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我告訴你們!”
柴廣博接着控訴:“宿缜不敢舉報你們,我敢!不管你們是逼他加班,還是逼他幹他不願意的事情,還是想搞什麽潛規則,警察分分鐘查個門清!你們就等着破産倒閉吧!呸!”
他這麽一鬧,等餐的三個女生也站了起來,指着逄峰的鼻子附和:“就是!”
“什麽人啊,真是看走眼了!”
“這世道怎麽壞成這樣!當勞動法是擺設嗎?!”
“小哥哥,你別害怕,我們陪你去警察局,給你作證!”
宿缜:“……”說實話,他現在想把柴廣博送進去。
眨眼間,奶茶店就吵成了一鍋粥。
柴廣博上大學時就是辯論隊的,這會算是發揮了特長,喊得比誰嗓門都大:“宿寶,我們挺你!”
“……”
挺個頭!
沒看見那個掉頭店員想溜嗎?!
宿缜正急得沒辦法,耳邊突然傳來一股溫熱:“看出來了嗎?”
氣息一吹,耳朵便癢癢的。宿缜急忙轉過身去,卻發現是江起,愣了一下:“看、看什麽?”
江起嘆了口氣,低聲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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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宿缜扭過眼去,望向那店員藏在袖子裏的手,頓時一驚。
那竟然是紙糊的!
他尚未反映過來,就見江起撈起臺面上的奶茶,猛地撕開封口膜,對準那個店員就扔了過去!
濃香的奶茶潑天而降,店員跑不疊,“啊”地尖叫了一聲,被當頭澆了滿滿一身。
眨眼間,他就被軟塌塌地拍在了地上,變成了一攤彩色的漿糊。
宿缜:“……”
宿缜:“這就完了?”
捉鬼這麽簡單的嗎?
而柴廣博正站在VIP席位,見此情狀抽了口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走走走打架了!別誤傷你們!”
逄峰手忙腳亂地推着三個姑娘出了門,然而其中一個眼尖,已經瞄見了櫃臺裏面:“卧|槽!這是什麽東西?”
她偏偏還是個膽大的,這會不但不害怕,反倒還興奮起來;“你們是神仙?道士?複仇者聯盟?給我簽個名!簽個名啊小哥哥!”
逄峰:“……”
躲得了紙糊的掉頭怪,躲不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迷妹。
大門被逄峰啪地一關,店內瞬間清淨下來。
宿缜松了口氣,見江起繞進櫃臺內,薅了雙塑料手套戴上,從那攤奶茶裏撚起一個還在滴答水的東西,眉頭一皺:“夏耕之屍。”
宿缜:“什麽?”
“有人無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屍。[1]”
江起緩緩說道:“據傳夏耕是夏桀的臣屬,在商湯讨伐的時候被砍頭,其無頭屍便手持矛盾站着。為了……”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宿缜問道:“為了什麽?”
江起面無表情:“後面忘了。不重要。”
他把那一團紙展開,讓宿缜看得更清楚:“這是紙紮,紮的就是夏耕之屍。”
宿缜眯起眼睛看去,可這紙已經被泡爛了,只能看到一個隐隐約約的形狀。
那好像确實是一個無頭人,手裏拿着一副矛和盾。
江起又四處搜尋了一下,在柴廣博的腳邊發現了一個紙糊的頭。
他撿起來一瞧:“頭跟身體是分離的,紙的材質也不一樣,恐怕兩者不是一套的,怪不得風一吹就掉。”
宿缜:“……”
能不能不要如此冷靜地說這種話啊!
就在這時,大門被人推開,一個白花花的腦袋探了進來:“你們沒事吧?”
“沒事的。”宿缜回道:“孟婆,您過來看看這個。”
“哦,是紙人啊。”
孟婆啧啧兩聲,借着江起的手看了看,一拍手:“這不是老卞家的東西嗎?整個稼城只有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花邊紙,一筆一劃都是自己勾的。”
宿缜順着她的手看去,發現那花邊紙上的紋樣确實像手繪的,非常有靈氣,一點都不死板。
“行吧,有活幹了!”
逄峰也進門來,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腕,說道:“紙人肯定不只一個,我去找幾個陰差幫忙搜羅。”
說罷,又點了點宿缜和江起,道:“你們倆跟着孟老婆子,一塊去那個紙紮鋪問問,看看能不能訛點錢……啊不,看看這紙人是怎麽回事。”
宿缜:“……咱們冥科大還有捉鬼專業嗎?”
“沒有。”
逄峰搖搖頭:“但如果受害者很有錢,就能撈一大筆。所以我們對此一向很積極。”
宿缜從善如流:“好的,那我們撈錢去了。”
……
孟婆叫人的時候,宿缜正在查資料。
“有人無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屍。故成湯伐夏桀于章山,克之,斬耕厥前。耕既立,無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1]
“……夏耕為了逃避罪責,于是就隐藏在了巫山中。”
他看着百科上密密麻麻的字,沒明白江起停頓在這裏,究竟是為什麽。
難道是他聯想到了什麽?
“小宿!”
宿缜反應過來,應道:“哎,怎麽了?”
“沒事 ,我就問問,”
孟婆看了看駕駛座上的江起,轉頭問宿缜:“你有手動擋駕照沒有?你要是有的話,以後就不用老麻煩小江了。”
宿缜點點頭,疑惑道:“你們都不會開?”
孟婆撇撇嘴:“當然會!都活了這麽多年了,開個車有什麽難的!”
據她解釋,總讓江起開車并不是欺負他,也不是因為別人都不會開,是因為只有他有陽間的駕照。
“啊?”宿缜懵了,他一直以為江起不是活人。
“他确實,不算是活人。”
孟婆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從後視鏡裏望了望江起的眼睛:“他既是活人,也是死人。”
宿缜不解:“這怎麽可能呢?”
孟婆慢悠悠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以後會明白的。”
宿缜呆呆地哦了一聲,轉頭去看窗外的景色,下意識往後視鏡裏瞄了幾眼。
既是活人,也是死人。
那也就是說,他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哪邊都不是,應該會……很難過吧。
宿缜想着,江起卻突然擡起眼來,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
宿缜連忙移開視線,似是突然對窗外的街邊攤起了濃厚的興趣,還欲蓋彌彰地哼起小曲來。
江起垂下眼眸,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麽,竟在兩人都沒注意的時段,輕輕地笑了一下。
“就是這!”
孟婆往窗外一指,街邊果然有一個鋪子,門頭用黑白字寫着“卞家喪葬用品”,大門緊閉,裏面光線昏暗。
江起将車停在路邊,三人前後腳下了車,推門進了鋪子。
宿缜四下看去,發現這店面很小,掃一眼便能看到全貌。
側面的架子上,是各種紙錢,香,壽碗,花籃一類小物,還有一個賣飲料的售貨機,給活人喝的那種。
而正對面的牆上,則挂滿了各類紙紮祭品:紙人紙馬,電視手機,房子車子,可謂是應有盡有,看得宿缜目不暇接,連連贊嘆:“這也紮得太好了!簡直像真的一樣!”
“是吧,老卞家的手藝絕對是杠杠的。現在還堅持傳統技藝的,真的不多了。”
宿缜嗯嗯兩聲,突然一愣,退出門去瞧了瞧那招牌。
孟婆疑惑:“小宿看啥呢?”
宿缜沉默了一會,幽幽道:“稼城真小。”
孟婆:“?”
就在這時,鋪子後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走出來一個年輕男子,看着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他手裏拿着幾根竹篾,神色恹恹地朝幾人掃了一眼,便低下頭繼續編東西,嘴裏有氣無力道:“要點什麽?”
等了好一會,都沒有人答話。他這才擡起頭來,手裏的動作突然一停:“宿缜?!”
“卞節!”
宿缜沖上前去:“你怎麽一畢業就沒影了?聚餐都沒找着你人,原來是跑這來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想在學校待着……”
卞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看了看手裏的竹篾,趕忙背過手去藏在身後,尴尬道:“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的事一會再說。這是你家的鋪子?”
宿缜看了看他藏在身後的竹篾,問道:“你還會做紙紮啊!我們都不知道!”
卞節苦笑一聲:“上不去臺面的東西,我哪裏好意思說……”
“這有什麽上不去臺面的?”
孟婆在後面插嘴道:“稼城幹殡葬的,誰不知道老卞家的外孫争氣?傳統手藝一樣沒落下,還自己開發出那麽多新技法。要不是天天見不着人,你家的門檻早被求學的踏平了!”
“哎呀哎呀,這怎麽好意思……!”
卞節被誇得臉色通紅,一時間手腳無措:“都是些雕蟲小技,缜哥這樣的才是國家棟梁……”
“還我是棟梁!”
宿缜失笑道:“你不要每次看別人都帶高光濾鏡,看自己卻死盯着缺點不放。都保研到北京的人了,你技術不比我差!”
卞節連連擺手:“不敢不敢……”
兩人寒暄幾句,宿缜便介紹了一下兩位同事,說起正題來:“我們來這裏是調查一件事,這應該是你家的紙人吧?”
卞節順手接過那個被泡得爛乎乎的紙人,眉頭一皺:“确實是我們家的,可是……我沒有紮過這個。”
孟婆問道:“是不是你媽媽紮的?”
卞節立刻搖頭:“不可能。她最近不在稼城,這個鋪子都是我在看。”
宿缜覺得奇怪,就又将掉頭店員的事情說了一下:“這件事你知道嗎?”
卞節登時目瞪口呆:“紙人怎麽會變成活物?不可能!紙紮不過是活人的寄托,陰間什麽的都是想象出來的!”
說罷,翻身從櫃臺上一勾,就拿出來一本紅皮憲法,拍在三人眼前:
“你們還信不信唯物主義?大學學的馬哲全都還回去了?!”
宿缜:“……”
他欣慰道:“你一個做紙紮的,竟然比之前的我還信念堅定。我終于不是一個人了。”
卞節驚恐道:“什麽?連你也不是人了?!”
宿缜:“不是這個意思!”
總而言之,由于卞節的唯物主義信念過于堅定,宿缜跟孟婆費盡口舌,也沒能讓他相信掉頭店員的事。
“算了,不管你們怎麽說,這東西我家肯定沒有。”
卞節甩甩手,轉身向後門走去:“不信我帶你們看看倉庫。”
他帶着宿缜一行人摸進門去,朗聲道:“我家的紙紮全都在裏面,絕對沒有你們說的那個什麽,夏什麽屍。”
倉庫裏面沒有窗子,頗為昏暗,只有天花板上嵌着一個白色的燈管,連罩子都沒有。
四面八方全是高層鐵架,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各類紙紮。而正對面則放着一個紅木桌子,擺着菩薩像和一個男人的遺照。
“這位是我姥爺,他是卞家紙紮第一代傳人,這個紙紮鋪就是他開的。”
卞節解釋道:“我爸是倒插門的,我也是随的母姓。本來姥爺想把鋪子傳給我,但我爸非要我去學計算機,就計劃把鋪子賣了。”
宿缜哦哦兩聲,這些事卞節從來沒跟他們說過,他還是第一次知道。
他四下看了看,見神臺上還刻着字,竟然是卞節姥爺的起家史。
其大概意思是,卞節姥爺家裏是農民,他卻意外地發現自己擅長紙紮。
後來新中國成立,他便開了這個紙紮鋪,一路做大做強,最盛的時候在省外都有分店。
“這都是以前的事了。”
卞節苦笑:“但後來我大舅二舅出了事,姥爺和我媽都得了病,最後就只留了這一個小店面。”
宿缜也輕輕嘆了口氣,心說這家人實在是命不好。
他正想着,就聽江起從一旁叫他:“看你身後。”
“身後?”他愣了一下轉過身去,順着江起手指的方向,看向貨架的角落。
只見那裏站着一排半人高的無頭小人,全部手持矛盾,蒼白的紙面上竟慢慢長出了鮮紅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