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她在無盡的虛空中墜落。

現實變得無比遙遠,如同夜幕中的一粒星子。那微小的光點很快就被黑暗吞沒,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虛空。

她不知道自己落了多久。在這期間,她可能失去了意識,可能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湧動起來,當她擡眼望去時,周圍的景色已經變得截然不同。

如同天地初開,從鴻蒙混沌中無數星河蜿蜒而出,延伸向黑暗的盡頭。

她擡起手,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像浮游生物一般發光透明。她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體內的血管,看見那些細密延展的神經末梢。

世界由無數人眼看不見的絲線編織在一起,那些絲線在黑暗中發着光——纏繞、交錯、鋪展、分散、彙攏成脊髓神經一般錯綜複雜的脈絡。

意識到這點時,黑暗深處的星河突然打開了。那些遙遠的星體,像融化的油畫一般旋繞的紋理,忽然變成了無數的眼睛。那些眼睛密集地擁擠在一起,如同深淵睜開一絲縫隙,朝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她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本能般的寒意竄上脊椎,她頭皮發麻,大腦空白。在那龐大到無法言喻的存在面前,她比塵埃還要渺小,甚至比不上從對方指間漏下的一粒碎沙。

她想移開目光,但那詭異而瑰麗的景象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

她體內的骨頭開始震顫,血液在血管裏沸騰。眼睛好像馬上就要脫眶而出,她身體的血肉要剝離皮膚擠出來,獲得真正的自由。

「好了,到此為止。」

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接着,那深淵縫隙中的景色就像被人拉上了窗簾一般,在她眼前合攏消失了。

她膝蓋一軟,脫力地跪倒下來,用手掌撐住了地面一般的東西。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停止了墜落。雖然周圍依然一片黑暗,但空間縱深不再讓人感知混亂,有了上下左右的分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腔肋骨隐隐作痛。

「能堅持到現在還算不賴。」她無法辨認對方的方位,無法分辨它的聲音自何處而來。

它好像無處不在,和周圍的黑暗混如一體。

「上一個像汝這樣窺探的人已經瘋了。」那東西努了努嘴,表現得十分人性化,但由于模仿的意味過重,反而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不,準确地說,應該是兩個。」

它環繞在她身邊,像得到了什麽稀罕物一般。

「汝是怎麽回事?汝怎麽還沒崩毀?」

不給她回應的機會,它繼續自言自語了下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吾明白了。」

它咧嘴一笑:「汝是外來者,游離于法則之外。」

她感到自己的肋骨被什麽東西按了按,身體忽然癟下去一塊。

「汝的靈魂并不穩定。因為不穩定,反而像泥鳅一樣滑溜溜的,不好捕捉。」

她無法呼吸,無法出聲。

「不然,汝也不會好端端地站在這裏。邊界固定的有形之物,比起邊界不固定的東西,摧毀起來要容易得多。」

攥着她的力量微微松開桎梏。

“……這裏?”她捕捉到一個關鍵詞,艱難地擠出聲音,“這裏是哪?”

「對汝來說,這裏是時間之外。」

「……不要和它搭話。」米凱拉的聲音突然在腦內響起,這次比平時微小許多,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屏蔽他的聲音,以至于他得非常努力,才能将自己的話語傳達給她。

「外神都不可信。」

那東西嗤笑一聲,語氣驟然轉冷。

「看來,在吾等之中還有竊聽的小人。」

它像撥虱子一樣,将米凱拉的神識從她的意識海中分離出來。

「這不是米凱拉嗎?」那東西陰森森地開口,「汝害死吾可愛的孩子,讓吾失去蒙格這麽優秀的眷屬,吾還沒有和汝算賬。」

象征米凱拉神識的微小光點,在那一刻好像頓了頓。

她不知道蒙格是誰,米凱拉和對方又有什麽恩怨。她注意到的是這東西認識來自未來的米凱拉,也知道他做了什麽。

仿佛聽到了她心中所想,它用上親切的聲音對她說:「外神存在于時間之外。對于汝這樣的線性生物來說,這可能是很難理解的概念。」

她感到自己被注視了片刻。

「汝不是認識深淵之蛇的容器嗎?深淵之蛇和吾一樣,都是存在于時間之外的東西。」

她不受控制地一僵。

「吾等是外神,因此需要容器或眷屬才能降臨。」它的語調變得哀怨起來,「可是米凱拉,可恨的米凱拉,他殺死了吾心愛的孩子,吾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眷屬,吾可愛的蒙格。」

面對這指責,米凱拉溫和道:「我絕不會讓你們這些外神掌權。」

他說:「絕對。」

他聲音很輕,但周圍的黑暗隆隆震動起來。那海嘯來臨前的不祥預感讓她胃部緊縮,喉嚨發幹。

「汝還沒有成神,乳臭未幹的小鬼。」它陰森道,「就算成神了,汝也不過是一具空殼。」

「我和母親當年選擇的道路不一樣。」

聞言,那東西大笑起來,巨大的笑聲在黑暗中回蕩,震得她腦殼嗡嗡作響。

「殊途同歸罷了——」

它道:「殊途同歸——」

然後咧開嘴巴一笑:「最終都沒有區別。」

「瑪莉卡當年只是一個被指母騙得團團轉的黃毛丫頭,而汝,也不過是一個假仁假義的無知小兒罷了。」

無視米凱拉的反應,它湊到她耳邊說:「成為吾的眷屬吧。」

那東西語調親昵,諄諄善誘:「所謂的神都是僞君子,而我們外神不一樣。我們向來表裏如一,絕不會欺騙人。」

「不要相信它!」米凱拉焦灼起來,「無形之母渴望傷口,它是喜好殺戮的存在!」

「沒錯。」它語含笑意,「吾渴望鮮血,渴望傷口。所以要不要猜猜看,吾是因為什麽原因才被召喚而來?」

她忽然擡起頭。

黑暗中,洞窟血池的景象浮現出來。作為祭品的屍體堆積如山,那些身軀畸形的怪物拿着長叉,不斷用凄厲嘶啞的聲音發出祈禱。

「在這幽影地,角人不是唯一的民族。聖戰的火焰焚毀了他們的家園,梅瑟莫的大軍奪去了他們的一切。想要複仇,不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嗎?」

畫面波動起來,血池變成了厮殺正酣的戰場。滾滾濃煙和火光交織,巨龍的咆哮響徹了昏暗的天空。

那巨龍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經腐化,白骨上覆蓋鳥類一般的黑色羽毛。胸甲雕有幽影樹徽章的士兵齊齊舉起盾牌,它從口中噴出靈火的吐息,沿着戰場飛馳而過。

「梅瑟莫的大軍沾染殺戮過多,被敵人詛咒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無形之母發出滿意的嘆息:「向吾獻祭的人們,渴望血的瘟疫。」

戰場上,咆哮着厮殺的士兵密集如海沙。

「要不要猜猜看,瘟疫的種子此時在誰身上?」

“……不,”她說,“等一下……”

「好孩子。」

它貼到她耳邊說:「最後一個問題:吾既是無形之母,也是真實之母。這是為何?」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體內的血液瞬間轟燃。

被焚燒的劇痛讓她無法呼吸,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血液也能燃燒。她血管裏流淌的東西變成了滾燙的火焰,而她甚至無法尖叫出聲,因為喉管仿佛都在融化。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道聲音,它說,疼痛會讓人變得誠實。

信奉真理的拷問官,明白痛苦的神聖之處。

而真實之母渴望傷口。

在那龐大的,讓人類退化成動物的劇痛之中,一絲涼意滲入她的意識海。

被劇痛模糊的視野中,她隐約看見了柔和的金光。那金色的光芒彙聚成一根針的模樣,沿着她的靈魂縫隙插進來。

在她體內翻湧的血焰,突然平息了片刻。

「……它的媒介是血……撐住……不要把你的身體交給它……」米凱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他身上的光芒漸漸變得微弱,而他手中的金針逐漸耀眼起來。

「礙事的小鬼。」她終于聽清楚了,真實之母的聲音來自她體內。

它嗓音陰冷:「如果是本體的話,吾可能還會忌憚幾分,但汝現在只是一縷神識罷了。」

血焰複燃,以她的身體靈魂為戰場,和米凱拉的金針對抗起來。

劇烈的痛苦好像要把她的身體攪碎了。她感到生理性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眼眶,就算沒有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球此刻一片血紅。

“……說謊……”她從齒縫裏擠出聲音。

“你在……說謊……!!”

她痛得渾身發抖,近乎抽搐,但她還是捂着眼睛,一字一頓道:“痛苦并不會讓人變得誠實……只會讓人……為了逃避痛苦而屈打成招……”

真實之母的存在一頓,血焰的攻勢微弱下去,被金針的光芒籠罩。

它不甘心地對她說:「汝已經被獻給我了。」

它咬牙切齒:「汝是吾的,是吾的祭品。汝落到祭壇前,落到獻祭的陣裏,就意味着汝已經屬于吾了。」

“……我不是。”

四肢忽然能動了,她奪回身體的控制權,死死抓住虛空中的無形之物,仿佛在地上爬行之人揪住俯身之人的衣領,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才……不屬于你!”

她不屬于任何人。

不管是瑪莉卡、米凱拉、還是什麽無形之母真實之母,她全部都不認。

她全部,都不認。

“出去!”她嗓音沁血,語氣狠厲,“從我的身體裏滾出去——!”

黑暗打開了。

那個瞬間,她驟然失重,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落了下去,落入醞釀着風暴的天空。

她回到了現實,百米高空下是狼煙四起的戰場。

真實之母拿走了她的一只眼睛。在只剩半邊的視野裏,天空和大地倒轉,尖銳呼嘯的風聲震耳欲聾。墜落的勢頭突然一止,她感到自己落到了什麽東西的背上,被那堅硬的骨骼硌得眼前一黑。

她忍着痛,吃力地翻過身。是腐化的巨大骨龍。那東西展翅盤旋在戰場之上,發現背上多出了一個生物,立刻開始試圖将她甩落。

它發出一聲憤怒的龍吟,在空中翻了個身,她死死抓住那羽毛般的黑色鱗皮,才沒有第一時間掉下去。

那頭骨龍開始加速飛行,凜冽的風像刀子一樣刮着她的面龐。她被狂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攥住鱗皮的手指漸漸開始失去知覺。

就在它即将轉彎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住了它的龍尾。燃燒的火樹巨人矗立在戰場之上,身影如同山峰一般龐大。

面貌可怖的骨龍回身攀住火樹巨人的手臂,張口噴出靈火的吐息。火樹巨人頭頂的熔爐占據了她的視野,她攀在骨龍的背上,甚至能看清楚那熔爐中用作燃料的焦黑屍體。

火樹巨人擡起另一只手,将骨龍的翅膀硬生生扯了下來。血液噴湧而出,凄厲的龍吟響徹天際。它失去身體平衡,踉跄着想要掙脫火樹巨人的桎梏,反而被提了起來,朝火樹巨人頭頂的熔爐中塞去。

空氣被高溫扭曲,熔爐如同地獄的豁口,張開猩紅的巨口。

現在松手的話還來得及,但下方就是幾十米的高空,她摔下去必死無疑。

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她的身體似乎已經撐到了極限,大腦忽然空白,她手指脫力,直接從骨龍背上掉了下去。

凄厲的風聲襲來,失重感急劇加重,剎那間貫穿肺腑。

那一瞬間,她好像什麽都想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想,萬般思緒紛杳而來,又如大雪無痕沒有留下一絲蹤跡。她好像看見了紅色的頭發,翼蛇的頭盔,看見了蒼白的面孔和修長的手,她好像看見了海邊的花海和散發着金色光芒的幼樹,看見了搭在屏風上的頭紗和落在花束上的蝴蝶。

它輕輕地扇了一下翅膀。

風聲呼嘯,一道身影竄上火樹巨人的鋼鐵之軀,槍尖劃過鐵箍,爆發出一連串刺目的火花。那道身影急速奔行,轉瞬便來到它彎曲的手肘處,以它的肘關節為支點,朝她的方向驟然一躍。

時間靜止了剎那。

噗通一聲,她的心髒落回原點。她被某個人單手攏入懷中,猩紅的鬥篷被風揚起,遮去了她的視野。

下一刻,時間恢複流動。暗紅的火焰綻放開來,如同巨蛇舒展身軀。火焰轟燃時掀起的氣浪緩和了兩人下落的勢頭,像波濤洶湧的海浪一樣擴散開來。

璀璨無比的火焰,和她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

熾熱奪目,恍若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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