在它身上覆蓋的塵埃,恍然恢複成了最初被鑄造成的驚豔模樣。
但也是在這一刻,就如同凡人回光返照似的,它在露出最精美的模樣的同時,伴随着“咔嚓——咔嚓——”幾聲破碎的聲音,鏡子的表面也裂開了幾道深不可彌的裂痕。
然後,光芒頓時收回,鏡子裂了。
王公目眦欲裂地望着散落了一桌的鏡子碎片,他再也不複開始的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眼中流出渾濁的淚水,顫抖的雙手甚至舍不得碰一下桌上的鏡片。
“敬娘——”
似乎碎掉的不只是一面可以占蔔心中所想的寶鏡,而是他的摯愛,這一瞬,原本還可以稱得上仙風道骨的王公,則褪去了之前老仙人般的淡然,整個人呈現出了與他的年紀十分相符的滄桑和老邁。
即便是趙璇,也在這一刻從心中生出了十分的愧疚和歉意,他恭敬地向王公屈身道:“都是兒的錯,若非我要尋找子楚,公之寶鏡也不會遭此不幸。這一切的損失,兒與趙家都會賠償的!”
這會兒王公已經從方才那陣疾風驟雨般的心痛中緩過來了,他用衣袖拭幹臉上的眼淚,滿目懷念地輕撫着鏡子碎片,搖了搖頭:“不用啦,我從得到它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把寶鏡送給我的那個人說過,這面鏡子最多陪伴我四十年。我是二十歲加冠那年得到它的,到如今,我已經六十歲啦,正好就是四十年。它和我的緣分已經盡了,這不能怪你。”
說着王公從袖中抽出一條手帕,小心翼翼地把鏡子包好,“小娘子,你要找的那個地方,在四海之外的汪洋之中,老朽我是沒有能力送你去的,若是你真的想要去那裏,就去找長安玄元觀的崔真人吧。”
“王公——”
“去吧,去吧。”王公只是慨嘆一聲,便起身,袖着一包鏡片走入內室了。
這時候,一直立在檐下的侍從,則沉默而堅定地請趙璇離開。
他眼見實在無法讓王公出來了,便恭恭敬敬地向室內的方向,行了一禮,便跟着早已候在屋外的趙侍郎夫婦離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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