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七娘子傻了!
第9章 第9章 十七娘子傻了!
十七娘蘇醒無疑是家中目前最大的喜事。
大長公主亦欣喜萬分,與徐虎昶忙帶着兩個小的也往臨風館裏去,然而一邁進廂房的門,他們便察覺出事有不對。
滿屋婢仆面上皆無半點喜色,問真身邊最穩重妥帖的大女使含霜也神情凝重,大長公主皺眉問:“怎麽了?”
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到底上了年歲,已不如年輕時經事,此時竟覺手腳微微有些發軟。
徐虎昶忙扶住她,那邊徐問真按住白芍,回身安撫大長公主道:“并無什麽事,只是十七娘這孩子好似睡糊塗了,竟有些認不得人。”
她一面說,侍女已帶着林醫官飛也似的跑了進來,徐問真年歲雖輕,房中的規矩卻立得很清楚,婢女帶人飛奔這樣的事是從未發生過的,大長公主見狀,才真是渾身一軟。
徐問真忙命女官們扶住公主往外間榻上坐下,大長公主搖搖頭,緩了口氣,走近內間來,便見床上剛從鬼門關裏搶出命來、孱弱的小孫女滿面茫然無助,手還緊緊抓着長孫女的袖角不肯松開,甚至瑟縮着,像是想要往阿姊身後躲去。
宛如一只誤入獵人叢的孱弱小獸。
大長公主縱然久經世事,此刻也不禁渾身哆嗦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咬牙半晌,問剛在徐問真的幫助下搭上十七娘脈的林醫官:“我家十七娘、這是怎麽了?”
林醫官也是滿面鄭重,徐問真懷裏摟着瘦小單薄如輕飄飄一張紙一般的小妹,與白芍交換一個眼神,心漸漸沉下來。
林醫官仔細診脈半晌,又細細檢查了從前被他們忽視、只簡單處理過,認為并不重也不算緊要的頭部傷口,沉思半晌,對大長公主道:“娘子此次致命的危險在于落水時間長、口鼻嗆入太多水,頭部的創口不大、也并不算深,所以最初我們并未十分在意,但如今看來,或許頭部傷口落水時又受了巧力,傷到顱內,以至出現了失魂之症,如今娘子畏人不識,正是失魂的症狀,不敢言語或許是因為失魂而忘記言語……”
他說罷,見大長公主眉頭緊鎖,又小心進言道:“此只系臣一家之言,臣見識短淺,從醫雖有數年,卻并未見過真正的失魂之症,對娘子的症狀不敢斷言,還請殿下再請數位醫官明家來,共同診斷,如此倘臣有失察之處,也不至耽誤娘子病症。”
大長公主聞言側頭看了身邊女官一眼,便是默許的意思,又皺眉問:“若十七娘不識人了,她是還認得問真嗎?”
她看向榻上緊緊拉着徐問真衣袖不肯撒手的十七娘,與面色凝重的徐問真。
林醫官遲疑一下,“或許……近幾日娘子也偶有神智清醒只是婢仆們未曾發現,正逢真人前來探望,便記住了真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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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也道:“正是,方才大娘子初到時,t小娘子并無特別反應,仍然十分驚懼,是大娘子出言安撫之後,小娘子才表現出對大娘子的親近。”
她們往日雖然一直守在這裏照料十七娘,但也不敢随意言語,所以算來算去,還是徐問真在這屋裏對十七娘說的話最多。
大長公主最後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折了,但小孫女出了這等事,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亂。真兒剛剛主事,此刻心中怕也慌亂,若她表現出驚慌,豈不叫真兒連心裏最後一點倚靠也失去了?
她拿定主意,強定了定神。
兩個小孩沒見過如此場面,大人們都滿面凝重,最依賴的姑姑摟着另一個小孩坐在榻上,也面色沉重。
他們不禁都慌了神,大長公主忙攬着他們輕哄,喚來他們的乳母,交代将他們抱走。
兩個小孩被莫名凝重的氣氛感染,哪裏肯走,坐在地上哭起來。還是徐問真定下神,一面摟着十七娘安撫她的情緒,一面安撫二人道:“勿要慌亂,這邊有些事情要姑母來辦,你們先随着媽媽們下去,叫媽媽給你們一人煮一碗甜酪好不好?”
明瑞十分不安,止不住地哭,明苓也眼含着淚懵懂茫然地看着徐問真。徐問真溫和地笑着,堅定地與她對視,“我們苓娘與瑞郎是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能夠照顧好自己,不叫姑母擔心,是嗎?”
明苓用力點點頭,明瑞也稍微收住一點眼淚,兩個小的被乳母抱了下去。
其實徐問真并不像大長公主想得那樣慌亂。
她這幾年在山裏,名義上是清修,該看的都是那些滿是清靜、大道的經文,其實光看那個哪有意思?歷代奇人的逸事筆記都看了不知多少,如今城中最以售賣逸事筆記、傳奇本子聞名的如意書局便是她為了收集有趣筆記開設的。
失魂症在現實中不常見,在各種逸聞記事中卻只能算一般套路,她看得都厭了。
方才林醫官給出這個診斷,大長公主他們都慌了神,她反而鎮定下來——好歹有個說法,治起來就有思路,總比是無名無因由之症要好。
她哄走了兩個最小的,十七娘問星緊緊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開,宛如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這一個卻是哄不走的。
徐問真嘆了口氣,指着榻上的枕頭,幾次示意,才叫問星明白是要她躺下,問星抿着唇,試探着躺下,徐問真立刻露出笑容,做出安撫的動作。
這孩子……若是能恢複還好,若不是不能恢複,就此癡傻了……
屋裏氣氛一時凝滞起來,如陰雨未落的天氣,悶得令人幾乎窒息。
徐大夫人這時也得了消息匆匆趕來,東院與東上院距離很近,她趕來時其他醫官、郎中還未曾到,含霜将事情簡練地對她說清楚,縱然以徐大夫人的沉穩老練,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等到七夫人趕到時,她已經碎嘴的婆子傳完了經過,事情已經發展到“十七娘癡傻了”,因而來了之後低着頭恨不得縮到地縫裏,一聲也不敢出,随她來的見滿、見顯二人雖不知其故,卻也心覺不對 ,便立在母親身後,靜悄悄地也未言聲。
最後還是大長公主咬着牙罵道:“那該死的孽障!”
她厲聲道:“還不把那孽障給我勒死!”
徐虎昶忙道:“殿下稍安。”
縱然要處置,這會人多口雜,滿院仆婦,也不能将這種話宣之于口。
徐大夫人知道輕重,也連忙上前勸解大長公主。
徐問真還穩得住,知道祖父與母親必能将事情圓回來,便不着急,坐在榻邊,與白芍耳語幾句後,又輕輕對徐問星反複道:“十七娘不怕,阿姊在。”
徐問星雙眼茫然中混合驚懼地看着她,顯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徐問真便輕輕拍着問星的肩,如哄明苓、明瑞一般,即便知道她聽不懂,也柔聲反複安慰着。
言語的力量有時并不在多華美的言辭,語音聲調也能在無形之中傳遞給人信息。如此幾次後,十七娘果然稍微安穩一點點,目中驚懼稍退,卻還是忍不住靠向徐問真,緊緊抓着她衣袖的手也未曾松開。
柔滑矜貴的料子就這樣被抓得皺巴巴的,徐問真也不在意,就這樣坐在榻邊任她牽着,一邊溫聲回長輩的話。
又是留國公府兵荒馬亂的一日,徐家十七娘子最後被太醫診斷為失魂症,是否癡傻還未可知,要持續觀察。
新上任的問星小娘子懵懂瑟縮地躲在徐問真身後,最後還是徐問真将身邊面孔最敦厚、聲音最柔和無害的秋露喊了進來,專負責照顧十七娘子,再加上問星稍微熟悉一點的含霜配合,她才得以從廂房中脫身。
衆人暫時都在臨風館正房落腳,凝露帶着人一位位地奉茶,大長公主與徐虎昶坐在東屋內上首榻上,婢女們又端了數把檀木禪椅來,請其他人坐。
太醫既已給出了診斷,大長公主又請他們商量給出方劑。然而太醫們嘀咕了半天,雖說給出了方子,但也說失魂之症向來治療效果不甚明晰,用藥、行針治療下去,是否會有效果,讓徐娘子憶起前事,就要看命數了。
大長公主從小聽厭了這一套說辭,聽罷雖皺着眉,倒也沒為難他們一定要給出準話,徐虎昶對太醫們客氣兩句,命人厚謝,徐大夫人忙出來交際。
人散去了,大長公主嘆息一聲,“真是一筆糊塗賬……只可憐了孩子。”
倘若只是失去記憶還好,無論能不能想起前事,都不重要,本來十七娘也才五六歲,尋常人長大了,五六歲前的事能記得多少?按從前十七娘的天資看,也不是天資聰穎絕頂聰明的樣子。
記憶找不回來也不算什麽。
可若是癡傻了……
大長公主不禁再次長嘆,對徐問月母女更是痛恨至極,“那母女倆何其惡毒啊!還有那群刁仆,尤其那個姓溫的奶娘,一定不能輕饒了!”
不叫她們嘗嘗閻王殿前的湯,真叫世人以為她周胧歌做了面人了!
徐問真低聲道:“自然不能放過。”
勒死徐問月确實是大長公主的氣話,但在家廟中,缺衣少食,只有一個對她滿懷恨意的婆子與她朝夕相對,徐問月的下場可想而知。
她确實年紀還小,若只是小打小鬧,結果斷不至此,但她對親妹妹動了殺心又确實下了死手……留下也是後患無窮。
徐問真目光微冷,轉瞬又是平日常見的溫和模樣,她寬慰大長公主道:“先用藥看看吧,我瞧十七娘的模樣,雖然懵懂,卻不像神志不清的模樣。況且 ……”
她堅定地道:“哪怕真是最壞的結果,難道咱們家就沒有照顧十七娘一輩子的本錢嗎?幸而還是咱們這樣的人家,有得醫治,十年、二十年都供得起,大不了廣請天下名醫,相信總有一位是擅治失魂症的明醫。”
她語氣如此堅定,叫人不知不覺便心生信服,也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至少七夫人聽了就感覺安心不少,悄悄松了口氣。
大長公主雖還面色郁郁,卻也輕輕點頭,張口仍忍不住嘆:“只可惜這好端端一個孩子……她娘知道,只怕也心痛得很。”
昨日再惱十夫人偏心,這會以一顆為娘的心來想,大長公主還是對十夫人生出一些憐惜之情。
聽她嘆氣,七夫人在一邊低着頭,真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聽聞七房昨日一夜未能熄燈,上下仆婦皆戰戰兢兢,見滿、見顯幾個孩子今日一早過去,就見父親上朝去了,母親眼下挂着烏青,面容憔悴,俨然是沒休息好的模樣,還隐有不安之色。
方才幾位年輕娘子都被打發走了,七夫人沒有女兒在身邊,更失了最後的膽氣。
然而她再想低調,那麽大一個人坐在那,也讓人無法忽略。
大長公主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最終還是沒忍住,道:“這段日子天寒,你就好生在院裏養着,別出來行走了。若還有心惦記你這可憐的侄女,就給她抄寫些經文,供奉在天尊佛祖之前,為她祈福吧。”
七夫人雖然領了罰,心中卻不敢有半點不甘,起身唯唯稱是,大長公主實在懶得看她這模樣,徐問真待她倒還客氣,沒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也起身來,待她離去還稍送了送,算是全了她的臉面。
瞧着這長孫女,大長公主心裏終于稍微有點慰藉——那徐問月長歪了,定是她親娘給的種子不好。瞧她養大的真娘,行事多麽體面周全。
然而她也不像往常一樣高興,十七娘的懵懂就如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口,她一時想到可憐孱弱的小孫女,一時想到在外的兒子兒婦,心中萬分滋味,哪能言說。
徐虎昶也無法以言語寬慰,只能輕輕握住她的手,“會好的。”
“柳氏那賤婢,絕不能留。”大長公主合上眼,已經冷靜t下來,出口之語才更不容反駁。
徐問真聽到此言,在簾帳後稍微駐足,并側身示意大長公主的貼身女官牡丹入內聽候指令。
她站在明間,轉頭看向屋外。廂房中倒沒有早上那般兵荒馬亂,問星體力還不足,服了藥,已經在秋露的服侍下睡去了。
含霜回來複命,徐問真點點頭,然後注視着庭間剛剛冒出花苞的小樹出神。
褐色的數枝上,綠色的小苞中隐隐約約透出一點粉意,為幹瘦的矮樹增添了一點生機。
今春天氣太冷,往年都已鮮花滿枝的時節,今年花苞剛剛冒頭。
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終于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擡手輕撫門前的竹簾,恰如要拂開籠罩在徐家上空的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