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它是怎麽做到播放的每一首曲子都是我喜歡的?”

當時熠邁入自己的公寓時,客廳盡頭,有兩個聲音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着。

“這是因為,機器也會學習啊!這座公寓裏負責播放音樂的機器……雖然它并不具備人的形态,不能被稱為機器人,但是它擁有複雜的神經網絡模型,會用這種模型來不斷分析你的喜好,從而預測你喜歡的音樂。

“換句話說,它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神經網絡,它清楚你過去的一切收聽習慣,知道你在早晨、中午、傍晚、晴天和雨天裏聽什麽音樂,甚至能根據你在公寓裏所在位置的不同,判斷你現在想聽什麽樣的音樂——畫室有畫室的歌曲,花園也有花園的音樂……”

時熠默然聽着:不得不說,R2D2的型號雖然很老,但與時俱進的更新令它很了解現代技術的基本原理。

“那……它豈不是能夠代替我?”女郎的聲音忽然響起,語氣裏帶着好奇,“代替我選擇該聽什麽樣的音樂?”

“唔,該怎麽說呢……”

R2D2斟酌了一下表達:“公寓裏的音樂播放系統,是基于你過去的所有行為,嘗試模拟你的音樂品味,所做出的一種推測。它能給你提供一些你可能會喜歡的音樂推薦,但是它不可能取代你的好奇心,也沒法兒預測你突如其來的喜新厭舊……”

聽見R2D2的話,時熠整個人猛地清醒了——

以葉霜明的“仿真”程度,他可以斷定,她擁有極度發達的人造神經網絡,能夠模拟出與人類完全類似的行為、語言,甚至是喜好。

但模拟究竟是模拟。

再完美的仿生人,能做到的也只是“看起來”與明霜一模一樣而已。它的本質,終究只是無數行代碼、指令程序,和規模龐大的數據群而已。縱是它擁有超群的算力,終究缺少了某些人類所擁有的東西,比如好奇心,比如想象力,又比如心血來潮……

時熠伸手一拍自己的額頭:你在想什麽,你究竟在期待什麽?

早先在“賽博酒吧”,闵天成那不靠譜的家夥一直勸時熠“收了”葉霜明這個仿生人,這樣就算是将來時熠移情別戀了,也可以把仿生女友留在身邊,正好坐享齊人之福。

可是,時熠一直在想,他又怎麽會移情別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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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愛的只有明霜一個,甚至沒辦法移情按照明霜仿制的仿生人。

時熠胡思亂想着,剛好錯過R2D2的感慨:“我親愛的同類,你的音樂喜好譜系與明霜小姐的非常接近,幾乎一模一樣!”

聽R2D2這麽說,仿生女郎的眼中出現一絲疑惑。

【音樂喜好譜系?……我好像沒被專門設定過任何喜好譜系呀。】

*

時熠計算了葉曉舟結束“攻堅期”的時間,适時撥通了通訊器。

然而這次出現的全息形象依舊是葉曉舟的秘書。

秘書非常抱歉地告訴時熠:“時總,葉研究員剛剛出來休息過,現在又回去和團隊待在一起了。這次攻堅期時間緊任務重,研究員未來一個多月裏可能都不會與外界聯系。”

“主要是攻堅期因為新智的原因前期推遲了很多次,這次實在不能再拖了。希望您能夠體諒。”

“這麽不巧啊!”

時熠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新智實驗室的一些項目有嚴格的保密條款約束,甚至要求主導人員在項目期間內避免與外界主動聯系。

“請問你有沒有向葉博士提起我找過她?”

秘書忙不疊點頭:“有的有的!時總,葉研究員說她知道你找他是為了什麽事。她給您留下的話是,您只要按照寄給您的操作手冊執行就好。”

“寄給我的操作手冊?”

時熠滿心疑惑,他從來沒有收到過什麽操作手冊啊!

秘書依舊在那邊乖巧點頭:“是的是的,時總,就是這個。”

時熠無奈,只能選擇挂斷通訊器。

他立即檢查了自己的電子郵箱,并沒有什麽“操作手冊”,又叫來R2D2詢問,确定家中并未收到過任何包含“操作手冊”的包裹。

R2D2聽說時熠在找葉曉舟“寄來”的東西,當即問:“您要不要把自己的郵箱再搜索一遍?”

時熠想想也對,馬上口頭給了一個搜索指令。

出來也奇怪,以往時熠搜索郵箱很快能出結果的,今天卻拖了很久,拖到時熠幾乎要疑心出問題了,才返回一個報告:“該搜索未得到任何相關結果。”

時熠倍感頭疼:“葉博士啊葉博士,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

既然如此,他又該如何安置這位仿生女郎?總不能真的留她在家裏當家居機器人,他已經有了R2D2了呀。

離開書房,動人的樂曲聲依舊在客廳裏流淌,時熠看見葉霜明正站在客廳中央。

她沒有再嘗試“調試”音樂播放系統,而是任由自己沉浸于這種氛圍之中,将視線投向客廳中央的那幅畫作,櫻口微張,胸口微微起伏,看得極其專注。

目睹這一切的時熠,突然就記起了他第一次見到明霜的情景。

那個時候,他還是一位十足的“問題青年”——

時熠的成長絕非一帆風順,他從小智力超群,敏銳過人,曾經一度被寄予厚望。但是從他成年開始,時熠便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心理甚至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具體表現為社交理解與溝通方面的障礙。

簡單點說,他從一個相當理性的人,變成了一個“過分”理性的家夥,并且将直男在情商方面的天然缺陷發揮到了最大。與其與人溝通,他寧可與機器溝通。

偏執、冷淡、回避、唐突失禮、不近人情……在那些年裏,發小中有一些漸漸疏遠了他,長輩們的态度也由寄予厚望轉為了失望。

好在有一位心理學專家提醒,說多觀摩視覺藝術對緩解時熠的心理問題有好處,可以幫助他潛意識中用理性構築一切的傾向。專家還熱心地推薦了美術館,甚至安排了一位據說對現代藝術史了如指掌的講解員,來為他引導入門。

于是那天他掐着秒準時邁入美術館的展室。

展室內,在一幅布滿了線條和色塊的畫作面前,站了一位身穿寶藍色類似制服式樣套裝的年輕女郎,正聚精會神,望着面前的畫作,眼神極其專注。

時熠無聲地走上前,站到她身邊,學着她的樣子,也望向牆上的畫作。他的腦海中自動運算起色彩比例和線條結構,試圖從中找出某種規律。但他很快就陷入困惑,抱起了雙臂,緊皺着眉頭——這些元素根本無法用任何已知的規則做歸納。

“這幅畫的标題是《即興》。”

耳邊忽然傳來那女郎的聲音。

她的聲音很動聽,就像是濯濯清泉泠泠流淌進入他的心底。以至于到了今天,時熠依舊将她那天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記着。

“當然,它可不是一副簡單的即興塗鴉之作——這幅畫直接反映了畫家本人的藝術哲學與風格,他用強烈的色彩和流動的線條解構現實,然後将這些視覺元素直接作用于觀衆的感知。”

“只要去追随這些色彩與線條,對了,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習慣去分析、去拆解……将自己沉浸其中,你就是在和畫家直接交流了。”

時熠依舊緊蹙着眉頭:“我不确定這算不算溝通。如果我得出的結論和畫家完全不同呢?”

女郎輕笑了一聲:“那又有什麽關系?溝通本來就不需要絕對一致。你努力去理解,這本身就是一種溝通。”

“努力本身,就是溝通?”

時熠默念着這句話,腦海裏某根神經仿佛輕輕一跳。他第一次意識到,溝通并不一定需要完全對等的理解,只要他願意去傾聽、去回應,溝通就已經發生了。

這時,他的目光才重新回到女郎身上。

她依舊凝望着牆上懸挂的畫作,雙眼亮晶晶的,蘊含着好奇和認真,一如她對畫作的解讀。而她的聲音,就像一條涓涓細流,将他的思緒輕輕引導向某個陌生的方向——那裏似乎藏着一種他從未觸及的情感體驗。

原來,溝通不僅僅是邏輯的對接,它還可以是愉悅的。甚至是,美妙的。

多棒的講解啊!

“您是美術館的講解員嗎?”時熠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女郎輕輕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嗯……算是吧。”

正當兩人轉向另一幅畫作時,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講解員急匆匆趕來,滿臉歉意地開口:“時先生,抱歉!我來遲了!我是美術館專門為您安排的二十世紀藝術史講解員。”

時熠一怔,馬上側頭看向那女郎。只見她那對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眼中閃過一絲調皮的笑意,随即吐了吐舌頭,悄悄向後退了兩步。

“呃……你……”

時熠還沒來得及說話,女郎已經混入展室內的其他參觀者中,迅速溜走了。

時熠:……

他都還不知道這女郎的名字。

好在閉館之前,時熠在美術館前的空中載具站臺截住了她——放棄了自己的懸浮器,和離開場館的參觀者們一起乘坐公交,并在排隊等候的人群中發現了她的身影。

時熠加快腳步,來到她面前,語氣帶着一點不自覺的緊張:“早先你說……你是講解員……”

女郎揚起臉來看着他,眼裏帶着無辜的笑意:“你問我是不是美術館的講解員。我是在一所學校任教的美術老師,有時會在館內義務講解。我可沒騙你哦。”

時熠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發現,與她溝通并不困難。他甚至覺得,有點……愉悅。

“既然你是一位如此專業的講解員,那我可以邀請你,一起參觀下次的展覽嗎?”

女郎黑漆漆的眼珠又是微微一轉,目光流轉,唇角向上微揚。時熠似乎能直接感受到她這具嬌美外表之下掩藏的旺盛生命力。

“請問,你是在邀請我做你的‘專職’講解嗎?”女郎似乎想要了解這個邀約的真實目的。

“是的!”時熠沒有任何隐瞞,他一口氣把自己的情況全都說了,包括他的交流障礙,心理醫生的醫囑……以及剛才他站在那幅《即興》跟前時心中那靈光一現的感悟。直到全部說完,時熠這才感到後悔:初次見面,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女郎卻很專注地聽着,聽着時熠對自己毫不留情地剖析,她的眼神裏并沒有出現戲谑與嘲笑,反而流露出一絲敬意與贊許——為了他的坦誠。

“原來是這樣啊……或許,我可以試試?”

這次她沒有溜走,而是大方地伸出手,與時熠互握。

兩年後,他們訂了婚。

訂婚的時候,時熠在社交方面已經十分接近正常水平。

此時此刻,時熠凝視着面前的仿生女郎,發現她此刻正專注地望着牆壁上懸挂的畫作,一如那日明霜立在他身邊,凝望着那副《即興》。

“明……葉小姐”

時熠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被突然喚醒的葉霜明做出了一個和時熠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動作,她像是被突然喚醒似的揚起頭,眼珠微微一轉,唇角向上微揚。

“你想不想……去明霜過去任職的學校去看看?”

“學校?”葉霜明似乎思考了一下這個名詞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然後便笑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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