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雪
第30章 第 30 章 夜雪
紀惗出發吃飯前, 換了一身藏青大衣配墨綠圍巾。
鄧惑看他俨然要去時裝周走秀,特意提醒了一句。
“再休閑點兒,去的館子很家常。”
小紀同學認認真真選了幾套, 最後找了個棒球外套配破洞牛仔褲。
然後他和她坐在居民樓的狹長過道裏, 仍然像兩個模特找錯了館子。
好在菜色真是很不錯。
鮮香多汁, 回味無窮。
廚子的速度比米其林還慢, 每次卡在客人無可奈何又不會發火的邊緣。
一道菜快見底的時候,另一道菜立刻扔過來。
有時候投擲的加速度過重, 瓷盤還會往前滑行幾寸。
紀惗感覺越吃越餓,不死心地又點了幾道菜。
鄧惑看着好笑。
他本來在用牙簽挑響螺, 發覺被她笑吟吟地看着,一時間忘了自己在做什麽。
她不出聲,擦淨指尖幫他挑螺肉。
他反而躊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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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惑把螺肉遞過去:“喏。”
紀惗小心翼翼地叼住,發現她又要挑下一個。
他像是第一次被投喂凍幹的貓貓,尾巴會猶豫地搖來搖去。
她的親近就是那塊好吃的小凍幹。
鄧惑挑得逐漸熟練,見紀惗連坐姿都規矩起來,側目詢問。
“會不會有點太辣了?”
紀惗沒法說感覺你好寵我, 他給她倒水,半晌才說:“真是很好吃。”
我喜歡你。
我喜歡這樣和你一起吃飯,和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鄧惑停下來, 拈着牙簽表情複雜。
紀惗問:“怎麽了?”
“老板娘居然給的是純開水……”她看着塑料杯說:“連茶葉都沒有。”
他一時發覺自己太患得患失, 不由失笑。
一頓飯吃完,換鄧惑開車返程。
紀惗累了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昏沉睡着了。
夜晚的高速路很像長長的時空隧道。
每個旅人都在勻速前進, 在不同分叉陸續下車。
車窗把劇烈風聲模糊成膠片滾動般的底噪,世界變得孤單起來。
僅有她和他存在于這個狹小空間裏,像深海裏被裝在同一個玻璃缸的兩尾魚。
鄧惑看顧着前後路況, 偶爾會看一眼紀惗。
互聯網很喜歡造各種标簽,譬如鹽系、Clean-fit、美拉德、日雜。
她很長時間裏,覺得氧氣感只是營銷號收錢硬安的好聽名頭。
妝畫的清透一些,打光夏日感重一點,出圖好看就可以說是氧氣感。
但紀惗是天生有這種特質的人。
她靠近他,便像碰觸一瓶冰塊漂浮的薄荷氣泡水。
他的心思都很好猜,像是指節在瓶壁上輕敲兩下,氣泡便會忐忑地湧動起來。
高速路的燈如同低空飛行的星軌,暖光不時掠過他的睡顏。
綿和安寧,線條漂亮。
棒球服也好,長風衣也好,紀惗穿什麽顏色都顯得很輕快。
他的眼神幹淨清澈,又讓人天然覺得,可以信任依賴他。
鄧惑第一次親他的時候,感覺像路過的人接過了試吃裝,忽然就嘗到了甜頭。
她私心不願意承認,每次和他的接吻體驗都很好。
……哪怕帶着控制和撕咬。
抵達劇組時,導演恰好打電話過來。
“下雪了,你們那邊路況還好嗎?”
“剛到停車場,”鄧惑說:“我們在片場旁邊。”
“哎?這麽早就回來了?”康杜很意外:“還有幾個小時才開戲,你們要不回酒店再休息會兒?”
好風憑借力,這場雪下到他老人家心坎裏了。
比起特效和泡沫造景,天然的大雪能滿足各種要求,但很多劇組沒法趕上。
今天一場夜雪能把全劇好些鏡頭都趕着拍完,最好下個一整夜。
劇組提前忙碌起來,還臨時又租了好幾個景,決定多個片場開拍。
晚上十點到十二點,鄧惑是虐心戲的無助棄婦,跪在下雪的長夜裏哀聲相求。
十二點半到三點半,她又是榮華重歸的國師夫人,親眼看着從前那些辜負她的人如何痛哭。
韓新河換了好幾套打扮,演得逐漸開竅。
他樣貌帶着邪氣,但平時太過禮貌客氣,便有種錯誤的矛盾感。
鄧惑教得很簡單。
“你要暗着争寵,每一秒的眼神都得粘着我的角色。”
原本有點僵硬的國師,慢慢演得有了靈魂,變得鮮活起來。
哪怕劇本沒有寫,他的眼神也在争風吃醋,嬉笑怒罵。
為着她的一舉一動,半仙般的人物有了血肉,露出脆弱又真實的一面。
鄧惑一邊和他對戲,一邊觀察着男一男二的人物。
她始終覺得女主太單薄了。
兩個男人的色彩都很重。
男一紫袍加身,白金色和深紫色都是為了強調他玄秘高深的印象。
男二的戰甲華袍都喜歡用明紅玄黑,顯得有侵略感攻擊性。
而她顏色淺淡,搭配不定,很難給觀衆留下記憶。
鄧惑候場時思慮良久,決定多做點什麽。
她不能只是淺顯無味的漂亮。
“康導,趁着下雪,再給我加場戲吧。”
康杜一翻排班表,有點驚訝:“都快熬通宵了,你演完了回去睡呗?”
鄧惑舉起一捧茶花。
“我想了一個情節,您看看合不合适。”
“下雪的夜裏,男一和男二同時夢到女主抱着春日的茶花在跳舞。”
“她還是未出嫁前的少女打扮,他們也從來不知道她會跳舞。”
“他們兩個人站在夢境的兩端,像是離她很近,也離她很遠。”
“夢境是潛意識的側影,加這一段也可以映射很多劇情。”
康杜感興趣起來,又覺得可惜:“劇本裏沒這段,你現在要加,我們不好找舞蹈指導。”
“還有男一和男二的狀态,你覺得該怎麽策定呢?”康杜快速思考道:“這是一個樂景,還是一個哀景?”
“我可以現編一段,”鄧惑利落道:“我助理也會編舞,我可以跟她快速排好。”
“紀惗很擅長即興發揮,韓新河也能提前溝通好,兩個人在夢境裏什麽臺詞都不用說。”
“唯一麻煩的,可能是要找一條帶長紗的輕薄裙子,最好是鵝黃色的。”
康杜擡手接雪,越想越覺得合适。
他一直很有文藝情懷,戲裏也剛好缺這麽一段偏意象的無對白鏡頭。
三個人的夢境,春日花和冬日雪,完全是把所有故事都講了出來。
他立刻示意副導演接管手邊的戲,特意領着鄧惑一起去找那條合适的裙子。
服裝師打開倉庫時,空氣裏一股灰塵味兒。
但随着燈光一行行亮起,浩如煙海的戲服倉庫讓人看得沒法眨眼睛。
“鵝黃色——那就是類似金色?”
“對,色澤更柔軟一些。”
柔軟,又具有堅韌生長的生命感。
幾個服裝師都分散開,隔着老遠互相喊。
“這兒有一條!”
“要有飄帶,跳舞好看的!”
“何姐,你那邊有幾套拿幾套,咱們對着看一下!”
康杜還在咀嚼她想的那個戲,說:“拿着花跳舞确實好看。”
“但是小鄧,我覺得可以這樣改一下。”
他示意她看向門外,夜色暗沉,飛雪模糊成細碎的點和線。
“你要考慮到,你的角色對男一男二的意義。”
“你可以成為主光源。”
鄧惑聽得一怔,康杜已經果斷拍板。
“你提着燈跳舞,燈籠上纏着白茶花,怎麽樣?”
“燈光是暖金色,你也是鵝黃色,在雪夜裏拍出來效果肯定好!”
她立刻答應,腦海裏都浮現出對應的場景。
道具師即刻沖進另一個倉庫裏,找出各類長柄燈籠。
一切都在快速就緒。
紀惗的戲大概還有三十分鐘,韓新河還有四十分鐘。
鄧惑和助理快速排舞,提着長柄骰子燈設計動作。
兩個男主相繼下戲,收到通知來到空地前,戲服都沒有換。
紀惗演完夜議戰事的朝堂戲,穿着豹紋補子的大紅官袍。
韓新河剛才在演以命續緣的夜戲,穿着深紫繡銀的法袍。
康杜大悅:“衣服都不用換了,就這麽來!”
紀惗問:“加戲了?”
“對,你,還有你,”康杜反手一指韓新河:“你們跟小鄧加一場戲。”
“臺詞本呢?”
“沒有臺詞,狀态先自由發揮,不好再說。”康杜說:“看見這場子了吧,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
“你們兩個人都在做夢,都在夢見她。”
話音未落,道具師嘩啦展開八寶織花方毯,轉頭問道:“惑姐,這毯子挺厚的,您踩着試試?”
夜雪交錯裏,紀惗轉頭看去,看見她提燈而來。
鄧惑穿得單薄,腳步踏在風裏,衣袂裙擺都随之飄揚。
今夜沉暗,她手執的燈映亮了所有人。
“機位就緒——”
康杜喊道:“你兩看見地上的記號标了吧,一邊站一個人,準備開拍了!”
韓新河眼中的驚豔之色尚未褪去,他快速去了右側,與紀惗遙遙相對。
四下燈光都在暗去,獨留她一人站在深海般晦暗的夜裏,執燈靜立。
“Action!”
美人的恬靜笑容,與少女時的打扮恰為呼應。
如同綻開的山茶花,她執燈起舞,裙擺也如重瓣綻開般飛揚。
穿官袍的男人神色恍然,自嘲般低頭一秒,又擡頭看。
他知道這裏是夢,他早已錯過她了。
擡頭的同一刻,他的眼淚流下來,僅是不遠不近地站着。
好像再往前一步,這場夢就要醒了。
将軍深呼吸着看她,笑着流淚,恨着流淚,後悔又無助地流淚。
他的所有痛意在夢裏都不作掩飾,哪怕整個人緊繃着,全程只有一個動作。
情緒一層一層地被剝出來,像腐爛的傷口。
而美人僅是怡然自得地,在夜色裏迎着飛雪旋轉長舞。
夢境般的長夜裏,她不曾屬于過任何人,卻成了被飛雪追逐的錦燈。
她的皎潔目光不曾為任何人停留,心緒與腳步穩而平快。
紛紛揚揚的大雪被東風席卷,美人墨發微亂,唇角噙笑,長睫擡起時還沾着一枚雪花。
自由又快意,宛如游戲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