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潛水

第4章 潛水

找準地方,接下來就輪到打樁。

在白水澳,捕蟄用的是竹子做框的大網,将其下方楔入海底泥沙,潮水落時,網子沉入水中,随着水流來去,海蜇到了這裏剛好被網攔住。

而後潮水上漲,網子随之上浮,正好把海蜇全數兜住。

打樁的工具是根連着大石頭的長木頭,上面系粗麻繩,擱在六叔公家的船上。

這東西得靠好幾個壯漢牽引,才能使其活動起來,重擊竹樁。

由于鐘洺是第一次來,長輩們怕他幫倒忙,把他打發去把舵,免得木船因為船上人的大力動作搖晃,偏了方位。

“讓你把舵,不是讓你偷懶,要緊在旁學着些。”

鐘三叔作為在場最力壯的一個,率先甩掉上衣打了赤膊,活動着肩膀準備上前,同時告誡鐘洺一句。

鐘洺一口應下。

很快,伴随着出自六叔公口中的嘹亮號子,打樁開始了。

漢子們上半身的肌肉隆起,雙手緊握粗麻繩,巨石上下活動,将竹樁一下下地砸進水中。

不得不說,這真是個辛苦又枯燥的活計。

第一個樁子打完,鐘三叔的臉盤都是紅的,上面汗水縱橫。

鐘虎大口喘氣,下來找水喝,鐘洺給他遞上水罐,問要不要下個樁子換他上。

鐘虎咕嘟嘟慣了幾大口水,搖搖頭。

“哥,你不行,身板太薄使不上力,還得再練練。”

鐘洺正想反駁,上輩子他可是在軍營裏操練十幾二十年的,論經驗不比虎子強。

還沒張口,肩膀被人猝然一捏。

他習慣性地迅速出手,一把按住那人的手腕,要不是鐘虎喊了聲“六叔公”,鐘洺就要給老人家一個過肩摔。

即使如此,六叔公的手腕子也被他捏得不輕。

鐘洺鬧了個大紅臉,“六叔公對不住。”

路過的鐘四叔看到這一幕,教訓鐘洺道:“你小子怎不知輕重,把那跟流氓混子學的些不入流的招式,用到長輩身上來!”

不料六叔公看起來不算多生氣,只是甩了甩手道:“洺小子和你們走的路子不一樣,他手長腳長,體格精瘦,是能下海當魚的,若是長成了大塊頭,反而礙事,入水就沉。”

又看着鐘洺,肯定道:“反應快,身手也好,不錯,這都是在海上保命的功夫。”

說完就背着手走了。

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尤其是鐘四叔,對着鐘洺誇也不是,罵也不是。

歇了沒多久,衆人繼續打樁。

一艘船左右各一張網,四艘船就是八個樁。

打到第五個的時候,有個漢子直說扭了腰,不得不換了鐘洺上去。

于是後半程,都是鐘洺甩着膀子和大家一起出力。

這具身體還是十七歲的模樣,确實比不上前世二十歲後的結實,但他也咬牙生生扛了下來。

最後大功告成時,鐘洺臉上身上的汗和剛從海裏出來似的往下淌,擦都來不及。

他伸手揩去蟄到眼睛的鹹汗,吞一下口水,找出自己的水罐來連喝了小半罐。

網下好了,接下來就是等。

随着時間的推移,日光愈烈,鐘洺實在熱得要命,只覺得回去就得上火。

上輩子在冷地方待了太久,現在回來,真是耐不住一點熱。

他嘴裏叼着鱿魚幹,面無表情地盯着海面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

躺在旁邊船板上打盹的二姑父睜開一只眼,“你要幹什麽去?”

鐘洺抻了抻胳膊腿,精神一振。

“閑着也是閑着,我想下海游一圈。”

他搓搓手,“姑父,你船上有沒有網兜子和鐵耙,借我用用。”

二姑父坐起來,想了想道:“網兜倒是有,鐵耙沒有,上回讓你姑拿走趕海去用了,擱在家裏船上。”

另一邊,鐘三叔聽見他說的話,站在自家船上朝他招手道:“要鐵耙?我有,竹夾子也有,你是要下海?”

“想下去看看,在船上太熱了,下海涼快。”

鐘洺有些迫不及待了,重生後的這幾日要幹的事不少,家裏的船艙用他現在的眼光看,簡直髒亂差,好不容易收拾完,又要編草繩做捕蟄用的草網,都沒顧得上下水游個痛快。

“年輕人就是氣力足。”

鐘三叔在自己家船上,給他收拾了東西,隔着船舷丢過來。

鐘洺撿起,把網兜捆在腰帶上,長夾子放進網裏,鐵耙握在手中。

旁邊剩下的人也都饒有興致地湊過來。

“我也想下水游一圈,這片海肥得很,說不定還能撬兩個鮑魚嘞!”

說話的是鐘洺一個堂叔的兒子,叫鐘守財,鐘洺管他叫守財哥。

他一帶頭,幾個年輕小子也都躍躍欲試,包括鐘虎和鐘石頭。

“那就一起下,正好看看你們能在水底下閉氣多久。”

六叔公也溜達了過來,指了個方向。

“你們下去以後往那邊游,不然水底下都是海蜇,蟄你們個好歹。”

“知道了六叔公,我們又不傻。”

鐘石頭不以為然,他年紀小,過了年才十三,玩性最大,也從家裏船上拎了個網兜和鐵耙,二話不說頭一個蹦進海裏。

可謂人如其名,入水後水花高高濺起,惹得他親爹都罵了一句,“混小子,毛毛躁躁的!”

“我也下去了。”

鐘洺回身招呼一聲,緊随其後,一躍入水。

不說別的,光姿勢就比鐘石頭的好看多了。

水下意料之中地浮動着許多海蜇,正随着水流朝船的方向游來,傘蓋張開,像一個個軟趴趴的大菌子。

要是不考慮被它們蟄到後的疼癢,這幅場景還是挺好看的。

鐘洺雙腿一蹬,沒兩下就游離了這片區域。

海蜇群被抛在身後,清透的海面之下,與陸上截然不同地風景徐徐展開。

令人感慨又懷念。

礁石嶙峋成山,珊瑚簇擁似花,各色的海魚成群游過。

鐘洺見到它們就像是見到了久別的老友,興之所至,拿鐵耙從礁石上摘了一個海膽,當場砸開喂魚。

海膽黃随水散出,眼裏只有吃食的海魚蜂擁而至,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搶了個幹淨。

鐘洺緊閉着嘴憋氣,卻也不耽誤嘴角上揚。

連喂了兩個,他不再耽誤時間,第三個海膽撬開後扔到水底,轉而游開。

路過一個石洞,看見一只蘭花蟹正在吃貝,他不客氣地徒手抓起螃蟹丢進網兜。

一條冒着綠光的花海豬魚一閃而過,這種魚約有兩個手掌拼起來那麽長,什麽顏色都有,看起來像毒菌子,其實肉質肥美,對得起“海豬”這個名字。

這種魚長得特別,拿去圩集賣比一般的魚值錢。

鐘洺拽起網兜,追着海豬上前,把這條笨魚堵在了石頭縫裏,用鐵夾子捅了兩下,逼它不得不從唯一的空處往外逃,結果正好落網。

看尺寸,這條怎麽也有個四五斤。

鐘洺滿意地攥起網兜的開口,手攥鐵夾,在附近找尋還有沒有別的值錢貨。

接下來的時間,他又抓到五只螃蟹,其中兩只蘭花蟹,三只石夾紅。

原本還看見了龍蝦,可惜給跑了,害他嘆了半天氣。

為了彌補自己的損失,他連打了十幾個海膽,從石頭上扒下來幾大把小狗牙螺,夠好幾個人吃一頓了。

又轉着圈找鮑魚,最後成功找到幾個,一并收下。

網兜漸滿,下來的時間也不短了。

即使覺得一口氣還沒用盡,鐘洺也預備朝水面上撤退。

就在臨走之時,他忽而瞥見不遠處的海底沙地上杵着一個大大的貝殼,黑黢黢的,尺寸如鍋蓋。

看那上寬下窄的形狀就知,是個江珧,如此怎能不去看看。

江珧俗稱帶子,是一種上寬下窄形狀的貝類,裏面的裙邊與柱肉可以吃,味道鮮美,尤其柱肉,曬幹以後便是價格極高的“瑤柱”,在城裏酒樓是可以上席面的佳肴。

但鐘洺見過手掌大的江珧,腦袋大的江瑤,面前這等近兩尺多長的卻是見所未見,想來要長到這麽大,歲數怕是小不了。

以前他聽族裏老人說過,甭管是什麽活物,都是活得越久越精明。

這麽大的江珧不躲在深海養老,反而出現在淺海,怎麽想都不太尋常。

或許會和記憶當中,那場數日後即将登臨海岸的飓風有關。

用麻繩捆住江珧外殼,四面交纏綁緊,鐘洺打算把這個大貝殼帶上岸,讓六叔公掌掌眼。

反複拽了拽,确認脫不開後,他一手扯網兜,一手扯麻繩,牽着沉重的收獲返程。

此時,船上。

一群人靠着船舷望水面,七嘴八舌地議論。

“都過去好一陣了,守財他們都來回三四趟,阿洺還沒上來,這小子的水性比起之前好似又長進了。”

“咱們水上人天生會水,四五歲的小子都能閉氣潛底,但好成鐘洺這樣的真是不多見。”

“我大哥水性就不差,大嫂的娘家一脈又是珠戶,她自己出嫁前也當過珠女,龍生龍鳳生鳳,這兩人的孩子不能是孬種。”

“可惜鐘涵那小哥兒是個‘八月仔’,體格子弱,不然再過幾年,八成也差不了。”

“要說可惜,還是我大哥大嫂最可惜……”

鐘三叔把自己說到惆悵,鐘四叔也跟着唉聲嘆氣。

恰在這時,只聽得船尾處“嘩啦”一聲,緊接着便見了個人破水而出。

舉着半截計時香的鐘虎原地蹦起來,興高采烈地喊道:“阿洺哥你好厲害,足足在水下待了一刻鐘!”

鐘洺舉手揮了兩下示意,随即甩了兩下腦袋上的水,湊近船邊,先把網兜和麻繩遞給船上人。

鐘守財和鐘虎離得最近,趕緊接過,後者直接被麻繩連接的重量拽了個趔趄。

他瞪大眼睛,“哥,你這是用繩子捆了個什麽玩意?”

“你拽上來就知道了。”

鐘洺攀着船舷順利登船,上船時一用力,麥色的肌肉繃緊,線條修長而結實。

下海時他當然沒穿上衣,下半身的褲子也扯了,只留貼身齊大腿的小褲。

水上人都這麽穿,小褲短,外褲也剛過膝蓋,這般下水方便也涼快。

短短的時間內,鐘守財已經幫他把網兜拽上來了,裏面的海魚、螃蟹、海膽、鮑魚和海螺等灑了一船板,看得人難掩羨慕。

“還是你能耐強,我們游不深,下去好幾趟都趕不上你一回的收成。你看你這幾個鮑魚,多大!拿去圩集上能賣好價錢。”

鐘洺接過二姑父遞來的布巾,擦了把臉,轉而擦頭發。

“水性其實是能練的,我現在比以前憋氣的時間長,而且在水下找這些東西有竅門,不知道的人下去以後沒個目标,時間都白白浪費了。”

鐘守財抓抓腦袋。

“能練是真,海娘娘賞飯吃也是真。”

鐘洺笑了笑,沒再接茬。

擦得差不多,不至于海水滿臉糊眼睛後,他把布巾往脖子上一搭,去幫鐘虎的忙。

說話的這一會兒,鐘虎和鐘石頭兩個人已經合力把麻繩拽上來一大截,三叔也在後面幫忙,等到巨大的江珧出水上船,連六叔公的小眼睛都睜大了兩圈。

鐘石頭連舌頭都捋不直了。

“水,水底下還有這玩意?阿洺哥,你和我們潛的真是同一片水?”

他是船上這幾個人年輕小子裏閉氣時間最短的,幾乎沒一會兒就要露頭換氣,幾次折騰,除了把自己搞得臉紅脖子粗外,沒什麽像樣的收獲。

鐘四叔嫌他丢人,也多少有點怕他出事,兩趟之後就不讓他下水了。

“我游得遠一些,這個江珧是偶然瞥見的,不然也要錯過。”

他見六叔公來了,往側面移了移空出位置,“六叔公,您見識多,幫着看一眼,這麽大的江珧不在深水,反倒杵在淺水的沙地裏,是不是有什麽蹊跷?”

他裝作不解,把話題往飓風上引。

“以前聽說海上升龍氣之前,水底會起大漩和大浪,把深海裏的大魚都翻上來,這個會不會也是一個道理?”

一番話說完,好多雙眼睛齊齊看向六叔公。

六叔公面色凝重,在船板上蹲下敲了敲江珧的殼,良久吐出三個字:“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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