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下逢 “批完劄子,想到你,便來了

第26章 月下逢 “批完劄子,想到你,便來了。……

荀遠微沐着一天的月色, 雪白的輕裘攏在她身上,絨邊被鍍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披帛挽在她的袖子上, 便如若被浸在水中一般。

戚照硯垂了垂眼,輕輕合上直房的門, 下了直房門口的幾層矮矮的臺階。

而後施施然地朝着荀遠微拱手, 語氣不無恭敬:“殿下。”

荀遠微不由得彎了彎唇, 手在他的小臂底下虛扶了下,示意他免禮,又想起他方才的話, 便問道:“怎麽說是,心有靈犀?”

戚照硯稍稍側身, 看向天邊的一輪圓月,溫聲道:“臣披衣推門, 見滿地清光, 忽而想到了那句‘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他并不說“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而是講後面兩句。

言罷,他聽見荀遠微輕笑了聲,但說出的話是他始料未及的。

遠微的眸光從宮牆上卧着的月亮上移到戚照硯身上,道:“‘圖集淩群玉, 歌詩冠柏梁’,戚郎中之才冠絕大燕, 明日又是我大燕掄才大典,我倒是期待,你能為我, 為大燕選出什麽樣的人才?”

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

戚照硯的嗓音一如往常的溫醇,“但願,臣不會叫殿下失望。”

荀遠微問道:“但願?”

話音剛落,荀遠微便聽見屋內傳來一陣響動。

她征戰多年,聽覺自然比尋常人要靈敏一些。

“什麽聲音?”荀遠微斂去面上的笑意,蹙眉朝裏面看去。

戚照硯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甚是從容地答道:“許是耗子。”

這一聲響動後,也再沒有聽到旁的聲音,荀遠微也暫且放下心來。

而在兩人都沒有留意到的直房背後,一個小吏打扮的人縮在窗子底下,懷中揣着一封封好的信封,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聲,不敢再發出半點響動。

荀遠微想到方才兩人的話,只以為戚照硯如今還是顧念着從前的事情,遂道:“不必憂心,貢舉這幾日按照規矩,南省都是封禁的,你是主考官,副考官中的禮部尚書蕭邃是自己人,如有意外,可以找他。”

戚照硯沒有說旁的,只是應了聲:“多謝殿下。”

但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卻不由得稍稍蜷縮了下。

荀遠微沒有留意到他的心緒和動作,便從春和手中接過食盒,道:“尚食局那會兒送來了山藥紅棗粥,我一個人也吃不完,想着這會兒你應當也在南省,便順道過來瞧瞧。”

戚照硯側身,為荀遠微讓出了階前的位置,等到遠微上了臺階,他才跟在遠微身後。

考功司直房的桌子被他收拾得整齊,竹簡、卷軸、新裝訂成冊的書在案頭分門別類擺放,桌子上只有一盞昏黃的孤燈。

戚照硯将先前被他反扣在桌面上的書合上放在一邊,道:“有些昏暗,臣去再取一盞燈來。”

說着他走到一邊的櫃子旁,從旁邊的燭臺上端了一盞燈,火光輕掠過櫃子上的銅鎖,他掃了一眼,而後端着那盞燈朝荀遠微走來。

遠微已經将食盒放在桌面上,才打開蓋子,便被戚照硯攔住了,他道:“臣來便好,這天下沒有君為臣奉羹湯的事情。”

遠微也沒有推辭,松開了手,看着戚照硯慢條斯理地從盅中盛出兩盞粥來,放在兩人面前。

盅底剩了一顆桂圓,戚照硯心弦一顫,擡眼問荀遠微,“臣可否知曉殿下為什麽獨來了南省,按說九寺的官署不應當更近麽?”

她先前都在廷英殿給盧峤賜食,今夜怎麽又繞過了大理寺來到了尚書省?

遠微捏着勺子的動作一頓,沒有看他,只說:“批完劄子,想到你,便來了。”

戚照硯的心緒忽然有些複雜,沒有再說旁的話。

而荀遠微似乎也真得只是想找個人分食這盅山藥紅棗粥,并沒有在直房中多留。

次日一早,戚照硯便與崔延祚、鄭載言、楊承昭以及蕭邃等在了尚書省。

科舉取士剛開始推行的時候,滿朝世家是極力反對的,但荀遠澤畢竟在位只有五年,歷年主考官又都是出身各大世家,選上來的寒門子弟除了去歲冬天定州糧草一案中的程拱壽,也沒有誰能掀起來什麽大浪花,反對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些,一些世家出身的子弟為了做官,也主動參與科考,諸如三年前的楊羨之。

哪怕今年的主考官是朝中身份特殊的戚照硯,但閱卷也不全由他一人做主,這些出身世家的重臣也都做足了面子功夫。

崔延祚看着在門前借憑證領取座位號牌的考生,俱白衣烏巾,而後依次拜過考官。

戚照硯分明是主考官,但所有的考生都很默契地沒有朝他拜。

鄭載言瞧着,便道:“戚郎中今年也不過二十有五吧?這當中許多考生看起來都未曾有你年長,等關試的時候,也得稱你一聲‘座主’。”

楊氏雖然平日裏向着崔氏比較多,此時卻也接了鄭載言這句,“鄭公,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啊。”

戚照硯怎會沒聽出這兩人話中的譏諷之意?

這樣的話在什麽時候說不好,卻非在這個時候講。

崔延祚腰身挺得很直,卻未發一言。

待考生們陸陸續續進了南省,來到尚書省的廊庑底下,按着次序坐好。

今日考第一場帖經,也就是考生們補出試題中給出的缺漏了字句的經典原文,這些文章大多是出自《昭明文選》,相比後面要考的雜文和時務策而言,是最不考驗文采的一場。

考生之間隔了屏風,以防有人行抄襲之事。

不知不覺間,日頭偏西,考生們也紛紛從自己攜帶的筐子裏取出火折子和蠟燭。

其中一位考生一彎腰,忽然發現他的桌子底下似乎粘着一張紙。

出于好奇,他先将蠟燭點亮放在桌子上的燭臺上,而後又伸手從桌子底下摸出那張紙。

他深吸了一口氣,将那張疊得很細致的紙張展開,只看了前兩個字,他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左右環視一番,發現附近沒有值守的小吏,立刻将那張紙撕成兩片,想趕緊吞下去。

他不知道這張紙是怎麽出現在自己桌子底下的,他在客棧備考的時候也沒有得罪什麽人,為什麽桌子底下會有寫了經典原文的紙張?

他想着只要不被發現便好,息事寧人,安心作答,他什麽也沒看到。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沒有發現,等考完後小吏們清點考場的時候從他桌子底下搜到這張紙,一口咬定他攜帶了夾帶,他便是百口莫辯。

他苦讀這麽多年,今日帖經的內容都是他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內容,絕不能就此毀于一旦。

但偏偏怕什麽來什麽。

他剛把那半張紙在口中嚼碎想要吞咽下去,他鄰座的考生不知道從哪裏聽來了動靜,大聲喊道:“檢舉!考官,我要檢舉,有人攜帶夾帶,行作弊之事!”

他更加着急,那團紙塞在喉嚨中,怎麽也咽不下去。

值守在廊庑附近的小吏、披着盔甲的禁衛軍紛紛朝這邊而來。

其餘的考生大都被驚動。

他更加慌張,在被禁衛軍撕扯着起身的時候,手忙腳亂間将面前的桌子也推到了,硯臺被打翻,他手中握着的另一半紙張掉落在地上,被硯臺裏的墨汁全部洇染。

很快他就被禁衛軍控制住了手腳。

自從三年前出了周冶幫助楊羨之作弊一事後,朝中對于貢舉的事情便查得分外嚴,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立刻有人前去通報了負責主持此次考試的幾位考官。

戚照硯作為主考官,是最先到的,其後是幾位高官重臣紛紛到來。

戚照硯冷聲問擰着他的禁衛軍:“什麽情況?”

“這位考生舉報他鄰座的考生攜帶夾帶,他急于銷毀證據,一半已經被他吞入腹中,還剩一半被墨汁染了,估計也看不清楚了。”

戚照硯看向舉報的人,問道:“你怎麽發現他作弊的?”

那考生支支吾吾了下,道:“學生,點亮了蠟燭後,卻看見屏風上映出的他的影子分外的可疑,鬼鬼祟祟的,于是探了下頭,正好看見他往嘴中吞咽什麽東西,手中還捏着被撕了一半的紙張,分明是答得差不多了想就地銷毀!”

被舉報作弊的考生聽見他這話,反駁道:“你休要血口噴人,我沒有作弊!這些東西是我本就會的,我為何要作弊!”

他唇邊還帶着紙屑。

“你如若問心無愧,為何要銷毀證據?如果這上面真得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你又為何遮遮掩掩!”

“我,我……”

他一時竟無從辯解。

“都在吵鬧些什麽!”

衆人朝着廊庑的一頭看去,是幾位穿着紫色朝服的官員,不必多想,也是兩位中書令和吏部、禮部兩位尚書。

先前争吵的兩人認得朝服顏色,頓時噤了聲,不敢在這幾位公卿跟前造次半分。

崔延祚掃了一眼周遭,讓原本就冷的廊庑更添了幾分涼意。

“攜帶夾帶,乃是考場大忌,簡直膽大妄為!”崔延祚怒喝一聲,而後指揮禁衛軍:“将所有人帶離考場,集中搜身,這裏每個考生身上攜帶的書筐,都要仔仔細細地檢查,不容許有半分錯漏!”

禁衛軍們不敢違逆崔延祚的意思,頓時廊庑底下擠滿了人,起初還有人不太想配合,但看到身着甲胄的禁衛軍,便乖乖主動離開了位置,被禁衛軍帶離了廊庑,在一聲聲催促中被趕到了尚書省的院子中間,擠作一群。

而最開始被指認的那個考生被帶到了一處小房子裏。

他站在外間,隔着屏風,只聽到裏面傳來一句:“我要你指認一個人,本場貢舉的主考官,戚照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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