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湖北黃岡,林家大灣。

四十多歲的林大栓哼着歌,大踏步往家裏趕,肩上褡裢裏一百多枚小銅元發出清脆的響聲,可當家裏幾口人半月飯錢,這是他在地主家做了兩天粗木工換來的。

有些渴了,水草掩映的水澤有活水流入,林大栓去接點石縫裏流下來的水解渴。

大捧喝了幾口,他看見一個人影躺在水塘裏。林大栓瞪大了牛眼睛,一個人躺在水澤裏!

女的!女鬼!

林大栓吓得跌坐,連滾帶爬的跑出去老遠,慢慢的,他停了下來,女的,女的!他兒子可沒錢娶媳婦兒啊。

林大栓小心的丢過去一塊石頭,砸在女孩身上,沒有反應。莫不是死了吧?

林大栓給自己壯壯膽子,又去踢那女孩的鞋子,沒反應。

林大栓把她拖出來,探探鼻息,沒有,真死了?長得跟仙女兒似的,可惜了。

又摸摸脖子上的頸脈,還有一點微弱的跳動。

林大栓把女孩抗在肩上,一溜煙帶回了家。

單薄的木質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他老婆子林大娘一看丈夫背着個閨女,鬼鬼祟祟回來,趕緊張望了外面無人,偷偷把門關緊了。

兩個人把女孩放在堂屋吃飯的大桌上,探讨起這個女孩怎麽辦?

“當家的,你從哪兒弄來的,喲,長得真俊吶這小姑娘,”

“撿的,那邊水澤躺着,光線暗暗的,一不留神真看不見。”

林大娘用手掏掏耳朵“這丫頭來路不明,我們先留幾天,看看有沒有人尋訪,要是有人來尋找,就要一筆錢才放人。”

飯桌上的女孩手指微微動一下,十分虛弱,聽着兩個人讨論着她的命運。

林大栓卻不這樣想“現在世道亂,女孩養到這麽大了,一個人被丢到這裏,恐怕是家裏不想要了,要是沒人來找,老婆子,我想要不然給牛娃做媳婦吧,牛娃也快12了,娶親哪兒來的錢?”

夫妻兩一拍即合,把女孩留了下來,但是情況并不妙,她一連燒了兩天,林大娘看她不好,想丢出去,免得死在家裏晦氣,可是林大栓卻不忍心多花彩禮錢去取親,現成白撿的兒媳婦死了真的可惜,

摸摸褡裢裏的小銅元,他狠了狠心“老婆子,你等着,我去給她弄點吃的藥來,能不能活就看命了。”

他擡腿跑出去,敲響了林明卿家的大門,林明卿念過私塾,當過帳房,現在自己開了一個有幾張織布機的小廠,日子紅火,膝下五個孩子好不熱鬧。

“林大叔,開開門吶,我是栓子。”

“來了”裏面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門開了,他身體瘦長,面容清秀,披一件衣服,他不太愛說話,拿一豆小油燈,顯得少年老成。

“育容,你最近還在吃藥嗎?”大栓顯得有些局促。

“好了”他走在前面帶路。

大栓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病好了,不吃了。

把人帶到,明卿讓老三去倒茶,“大栓,半夜找我,什麽事呀?”

大栓一拍兩腿,“叔,牛娃媳婦兒要病死了,請您救人啊。”

育容倒茶的手一頓,然後眼神不變,繼續倒出熱水泡沱茶。

把茶缸端過來。

林大栓有點局促,不停朝他點頭感謝,育容臉冷少言,內心多有成算,大家都敬他。

明卿問“牛娃媳婦兒?他什麽時候有媳婦兒了?”鄉裏鄉親的,誰不知道誰呀?

林大栓磕磕巴巴的扯了一個慌,育容嘴角有些嘲諷的意思,已經看出這個人估計做了些不法的事情。

明卿也知道這事有鬼,“你來找我是為了?”

林大栓說出了此行的目的“育容前一陣風寒,要是還有剩的藥渣子,就拿給我回去給媳婦兒治病吧。”

明卿搖頭“不對症用藥,吃出問題怎麽辦?”

想了想,林大栓素來悭吝,都肯吃藥了,恐怕是人命關天,再不吃藥只有等死了。

“老三,你打燈籠去請郎中來,”

“好”育容便進去,出來時已經換好鞋子打了燈籠,還沒出門,林母已經出來關切的問道,老三去哪兒?黑燈瞎火的?”

“娘,去請郎中。”

“娘跟你一起吧。”

“不用,我一刻鐘就回來。您歇着吧。”

他快速的離開。林父林母跟着大栓去了他家。

這裏已經不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因為整個屋子只有三面牆,還有一面是竹子編的,只能勉強擋風。林母進去看到女孩,摸了額頭“吓,高燒!”

明卿皺了眉頭,逼問女孩來歷。

大栓還是支支吾吾,只說是牛娃媳婦兒。

逼得急了,大栓媳婦就揚言把這女孩丢出去自生自滅,

原來是半路撿來的女子。

“郎中來了”突然一個高聲,打碎了屋裏的氣氛,大栓媳婦不敢造次,沒了剛才的氣焰,低着頭躲到後面去。

郎中迷迷瞪瞪,一摸脈,眉頭下搭着,含含混混說些素問和黃帝內經上的話,叫人聽不懂。

“要——防風、麻黃、桂枝,唔,荊芥”長指甲掏出小墨盒和小筆,寫了劑量。

照例要開發藥錢和診費,大栓掏了90個銅元,送醫生走了,育容跟着去抓藥。

明卿勸大栓“先留女孩在家裏治病,要是有人來找就還給人家,要是沒人找,就送到城裏慈幼堂去。”

大家閑談一會兒,聽大栓媳婦罵這丫頭是個災星,進門就讓她破財。

林母坐在旁邊摸摸女孩的額頭,眼裏有點淚水,“我的小六子要是沒有被送走,現在也該這麽大了,不知道現在還活着嗎?日子過得好不好?”

等了一會兒,育容提着幾包藥回來,大栓家髒得很,也沒有小吊子熬藥,林母幹脆提出藥在自家熬好了送來。

聽到省了人工和炭火,大栓忙不疊的答應了。

育容看了昏睡的女孩一眼,有些可憐她命運坎坷。回到自己家,林家三人在火爐旁沉思,育容動作很快,把藥吊子架起來生了火看着熬藥,要把三碗水煎成一碗。

“這女孩子來歷蹊跷,恐怕大栓不肯輕易放人,明天我叫老三老四老五去周圍問問,有沒有走失女孩子的家庭。”

林母只顧抹眼淚,想起了自己生下來就被送走了小女兒。也是十幾年了,沒娘的孩子可憐吶。

育容一邊熬藥,一邊思索,“恐怕找不到家人了。”

明卿不解,他接着道“女孩頭發上粘了一點水草,渾身濕透,而大栓在羅家堡地主地主家做木工,中間會經過大道,回來有水澤的地方只有一處。”

林母還是沒聽明白,明卿已經懂兒子的思路了“有道理,前一陣鎮上不太平,逃難的人多,大道上人來人往,恐怕是女孩病了不好,被家人故意丢下的。”

大家有些沉默,育容攪動着中藥,目光凝重,這藥,真的能治好她的病嗎?治好了,她在林大栓家會過什麽樣的日子呢?

讓父母去睡,育容守了一個時辰,倒出湯藥,看見外面的天空泛着魚肚白,走到林大栓家送藥。

大栓媳婦蓬頭垢面,身上一股難聞的味道,接過陶罐,育容沒走,看她撬開女孩的嘴就直接往裏灌。

育容吓一跳,幾步搶進去,湯藥燙得很,怕不是要嗆死她,

他接過陶罐,“我來”

女孩已經被燙得不行,猛烈咳嗽起來無比虛弱,“我,我,在———哪兒?”

育容濃眉毛一掃,林大栓趕緊磕磕絆絆的說起來“牛娃媳婦兒,你在家呢。”

育容氣得哼了一聲“你應該是到過水澤那裏,你還有印象嗎?你叫什麽名字?”

水澤?澤?我叫什麽名字?

女孩艱難的說出了一個張字

“張,張”她腦子一片空白“澤”

哦,原來她叫張澤。

育容看着三面漏風的破屋子,還有大栓媳婦心疼錢心疼藥的樣子,拿帕子給張澤擦了擦嘴角滾燙的藥,

大栓媳婦真是個又懶惰、又無情的狠心人,滾燙的藥就這麽往病人嘴裏灌,

育容心裏下了決定,救人一命,這個叫張澤的女孩子要想活命,必須得離開這個地方,重病、得不到醫藥和護理,必死無疑。

他不動聲色先把藥弄冷一點,用勺子往她嘴裏喂,張澤艱難的咽下去,苦得眉毛都皺成一團。

育容捏住她腮幫子,幫她把藥順下去。

“聽說,”他的眼睛斜着看向了大栓“今天鎮上又抓到拐子,打了80棍,皮肉都打飛了。”

大栓不說話,吓得縮頭,“我,我沒有拐人,撿的,水澤邊撿的。”

“她死了,藥錢就白花了,若活了,她去告發你。”

一切盡在不言中,林大栓才後悔起來,房淺屋窄,沒處藏人,大栓媳婦吵嚷起來“叫你撿個掃把星回來,好幾十銅元啊,就這麽丢水裏了,這個災星不能留了,”

大栓還在猶豫,真想留着她當兒媳婦兒,可麻煩也多,怕惹上衙門官司。

育容再添一把火“我看要治好她的病,還要吃兩個月的藥,藥材貴呀。”

大栓不言語了,确實如此,看着這丫頭皮膚白淨,身嬌肉貴的樣子,怕病好了也幹不來重活,白養着她沒這家底,光藥費就是好大一筆開支,遂生出了把她丢回水澤的念頭。

育容看他們臉色便明白了大半,自己鋪墊已經到位了,靜觀其變,喂完藥就走,卻故意腳步慢了些。

“等等”大栓媳婦突然生出一個一個奸計“容哥,你要媳婦不要?一筆彩禮,我就把她送給你。”

“不要”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欲擒故縱。

他一走,大栓媳婦就急了,埋怨丈夫“你看你,背回來個大麻煩。怎麽辦?要治好還要伺候一兩個月,吃好多藥,誰承擔得起。不治好,人財兩空,牛娃還是沒媳婦兒。”

大栓合計了一下,就怕人財兩空,遂決定不治了,把錢省下來以後娶個健康的媳婦兒。

張澤就被他扛起來,準備丢回去。

黑燈瞎火心裏着急,突然聽到山凹那邊有人喊“女兒啊,你被哪裏的奸棍拐走了?我定要那人償命。”

大栓吓得魂不附體,趕緊往回走,倉促之間這一個大活人竟然不知道丢到哪兒。

育容适時出現了,大栓把燙手山芋往他懷裏一丢“這人可跟我沒關系啊,育容,我家沒錢給她治病,你看着辦吧。”

一溜煙跑了,生怕女孩家人來找他麻煩。

育容把人抱回去,跟父母請示,很快,兩個弟弟鬼頭鬼腦的跑回來了。

“三哥,你看我學得像不像,真有你的,看我把他吓得屁滾尿流。”

育容點頭表示贊許。

林家人看着女孩,決定出手相救,畢竟育容都把她帶回來了,掃地出門就是草菅人命,林家算大戶,救一個人的力量還是有的,尤其是林母,看見她就想起自己的女兒。

她讓張澤跟大女兒睡,自己去照顧她,一天一天的藥吃下去,人命救了回來。

張澤從床上爬起來,扶着牆勉強蹭幾步,大半個月都躺在屋子裏,外面刺眼的陽光真的恍如隔世。

正在感嘆生命可貴,育容從私塾念書回來,兩個人就這麽面對面,愣住了。

育容是沒想到躺了這麽久的人竟然站起來了,這下病是好得差不多了,救人成功,難免有些雀躍。

張澤則是把現實和記憶裏少年重合起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再加上他一手拿書,一手拿了一串鳝魚和青蛙的樣子,有些少見。

還是育容先反應過來,不好跟她長久對視,自己回房了。

張澤氣虛,靠着房門滑下來坐着,讓陽光把自己曬的暖暖的,活過來了,真好。

坐了好一會,她有了些力氣,扶着牆多走幾步,去見林父林母,真心給他們道謝。

兩個人自然笑呵呵,讓她安心養病。

大姐寶珠在殺鳝魚和青蛙,加了鹽和絲瓜一起炖了。

香噴噴熱騰騰,是張澤吃了好多天的滋味。

她今天精神好多了,也不在床上讓大姐喂了,和大家一起在堂屋吃飯。

雞蛋湯、炒白菜,拌蘿蔔絲,豆腐乳,炒絲瓜,一人一大碗飯。

張澤額外多一碗蛙肉鳝魚絲瓜湯。

四弟五弟有點眼饞鳝魚,可是看着三哥在卻不敢造次。

大家吃飯完畢,張澤想幫忙洗碗,可是寶珠推她去休息。

明卿和妻子把子女們都支開,單獨跟張澤聊天,老人和藹,張澤已經已經受了他們半個多月的恩惠。自然有親近之意。

育容拿了竹皮在外面編,故意坐在不遠處,用足了耳力聽裏面的說話聲。

“你還記得家住哪裏,有些什麽人嗎?”

“不記得了,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了。”張澤有些失落,病了許久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安心住下吧,我們認你當幹女兒,就拿你當女兒看待。”

“诶,幹爹,幹娘。”

育容在外面聽到,微微搖頭笑了一下,繼續編小竹簍,朝簍內的方向又倒豎的竹刺,抓野物最方便。

日子很慢,身體逐漸恢複。

張澤的飯菜随着身體的好轉,增加了些油葷,老四老五抱怨道“三哥編的為什麽能套住兩個野雞,而我的全部都散架了。”

張澤現在頭不昏了,能參與一些簡單的勞動,比如織布和做飯、洗碗。

“四哥五哥,我幫你們看看呢。”

張澤走過去看了眼前的三個簍子,越看越有趣,育容得簍子最簡潔流暢,順着編織思路就感到一陣暢快。每一處都是精準的儉省,沒有橫生枝節,足以顯示主人的智慧。

有人來了,張澤擡頭,撞進了育容的眼睛裏。她眉眼彎彎“三哥,你的思路真好。”

張澤幹脆自己也找了幾條竹子皮,想了一會,不太熟練的自己編,很快,一個更簡潔更堅韌的竹簍成型。

獻寶似得捧起來,一副求誇獎的樣子。

育容點點頭,眼神裏有些光彩,“你自己會編,後面的獵物就容易得了。”一副比較放心的樣子。

四哥解釋“三個你什麽時候去中學報道啊?”

“明天”育容說,明天就可以安心的去,而不是一再延遲請假了。

張澤心裏若有所失,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學得這麽快。

自己不會的話,他是不是還會再留幾天?

育容因為表現優異,被推薦到武昌共進中學念書,以後可能只有一學期回來一次。

張澤心裏酸酸的,不知道說些什麽,總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的。

張澤下午不去織布,做了5個竹籠子去山上找地方放下,再撒一把秕谷當誘餌,撿了一些大小合适的石頭,把四哥的彈弓帶上,找着草窠丢一塊大石頭,裏面沒動靜,繼續走,砸了好幾個,總算砸出一窩野雞。

張澤眼疾手快,手感極好,彈弓繃緊身體,把小石頭快速彈出去,十個彈子射出,最後打中兩個野雞的腦袋,另外的野雞已經眨眼間飛遠,捉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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