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戲弄

第10章 戲弄

早上醒來時枕頭邊趴着一條黑色細毛蟲,季辭着實吓了一跳,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

好在只有這一條,把蟲子從床上掃下去後,季辭想起來,小時候和陳川爬上好些年沒人上去過的閣樓“尋寶”時,就曾見過這種毛蟲,它們成群結隊地滋生在潮濕發黴的、無人在意的角落。

這個房間是她小時候居住的地方,牆上還貼着九幾年的報紙和日歷挂畫,甚至包括95版楊過和小龍女、98版還珠格格的海報。鮮豔的顏色都已消退,往事卻都歷歷在目。

這次回來,還是第一夜睡在老屋。按照龍灣風俗,停靈那晚逝者子女需要守夜,母親是橫死不能在家中過夜,只能在老屋外面臨時搭了一個棚子,把棺材停在那裏。季辭在靈棚裏待了一夜,聽了一夜的喪鼓,幾乎沒有合眼。

後面幾天着急忙慌處理各種母親遺留下來的事情,時不時白天回一趟老屋,晚上還是住在江都風華,方便跑派出所、銀行等各種地方。家婆也沒有要求她住在老屋陪她。

季辭總覺得,家婆季宗萍是個很“獨”的人。

不像陳川的家公家婆總是盼望子孫承歡膝下,她的家婆季宗萍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她在這座老屋和家婆一起生活的十來年裏,家婆很少限制她什麽,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在陳川家老屋住就在陳川家老屋住。後來上小學,陳川媽媽吉靈雲讓她跟着陳川一起去城裏住,家婆也并沒有挽留。

但在她出國之後,快七十歲的家婆竟然學會了使用電腦。她讓季穎給她買了一臺筆記本和一個佳能照相機,她有空的時候就把老屋的邊邊角角拍下來,還拍自己養豬養雞、種菜種花的照片。照片導進電腦,然後用QQ發給季辭。

去年她又讓季穎給她買了一個屏幕很大的三星手機,注冊了一個微信號,在朋友圈發她拍的照片和視頻。季辭覺得有意思的時候,就會給家婆打視頻電話,祖孫二人聊上幾句。

她和家婆就這樣保持着一種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關系,冷冷清清的,幹幹淨淨的,遠不像在陳家的那種滾燙粘稠。

季辭碰了碰牆上她貼上去的亂七八糟的紙條和畫片,發現竟然粘得很牢固,表面沒有一點灰塵。她掰了掰,意識到家婆重新上過膠。

看來家婆一直在精心維護這座老屋,維持它原有的模樣。

只是再怎麽維護,到底比不上人氣的滋養,擋不住潮氣和蟲子的入侵。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季辭總覺得母親去世之後,這座老屋衰老得更快了,哪怕母親生前也并不住在這裏。

季辭洗漱完去到後院,發現家婆已經出門了。廚房裏找到了家婆自己做的灰面粑粑,就着蜂蜜吃了兩個。蜂蜜也是自産的,家婆養了五箱蜜蜂,她好像什麽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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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過大雨,今天的陽光格外好。但這間房子因為是後院的偏屋,窗子朝北,陽光只能通過屋頂的亮瓦斜斜地達到地面上。房屋空曠,這兩道日光反而更顯冷清。季辭獨自一人吃着蜜,漸漸想起家婆的那些往事。

季家的成分不太好。據說家婆小時候,還見過她的一個舅舅穿着軍裝、騎着高頭大馬回來過。後來季家就遭了殃,到六十年代末,季家只剩下了家婆一個人。

家婆沒跟她講過那時候的事,但可以想象家婆當時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絕望且崩潰。家婆在1969年的冬天生下了季穎,在徹骨的寒冷中,母女二人竟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家婆從來沒有提起過家公,家中也沒有任何家公的照片,只知道他是537廠的一個人。據說季穎見過,但顯然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歷,因為季穎也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父親。也許家公給予過一些幫助,讓母女二人艱難地挺過了那段最困難的時期。到了八十年代,季宗萍重新拿回了季家老屋,并且分到了田地和山林,生活總算有了着落。但家公對她們的感情,看起來抵不過他自己的前途。537廠撤離的時候,家公幹幹脆脆地走了,從此再無聯系。

關于季宗萍的生平,季辭就了解這些。這麽多年,無人能窺見季宗萍的內心世界。陳川的家公家婆說過,季宗萍是他們見過的最利索的人,也是最頑固的人,一輩子不懂得伏低做小,所以吃一輩子苦。對于他們的這個評價的後半段,季辭并不贊同。她認為家婆是個很聰明的人,她只是選擇了最能讓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

*

葉希木把自行車随意地往山邊樹林裏一扔,就急匆匆地上了山。上一次他還認認真真把車鎖在電線杆上,這次他顧不上了,橫豎季辭說得對,這輛比他歲數還大的二八大杠,賣給收廢品的都賣不到幾個錢。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二十五,上午的課結束後,他就騎着車趕來了雲峰山。因為課間邢育芬給他發了條微信,說昨天遲萬生随身攜帶的一盒名叫“易瑞沙”的藥好像掉在山上了。

遲萬生現在有些指标很不好,正在醫院接受治療,邢育芬走不開,所以拜托葉希木中午抽時間去找一下,看還能不能找到。

葉希木查了一下,“易瑞沙”是一種針對肺癌的靶向藥,可以說是晚期病人的救命藥,價格高達五千塊一盒,難怪丢了之後邢育芬會如此焦心。

葉希木也焦心。

他沿着上山的那條路,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搜尋。這座山上去有三條路可以走,那天他和遲老師走的是北坡,最緩最好走的一條。今天這條路上多了小拖車的車轍,印子已經幹了,估計昨天季辭進城找人上來修了墳墓。葉希木于是更加擔憂,會不會已經被人撿走了?這個藥只要随便上網搜一下,就知道是傳說中的“神藥”,十分值錢。

要不是因為他,遲老師就不用專門跑這一趟,還弄丢了這個藥。他又想到,遲老師今天病情加重,是不是因為昨天上山累到了的緣故?是不是因為為他操心,心力交瘁導致的?又或者是因為昨天被季辭氣到,急火攻心?要不是因為他……

葉希木越想越是懊惱,越想越是愧疚。往上走,越走離季穎的墳墓越近,找不到藥,葉希木越是着急。

希望愈發渺茫,他開始考慮自己買一盒給遲老師,他認為這是他應該承擔的責任,是他應該為遲老師做的。

然而父親被帶走得太急,甚至沒有來得及給他留下足夠的生活費。他靠着微信裏一百多塊錢過了這些天,已經捉襟見肘。

可以找翟放放孔子牛他們臨時借一下……只是雖然他們兩個家裏有錢,一下子借這麽多出來,還是會引起家人的懷疑。請律師已經花了幾萬了……暫時都是袁叔叔幫忙墊的,後續打官司又不知道會花掉多少錢……葉希木的思緒混亂起來,腦海中甚至跑過一個念頭:昨天季辭給的那筆錢他其實可以收下的……不是!他到底在想什麽!怎麽可以有這樣的想法!

葉希木站在樹邊,頭重重地磕在了粗糙堅硬的樹幹上,他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把我的樹撞掉一片葉子,你都要賠。”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葉希木吓了一跳,擡頭一看,季辭站在一棵茂密的栎樹下,正午明麗的陽光穿透薄綠的葉叢,在她身上投射出深深淺淺水樣的波紋。

聲音裏帶着她一貫的輕浮,含着笑,好似有情又似無情。

葉希木平生出一股懊惱和尴尬,他心裏還壓着對她氣到遲老師的憤慨,不想搭理她,就在昨天他和遲萬生涉足過的地方尋來尋去,連細小的草縫都不放過。

季辭見他死倔不說話,牽着嘴角笑了下,徑直去查看母親的墳墓。敖鳳的活兒做得還不錯,做出來的效果和她要求的一樣,磚砌得很整齊,水泥也抹得很勻,放了一夜,今天又曬了半天,已經幹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格外結實。

其實最初她就想做水泥墓,但家婆說江城這邊沒有做水泥墓的,那玩意兒不透氣,人在裏面會憋死。季辭覺家婆的說法很有意思,死了的人還怎麽憋死?

她尊重家婆的一切想法,所以做了最常見的土墳。

但誰知道這場雨會下這麽大呢。

清明節那天一大早,家婆就打了電話給她,讓她跟自己一起上山看看。家婆很清醒,沒有逞能。她之前摔倒骨折過一次,斷了左手手腕,休息了半年才恢複勞作。從此她就很清楚自己的骨頭已經不紮實了。

雨天路滑,季辭自然不可能讓家婆冒險,所以獨自上了山。回來給家婆講述情況時,家婆只悶着頭說了一句話:「她還是這麽不安分。」

然後家婆同意了在墳墓周圍圍一圈水泥磚。

敖鳳發信息過來:「姐,還沒上山去檢查嗎?」一副焦急的樣子,他從昨天做完就開始催促她去驗收了。

季辭笑了笑,又扭頭去看旁邊的葉希木,她突然覺得葉希木和敖鳳長得還挺像的,要是穿一樣的衣服,單看背影真不好辨認。

葉希木還在頑強地在草叢和樹林裏找來找去,就像掃雷似的。季辭看戲似的看着他轉來轉去,順手給敖鳳轉去了尾款五百,以及委托他把葉希木的自行車送去市區醫院的一百塊錢。

葉希木沒有找到藥。他确信自己沒有漏掉任何一寸地方。

但還是沒有找到。

他站在山邊往下望,山風強勁吹拂,吹得他的校服鼓脹起來。是不是被風吹下山了呢?他甚至這樣想,感覺尋到的希望已經無比渺茫。他該怎麽辦才好?怎麽去跟邢育芬交代?就說自己什麽也沒有找到嗎?

往墳墓那邊一看,季辭人已經不見了。葉希木忽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季辭剛才竟然從頭到尾只和他說了一句話?然後就直接下山了?

她明明就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至少也要問一句他怎麽又跑到這裏來吧?明明這裏是她的地盤。

總不至于因為昨晚的事,她還在和自己置氣?

不應該,要生氣的也是該他生氣。她剛才也分明沒有生氣。

葉希木呆了一會兒,飛快跑過去追季辭。他大聲叫她:“學姐!學姐等一下!”

季辭停下來。葉希木站到她旁邊,想了一下,又往下走了兩步。

季辭道:“叫什麽學姐?我又沒在實二畢業。”這話說出來,季辭其實有點想笑,太不成熟了,但她現在就是很想找這小子的碴。

葉希木一愣,說:“對不起。”頓了一下問,“您有看到一盒藥嗎?上面寫着‘易瑞沙’。”

季辭說:“沒看到。”

葉希木一看她那副神情,似笑非笑的,貓逗老鼠一樣,愈發确認了自己的猜測。

他着急道:“您別和我開玩笑,這盒藥真的很重要,是遲老師的救命藥。如果您撿到了,麻煩您還給我。”

季辭牽起嘴角笑了笑,越過葉希木,一言不發地繼續下山。

葉希木快步跟上,他覺得季辭可惡得讓他牙癢,可是偏偏拿她沒有辦法。他不能同她生氣,還得好言好語地相勸。

“我知道你撿到了。”葉希木在季辭身後說,“你還給我吧。”

季辭轉身對葉希木張開雙手:“你自己搜,搜出來你拿走。”

葉希木被她氣得頭暈,季辭卻還站在那裏,嘴角噙着笑。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粗花呢外套,修身牛仔褲,褲子的口袋裏不像放了東西,葉希木咬咬牙,伸手去摸她外套外面的兩個口袋。

他十分小心,只碰她衣服的袋子,幾乎是往外揪着在捏。

空的,只有一串鑰匙。

“看來你很失望。”季辭說。

葉希木說:“你藏起來了。”

“那你接着找啊。”

葉希木退後兩步,“逗我很好玩嗎?”

季辭把手放下來,“和遲萬生的乖學生作對是我一貫以來的樂趣。”

葉希木說:“你就會這幾招。”

季辭道:“那你來點新招?”

葉希木道:“你真要對遲老師見死不救嗎?”

“好吓人的詞,”季辭說,“需要我捐款嗎?”

葉希木看出來了,她就是個油鹽不進的人。他也看清了現在的形勢,季辭一定要玩開心了、痛快了,才會放下游戲的态度,認真解決問題。

“你有什麽條件,說出來吧。”

季辭笑道:“說真的,你比那個誰,李……李霄陽強多了。他就是個只會裝的書呆子,你麽,倒是沒那麽呆。”

葉希木眉眼裏冷冷淡淡的。

季辭一邊繼續往下走,一邊道:“那你給我講講,剛才拿自己腦殼撞一下樹,是為什麽?”

葉希木被這個問題問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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