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瑣窗寒 “戚郎君見了我,為何要躲?”……
第7章 瑣窗寒 “戚郎君見了我,為何要躲?”……
戚照硯沉默了一瞬,而後緩緩擡眸,正視着荀遠微,道:“不想。”
“為何?”
戚照硯将手中的杯盞擱在一邊,掃了眼杯盞,方才浮在水面上的那片茶葉顏色深了些,又沉了下去,他斂了斂衣袖,并不看荀遠微,“因為戚照硯已經死在了三年前的檀州,如今坐在殿下面前的,只是秘書省的戚郎君,從前的事情,于臣而言,都不過是前塵舊夢。”
荀遠微聽了這話,只覺得喉頭一哽,她蹙了蹙眉,看着戚照硯,說:“那倘若陛下下旨讓你去做吏部考功司的員外郎呢?”
戚照硯動作停了停,不答反問:“臣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讓長公主殿下這般執着于讓臣來主持這次貢舉?大燕朝中并不乏德高望重之人。”
荀遠微毫不猶豫地接上了他的話,“但沒有比你更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了。”
戚照硯轉頭,将目光輕輕落在荀遠微身上,道:“敢問殿下會認一個滿身泥污的人作為老師嗎?”
如若他主持了這場貢舉,在他手裏進士及第的士子都要拜他為座主,尊稱一聲“老師”。
荀遠微勾了勾唇,“原來你還在意自己的清名,戚觀文。”
戚照硯全然沒想到荀遠微會稱呼自己的表字,稍稍蜷了蜷手指,語氣中辨不出心緒,“不在意。”
荀遠微沒有理會他方才這一句,繼續道:“那就查清楚當年奚關檀州的事情,查清楚當年在京中是誰非要置你于死地,洗脫你身上的污名。”
但她沒有想到戚照硯仍然沒有擡頭,只是說:“沒興趣。”
荀遠微聞言,免不了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過來,埋在戚照硯心底的這根刺,并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拔出來的。
遠微想起來自己在客棧的時候,聽見那些士子議論的時候,提到過一句“周冶臨死前都不肯認他這個學生”,她這三年一直在武州,長安和軍饷與番上(1)無關的事情,鮮少關注,周冶什麽時候死的,又是因為什麽死的,她還真是毫不知情。
看來後面得将前幾年的卷宗調出來查一查,遠微隐隐覺得,當年的事情并不簡單。
既然三年前的世家都默認将檀州兵敗的罪名扣在戚照硯頭上,甚至連他本家東海戚氏都沒有出面,盧峤甚至将這件事在皇兄和自己跟前挑明了,這些世家的口徑出奇地統一,又為何在皇兄以內制輕拿輕放地寬恕了他後,那些世家竟然沒有一人跳出來反對。
分明這件事是當時三司會審了好多天都沒有得出結果的事,竟然就這麽草草揭過了。
戚照硯見遠微久久沒有說話,起身往爐子裏填了兩塊灰炭,将火鉗靠在火爐旁邊時,才問道:“殿下可還有旁的事情?”
這聽起來是在“趕客”了。
荀遠微這才擡頭看着戚照硯那雙幽深的眸子,道:“既然你意已決,我暫時也不強求,”她說着站起身來,拿過了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大氅,“我只問你一句,今日你在客棧外和我說的那句‘小心為上’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多少?”
戚照硯拱了拱手,“臣當時只是看到有人在馬棚中行跡鬼祟,也不能斷言。”
荀遠微颔首,“多謝,”将要推開門的時候,她又頓了頓步子,輕輕轉頭:“你在這件事上倒是坦誠。”
說罷也只是在他的視線中留給了他一片玄色的大氅衣角。
戚照硯揣着手靜靜地站在屋中,聽見陳舊的木門在風雪聲中被合上。
他的視線轉向方才倒給荀遠微的那盞茶上,而後随手将飲了一半的茶水潑在桌案上放着的那方臨洮硯上。
這方硯臺,是周冶在他及冠的那年贈與他作為及冠禮的。
周冶将這方硯臺贈與他的時候,說:“為人如硯臺,須得方正,我今日為你取表字為‘觀文’,便是要你日後,觀文、觀心、觀己,再端身自持。”
往事歷歷在目,到如今,卻也有五年了。
他勻出一息,捏起一邊放着的墨塊,看着濃黑的墨汁從硯臺上流淌出來,映出了他的面容。
曾幾何時,映照出的身影,并不是他一個人。
“你在這件事上倒是坦誠。”
荀遠微雖然走了,但這句話卻久久萦繞在他的耳側。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誠麽?
或許吧。
畢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硯壓了壓袖口,從一旁的筆架上拿起一支湖筆,蘸飽了墨,提筆在桌子上鋪着的紙上落下了“懷蕭鼓賦”四個字。
他的成名作,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文章,他縱使是閉着眼睛,也可以一氣呵成。
當戚照硯将那篇賦默完後,再以雙手撐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文字,忽然覺得這樣的磅礴走筆中已然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盡是空虛與半朽。
他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随手将那支湖筆一扔,抄起那張寫滿了文字的宣紙,繞過桌案,端起一支蠟燭,推開門,站在門口。
冷風瞬間灌滿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蠟燭非但沒有熄滅,上面的火苗反而迎着風竄得更高了些。
戚照硯将那張紙抵在火苗上,火苗瞬間就舔了上去。
他脫手将那張紙扔進了雪地裏,而後轉身回了屋中。
是夜,他輾轉難眠,只好怪在穿梭于街道裏的打更人身上。
翌日他出門去宮中的時候,卻發現被他扔在雪地裏的那張紙只燃燒了一半,剩下的被覆了一層雪。
戚照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将那張紙撿起來,而是将其留在了原地,又如無數次一樣,孤身出了門。
河傾月落時,飛鴻踏雪泥。
戚照硯沿着朱雀大街步步前行,雪水侵入他的靴子裏,他卻渾然未覺。
起身的時候,他聽到了從遙遠的宮闕中傳來的喪鐘聲,一陣接着一陣,是天子駕崩新帝登基的訊息。
果然越靠近朱雀門,越能看見着着朝服的官員,那些平日裏沒有資格上朝的,乃至各州派來的朝集使夜都着着繁複的朝服帶着帽子入了朱雀門。
但其實所謂登基大典,和他也沒有多少的關系。
只需要聚集于含元殿前,聽着鴻胪寺的禮官唱詞,然後跟着其他官員一起跪拜新君。
須裁五色诏,佩聲到鳳池。
但新君是誰,好像于他而言,也不是那麽重要。
等登基大典結束了,他揉了揉膝蓋,才朝南面的秘書省而去。
戚照硯到秘書省直房的時候,裏面只有他一個,他便往炭盆裏夾了兩塊炭,坐在自己平日裏的位置上,研磨提筆。
但過了好久,他手邊那個位置上都沒有出現那道老邁的身影。
他叫住旁邊走過的一個內宦,問道:“可曾見過章公?”
內宦朝戚照硯叉手道:“章公今日告假了,說是病得起不來身。”
戚照硯點了點頭,和內宦道了聲謝。
這位置上坐着的人叫章绶,表字公垂,前朝的時候便在秘書省了,也沒有顯赫的出身,全然是因為一筆字寫得好,才被征召入宮的,也是這秘書省裏,唯一一個肯接近他的人。
他有兩個老師。
周冶教他翰墨詩文,章绶則教他為官處世。
聽到章绶病情又重了,他也無心撰寫,好不容易熬到下值,他便拿着章绶素日裏的藥方去了太醫院,想着抓一些藥,再帶上些東西,去看看章绶。
卻在拐出太醫院所在的宮道時,迎面撞上了荀遠微。
她怎麽無處不在?
戚照硯本欲踅身避開,荀遠微卻已經朝他而來了。
“戚郎君見了我,為何要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