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臨近新年的時候，S市下雪了。
如絮的雪花在高聳如雲的摩天大樓之間随風飄揚。
龐大城市地表所蘊含的熱量足以讓這些雪花在落地之前便全部融化，除了位置較高的空中花園，這座城市裏生活的人們已很難再看見原汁原味的雪景。
但這架不住熱情的人們在玻璃幕牆之內貼上各種白色棉絮般的裝飾，在這座立體的城市裏創造出一派人力為之的“瑞雪兆豐年”。
一年的結尾即将到來，葉霜明也迎來了假期，開始擁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這天時熠返回公寓的時候，葉霜明沒有在畫室裏作畫，而是與R2D2一道，在廚房忙碌。
甜香混着肉桂的氣味彌散在客廳裏，時熠頓時知道家裏這兩位又在忙着做蛋糕或者餅幹了。
上次他把葉霜明從學校接回來的時候，動用了R2D2事先放在他懸浮器裏的“戰略儲備”——抹茶大福。葉霜明似乎從此便愛上了糕點，一有空就和R2D2試制各種點心。
“主人，您回來的正好，肉桂餅幹剛剛出爐。”R2D2的聲音裏充滿期待。
時熠一眼望去，只見廚房島上放着一大壺事先沏好的紅茶，旁邊的烤架上滿滿一架形狀各異的餅幹正在晾涼。葉霜明手裏握着一個裱花袋，正在往餅幹上擠糖霜。今天身上那件電子服呈現鮮亮的紅色，一對圓領則是純白色的，胸前竟然還別了個小小的馴鹿胸針。
葉霜明向時熠打過招呼之後便低頭專心工作。突然，她将裱花袋放着一旁，伸手拿了一塊還未塗抹糖霜的餅幹，先送了一塊到嘴裏，細細品味，然後，又拿了一塊，飛快地塞進嘴裏。
R2D2在旁邊不滿地喊：“你又偷吃！”“又”字上加了很重的重音。
女郎的表情十分狡黠，她反問：“R2D2，為什麽你不來一塊嘗嘗呢？是不想吃嗎？”
R2D2：“……”
“既然你吃不了，我幹脆代你品嘗一塊。唔，味道很好哦！”
R2D2瞬間啞火，過了片刻開始結結巴巴地道謝：“謝……謝謝你代我品嘗餅幹，咦，怎麽總覺得哪裏不大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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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熠在一旁憋笑憋得有點辛苦，便也走上前，從架子上順手取過一塊新鮮出爐的餅幹。卻見這女郎轉向客廳另一邊，對着牆壁上的明鏡，用她那纖細的手掌輕輕拍着臉頰，說：“為什麽怎麽吃都不長胖呢！”
“哈！”R2D2一時終于找到了反擊的機會，忍不住笑出了聲，“葉小姐，你好像不具備‘長胖’的這個功能啊！”
女郎沒有理會機器人的調侃，而是繼續出神地望着明鏡中映出的自己，說：“總覺得臉頰上多一點嬰兒肥會好看一點啊！”
時熠聽見這話，嘴裏香甜的餅幹忽然有點苦澀，令他幾乎無法咀嚼，趕緊喝了一大口紅茶，才囫囵都吞了下去。
葉霜明是嚴格按照葉明霜生前樣貌仿制的仿生人，理論上，她被制成之後，外貌與體型都不會再發生變化。她将永遠維持着明霜最青春靓麗的容顏，在時熠長出皺紋或者啤酒肚、頭發變白或者脫落的時候，她也沒法兒改變自己。
活在時熠記憶裏的明霜，是個容顏清麗脫俗的美人，瓜子臉、尖下巴。在時熠看來，她的臉型與身材都恰到好處，多一分則豐，少一分則瘦。但明霜還在世的時候，曾經面對鏡子輕拍臉頰，說過類似的話：“不能再多吃了，再吃的話臉頰就會胖出一圈……”
她還會搖着時熠的胳膊認真叮囑：“時熠，你要負責監督我！”
回憶漸漸地散去，時熠意識到這麽久以來，這是葉霜明與明霜第一次在言行上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差異。
時熠伸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暗自嘲笑自己：時熠啊時熠，你怕是想得太多了。她是一個仿照明霜造出來的獨立個體，她并不等于明霜啊！
可一想到這裏，“獨立個體”這個概念忽然在他心頭重重撞擊，有點令人喘不過氣。
仿生女郎與R2D2都沒有留意到時熠的心潮起伏，葉霜明依舊看着那鏡面中一身紅裙的自己，笑着對R2D2說：“你不懂的，女孩子嘛，不管是希望嬰兒肥，還是想要瘦身，歸根結底，都是想要對自己的身體多一點掌控……”
“時熠，你不懂！”時熠耳邊再次回蕩着記憶中明霜的聲音，“我這并不是在服美役，也不是不夠自信，而是我希望能夠通過這種自律，對自己的身體多一點掌控……”
兩者的想法看似不同，卻殊途同歸，完全一致。
這時葉霜明忽然注意到了時熠的異常：“時先生……你，你怎麽了？”
“你好像不像是來拿第二塊餅幹的哦！”女郎的口氣裏帶上了一點點笑谑，擡起她那對大眼睛，凝視着對方，同時取了一塊剛剛被她塗上糖霜的餅幹，遞到時熠面前，笑着說：“替我嘗嘗，會不會太甜？”
時熠看着她，目光落在那塊餅幹上，卻沒有伸手去接。
他的手動了動，最後沒有接住餅幹，而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手心的觸感溫暖而真實。這一瞬間，時熠心念電轉，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他曾無數次在心裏吐過于“完美”的仿生人——沒有缺點，沒有變化，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卻缺乏真正的“人味”。
但很顯然，葉霜明并不是那其中之一。
想到這裏，時熠突然開口問仿生女郎：
“你有可能愛上一個人類嗎？”
“啊？”
“啊！”
兩人同時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時熠是完全懵了——他原本想問的不是這個，他腦子裏原本想的是他該多了解一點仿生女郎真實的“心境”，問問她能夠感知多少，至少在這座公寓裏生活得舒不舒服，有沒有其它要求……
可是他一張口，在自己都還未意識到的情況下，就像是個中二少年似的，在對自己有吸引力的女人面前，故作高深地問這樣的問題——“愛”。
女郎則愣在原地，眨巴着眼睛：“愛？”
【愛的定義？它是一種情感，是人類作為群居生物發展出的獨特情感需求？】
【又或者是一種化學反應？與人體內各種神經遞質如多巴胺、血清素、催産素……都有關？】
【聽起來好複雜！】
【那麽，作為仿生人，我有資格擁有人類的這種感情嗎？】
思緒翻湧，過了半天，她突然冒出一個答案：
“這個……或許，我可以試試？”
“試試？”
時熠心頭一顫。
他記起了明霜第一次答應和他約會的時候，說的也是這兩個字——“試試”。
就在這個瞬間，久久壓抑在他心底的情感忽然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湧。時熠忽然覺得自己是幹涸河床裏一尾形容枯槁的魚，忽然品嘗到了從天而降的甘霖。
——為什麽不試試呢？
試試把對明霜的愛與思念，盡數轉移到眼前這個仿生女郎身上。
她和明霜一模一樣，現在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表示願意“試試”接受他那困頓已久的愛意，無法寄托的思念。
或許他不應該要求得更多，更加不該将仿生人的“完美”模仿，也視作一種缺陷。
他緩緩伸手，将她向着自己輕輕一拽。
“啪”的一聲，那枚正面塗上了一塊心形糖霜的餅幹就摔到了地上。
她的呼吸輕輕淺淺的，帶着一股若隐若現的幽香，眼睛裏有夢幻般的星光閃爍。
時熠低頭，目光鎖在那張臉上——那張令他魂牽夢繞、無法忘懷的面龐。
他手臂用力，讓她靠得更近一些，然後俯身，輕輕碰觸她的唇，但幾乎沒有動作，只是讓自己沉浸在這如水的溫柔裏靜靜感受她身上優雅的香氣。
然而葉霜明感受着唇上的暖意，卻将雙眼睜得大大的，眼裏寫滿了驚訝——
【多巴胺、血清素……這些我也有嗎？為什麽我也能感受到奇怪的感覺，心頭有無數小鹿亂撞，臉頰發熱，環繞身周的都是他的氣息？】
【真要命，這種感覺，仿佛不是第一次……】
熟悉感有如湖面上蕩開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擴散。她驚疑地閉上眼，又睜開，面對時熠貼得如此之近得那張俊臉，她總覺得哪裏不對。
正在這兩人一個沉浸一個游移的時刻，一直等在一旁的R2D2忽然舉起機械臂，向天花板一指：“檞寄生！”
時熠與女郎同時擡頭，立即看到天花板上懸挂的大片檞寄生，細小的白色漿果在溫暖的燈光下晶瑩剔透。窗外，如絮的雪花正無聲無息地飄落，營造出一個聖潔而靜谧的唯美世界。
時熠突然明白了，在心裏說：謝謝你，R2D2！
這一次他不再猶豫，輕輕地托着她的下巴，投入地吻上她柔軟的雙唇。
而她一時間竟呆住了，似乎被一束強勁的電流擊中。
電流從接觸點蔓延開來，貫穿了她每一個傳感器，每個可以感知世界的神經元——這就像是一場意外的短路，無法控制，不可抗拒……卻又是那麽的愉悅。
【難道……這就是愛情？】
她終于閉上雙眼，投入地回應。
面對自己一手營造的溫柔鄉，R2D2發出滿意的滴滴聲，面板上的燈光歡快閃爍着。圓滾滾的小家夥轉了兩圈便迅速退場，将客廳留給感情急速升溫的兩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