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舊年局 “颍川荀家女,東海戚家郎,最……
第12章 舊年局 “颍川荀家女,東海戚家郎,最……
戚照硯行至荀遠微面前,理了理衣衫,朝着她躬身行了個叉手禮。
在他被春和從秘書省傳到廷英殿的時候,便猜到了興許有事發生,等到了之後,春和又讓他從偏殿進,站在與正殿一座屏風之隔的暖閣中,正好将崔悉與鄭惜文的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這件事牽涉到了章绶,他便注定不能全身而退了。
他稍稍擡起頭來,看着荀遠微,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辭。
從那雙幽深的眸子中,荀遠微辨不出他細微的情感變化。
過了半晌,戚照硯才問道:“敢問殿下打算怎麽查這件事?”
荀遠微将托着腮的手放下來,道:“依據定州程拱壽說的,這件事既然是因為戶部司與定州關于戶籍冊、記賬冊的記載不同而起,以至于幾十萬石的糧食不翼而飛,那便要從這兩個賬本上查起。”
荀遠微說這一番話的時候,中間沒有過長的遲疑和停留,顯然是早有籌謀。
戚照硯并不否認荀遠微思路的合理性,因為這件事按照正常程序來查,的确如此,甚至她竟然能先一步找上章绶,可見她對整件事情的洞悉程度。
但在他稍稍揚起脖頸,看向臺上坐着的長公主,眼中有着熠熠光彩時,他腦中卻突然出現了八個字
——過剛則折,慧極必傷。
也是,這位殿下才剛剛回京,還未曾和這些世家周旋過,或許還不明白江湖多風波,水深波浪闊。
就和當年的自己一樣。
戚照硯抿了抿唇,說:“請殿下聽臣一言,若殿下一定要查這件事,從記賬冊入手,查清楚今年的事情便好,至于戶籍冊,最好的辦法是按在朝中,不要牽扯到定州去。”
荀遠微蹙了蹙眉,“為何?手實、記賬冊、戶籍冊向來相互做以佐照,戶籍冊的事情若是查不清楚,那朝廷一年要不翼而飛多少糧食,又會養出多少蠹蟲?”
這麽多的糧食被從京城的太倉署抽調出去,年複一年,若是被世家用以豢養私兵,漁陽鼙鼓動地來之時,荀家的天下豈不是岌岌可危?
戚照硯朝着荀遠微深深一揖,“殿下,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他說出這一句的時候,恍惚間覺得自己的聲音和記憶中那道有些老邁的聲音重合在了一起。
“臣知殿下心懷稼穑社稷,但戶籍冊的事情一旦鋪展開來,将定州地方上的戶籍冊和手實調上來,若幹文書擺在一起,若是戶部司懶怠于休整,好說,但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一點尾巴,一時便難以說清到底是戶部記載不對,還是程拱壽受人驅使存心構陷,先帝新崩,外有靺鞨一心南望,大燕江山危如累卵,正是多事之秋,”他中間停頓了片刻,又接着道:“殿下固然有執炬迎風的魄力,或許也不畏懼風吹過時灼傷手腕,但火星濺落,引起燎原之火時,殿下又當如何?”
荀遠微聞言,緊握着椅子上的把手,這些事情她的确想過,但被當面指出,她的心緒一時還是難以平定。
不知為何,在戚照硯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竟然隐隐從中聽出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沉痛。
她不禁有些好奇,這個戚照硯這三年都在秘書省修史,按說沒有任何道理可以接觸得到朝綱大事,難道說早在他出事之前就将朝事洞悉的這般深了嗎?
戚照硯許是察覺到了她帶着些探究意味的目光,于是稍稍将步子往後挪了方寸,“臣失禮,請殿下降罪。”
荀遠微擡了擡手,“無礙,定州的事情能被抖落出來,是定州百姓之福,亦是我之幸,但這件事若是不能查清楚,往後這樣的事情再想要被介入清查,只怕是難上加難。”
她說着嘆了口氣,這才留意到戚照硯一直是半躬身站在底下的,于是招呼春和給他搬了椅子。
戚照硯斂衣坐下,看向荀遠微,“殿下信程參軍麽?”
荀遠微雖然不解他為何要這樣問,但還是點頭道:“自然相信。”
“殿下既然信程參軍,那便是信定州地方上的戶籍冊無誤,殿下心系百姓,但定州百姓受難實則是因為太倉署關于災情的勘探呈報有出入。”
戚照硯這話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他知曉,點到為止,荀遠微能聽得懂自己的意思。
事情從定州災情起,那便從定州災情上落,戶部和整件事情的牽扯不大,操之過急反倒容易打草驚蛇。
荀遠微沉默了半晌,戚照硯也不說話,只是垂頭坐着。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春和在一邊站着,看着這兩人一個在臺上,一個坐在階下,忽然想起自己少時聽到的一句傳言來。
“颍川荀家女,東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對。”
當時還是前朝末年,長公主殿下尚且是颍川才女,這位戚郎君仍是那個天之驕子,兩人又先後寫出《懷蕭鼓賦》和《哀江山賦》,由是被譽為“當世雙璧”。
只是彩雲易散琉璃脆。
春和想到這裏,也不由得為兩人一嘆。
若是沒有長治二年的事情,兩人或許會是賢主與良臣,又或許是女将軍與外交家,又或許是世人豔羨的神仙眷侶,但絕不會是現在這般。
六出入窗牖,荀遠微掙紮了許久,終于還是說:“春和,找人送戚郎君回秘書省,雪有些大。”
戚照硯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離開了廷英殿。
殿門關上的時候,荀遠微卸去了方才支撐着自己的力氣。
她真的做得對嗎?
理智告訴她,戚照硯的話皆是肺腑之言,兩件事引到一件事上,的确是這件事最好的解決辦法,可她真得見過災年面黃肌瘦的災民,也真得經歷過易子而食的場面,百姓好不容易從戰亂中脫身,終于有了自己的幾畝薄田,辛苦耕織一年,最後竟然還要因為貪官污吏陷入饑餓凍餒之中,這真得不是她的失職麽?
若是兄長在世,又會怎麽處理這件事呢?
荀遠微想到這裏,不免撐住額頭。
許是因為這段時間太過操勞的緣故,她竟然就這般撐着額頭睡了過去,還是春和送完戚照硯回來後才将她喚醒,問她是否要去偏殿歇息一番。
她看着面前幾乎堆成山的劄子,輕輕搖了搖頭,說:“國事如此,予何敢愛身?”
時近年關,大大小小的事情紛至沓來。
第二日的時候,崔悉和鄭惜文再次入宮,甚至還有中書令崔延祚同行。
這是明晃晃地給她施壓了。
鄭惜文道:“殿下,臣調了太府寺左藏署的倉曹公文,又和定州地方上的記賬冊比照,發現入庫糧食從長治元年起便對不上,而當年掌管左藏署的人便是章绶。”
崔悉則趁機接上他的話,“臣以為只能是章绶昧掉了這些失蹤的糧食,還請殿下将章绶下獄,交給大理寺處理。”
荥陽鄭氏與博陵崔氏素來不和,卻在這件事上難得地保持了統一。
荀遠微卻突然想到了三年前在大理寺滿身血痕,被綁在架子上的戚照硯。
那時兄長是否也與她面臨一樣的困境?
她不想讓無辜之臣含冤受辱了。
荀遠微按了按眉心,“章绶畢竟已經四年沒有經手這些事,尚且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有罪,依本宮看,就将他軟禁在家中,暫時卸掉一切職分,待查。”
崔悉看起來并不死心。
荀遠微卻沒有給他再次說話的機會,拿出了戰場的氣勢,很果斷地下了令,“由左監門府看守。”
左監門府的主将是當朝另一中書令,鄭載言,也是鄭惜文的伯父。
崔延祚在旁止住了其子崔悉的話,打了個圓場:“殿下思慮得當。”
所有人都在這一瞬意識到了,這位長公主不是徒有其名,而是手中真正有兵權。
這幾人才離去,如今是射聲衛将軍的李衡又求見。
“殿下先前囑咐末将去查的事情,末将查到了些眉目。”
“講。”
“末将命人在前太府少卿朱成旭遇難的地方蹲守了幾日,發現總是有人在周邊找什麽東西,一直沒找到,但也一直沒死心,直到今天早上,有個婦人出來拾過柴火後,那些原本尋找的人也沒了蹤跡。”
荀遠微眸光一亮。
這算是連日以來,唯一的好消息。
李衡觑了眼她的神色,又請示道:“可需末将帶人搜查一番?”
荀遠微沉吟一聲,說:“不必,我親自去。”
她讓春和将此事告訴了蕭琬琰,便從射聲衛中牽了照夜白,帶着幕籬策馬出京,去了李衡說的地方周圍。
風在她耳邊不住地呼嘯,她卻只覺得離真相越來越近。
卻在靠近那處農莊的時候,看見個人影,似乎與她目标一致。
荀遠微從照夜白腰腹上的箭筒上取了短箭,搭在袖箭上,對準那人。
“咻”的一聲,短箭便飛了出去。
那人卻在短箭靠近的時候,轉身捏住箭尾。
即使是隔着幕籬,遠微也能認出,那人是戚照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