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月一路上都在想着李……
第3章 第 3 章 明月一路上都在想着李……
明月一路上都在想着李秋嶼的聲音,好像她人本來是睡着的,叫這聲音給喚醒了。
她回到家,先把自行車鎖上,進鍋屋舀了半瓢井水喝下去,覺得不渴了,才抹抹嘴,掀開鍋蓋拿楊金鳳早上烙的菜盒子。菜盒子濕噠噠的,洩了,底下是雜糧粥,明月又把鍋蓋蓋上出來找棠棠。
棠棠在老趙嬸子家玩兒,這家有兩個小孩兒,老趙嬸子的老伴、兒子、兒媳婦都在外頭打工,一家有三個掙錢的,手頭寬敞,小孩子總是能吃到許多零食,喝各種奶。
棠棠總愛往老趙嬸子家溜達,她一來,見人家孩子吃這喝那,就直勾勾瞅。大人抹不開臉,也給她拿塊雪餅什麽的。來太勤了,老趙嬸子不大高興,就是窮親戚打秋風也不興天天上門的。
那兩個孩子在喝AD鈣奶,喝了一瓶又一瓶,老趙嬸子挺慣孩子的,要啥買啥。棠棠蹲石榴樹下玩兒人家的遙控小汽車,她淌清水鼻涕,鼻子癢了,褂袖子一蹭,黏糊糊拉絲好長。人家喝奶沒招呼她,她一會兒擡頭瞅過去一眼,一會兒又瞅過去一眼,瞅了那麽幾回,棠棠到人跟前問:
“酸不酸呀?”
人不理她,坐凳子上繼續咬吸管。
“我聞着有股什麽味兒。”
吸管都咬癟了,小孩從板凳上滑下來,蹭蹭蹭跑到一邊兒去,棠棠跟過去,人又挪了地方,最後,搡了她一把,棠棠也不生氣,等人把瓶子扔了,她立馬去追滾走的瓶子。
老趙嬸子排骨炖好了,香得很,她把小木桌撐開,一家三口在院子裏啃排骨。大點的那個姑娘,嫌肥的惡心,趁她奶奶不注意,丢給蹲腳邊搖尾巴的狗了。
“哎呦,老天爺哎!”老趙嬸子瞧見了,一腳把狗踢開,晚了,狗忍痛沒叫叼着肉蹿開,棠棠看着,都想當小狗了。
她趴人桌沿,說:“我能吃肥肉。”
老趙嬸子臉上都能刮下一層霜了,摳了摳牙縫:“你能吃肥的回家叫楊金鳳給你燒。”
一家三口繼續啃排骨。
棠棠看了會兒,又蹲石榴樹那玩兒小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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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子都是排骨的味兒,老趙嬸子啃完一塊,就嘬嘬嘬喚狗,狗不計較主人那一腳,颠颠過來,叼走骨頭趴牆角專心咂摸起來,棠棠便愣愣看狗。
明月猜棠棠是在這兒,大門敞着,她一進來就瞧見棠棠了。
老趙嬸子看見明月,也就是看了一眼,沒吭聲,都是一個莊的,除非結仇,哪有不打招呼的?明月很窘迫,叫棠棠:
“光知道玩兒,趕緊家去吃飯。”
棠棠不動,明月只得走到人石榴樹下拉她,就這麽幾步,可真夠遠的。
她明白,老趙嬸子家早就很煩棠棠了,棠棠是小孩,光曉得人家裏好吃的多,好玩兒的多。
老趙嬸子一家還在那啃排骨,至始至終,一眼也沒瞧她姊妹倆,一個字都沒說。
明月牽着棠棠,走出了那個新翻的院子。
“姐姐,商店裏的好吃的都賣給老趙嬸子了嗎?”
明月心裏難受,不說話。
“姐姐,老趙嬸子家的狗也吃肉了。”
明月很煩。
“姐姐,你喝過AD鈣奶嗎?”
明月突然撒開她手,氣紅了臉:“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再去人家,咱家有飯,你就是不聽話,非跑人家家裏頭讨嫌,回頭人背後又要說奶奶,你怎麽一點也不叫人省心呢?”
棠棠才四歲,她饞,嘴巴淡,她像個小動物只曉得吃點什麽,玩兒點什麽。她見姐姐發火,心裏害怕,但她曉得姐姐不會打她,她就沒哭,怯怯去拉明月的手。
明月哭了,她把棠棠抱起來,一手抹掉眼淚,說:“咱別去人家了好不好?以後姐姐掙錢給你買奶買好吃的。”
今天就買。
她領着棠棠到小賣部買了一瓶奶,一包夾心餅幹,一袋雪花膏,還剩三塊,十塊錢用處可真大。她又想到了李秋嶼,他說話多好聽啊,明月非常後悔自己罵了棠棠,她發誓,一定不要再吼妹妹,棠棠已經很可憐了。
她們回到家,明月把熊貓公仔給了棠棠,這是棠棠的第一個玩具。家裏小玩意不少,李萬年編的,小螞蚱,小鴨子,可跟電動的高級的比,一下黯然失色,拿不出手。
棠棠抱着熊貓,親個不停,問明月能不能抱着它出去玩兒。她四歲,還很小,可已經有了炫耀的欲望了。
楊金鳳從明月姑姑家回來,臉色不好,姑姑嫁到三十裏外的鎮上去,跟姑父天天吵架,你罵我,我罵你。姑姑氣男人只曉得喝酒打牌,死不上進,家裏幾張嘴都等着吃飯,一個大男人家,口袋跟叫狗舔過的碗呢,一個子兒沒有,丢人。但人是姑姑自己選的,她一傷心就哭,哭天哭地,拍着大腿哀號自己當初瞎了眼。
男人跟女人總是要吵架的,李昌盛夫妻也吵,真吓人吶,夫妻兇起來像仇人,都恨不得對方去死,立馬去死。明月是小孩子,大氣不敢出,茶幾啊,杯子啊,能摔的都叫夫妻倆摔了,摔完了叫明月收拾。
她聽得腦袋嗡嗡的,可爸爸媽媽吵完又親親熱熱一塊兒吃飯,睡覺,爺爺說過日子都這樣。也有吵得頂厲害的,女人去上吊,拿自己性命懲罰男人這一家,孩子大人,都不要了。人死了,吹吹打打熱鬧一番,那要過日子的,便又該怎樣就怎樣過下去了。
“姑姑好了嗎?”明月給楊金鳳打水洗手。
楊金鳳接過手巾撣褂子上的灰:“小孩問啥問,雞喂沒?”
家裏有雞有羊,豬圈裏還有一頭大肥豬,雜活太多,楊金鳳打一睜眼就得忙。明月下了學,便能搭把手,楊金鳳不怎麽舍得用她,明月得溫書,小孩子最當緊的就是念好書,不念好書,啥都白搭。
“奶奶看!”棠棠抱着熊貓從外頭進來,楊金鳳問,“哪兒弄的?”
明月不敢吱聲,她跑去澧塘楊金鳳不知道。
果然,楊金鳳劈頭蓋臉把明月罵了一頓:“幾塊錢你就瘋跑半天,能發財不?”
明月低頭瞅鞋:“我下午做題,不耽誤事兒。”
楊金鳳說:“還頂嘴?我啥也用不着你弄,你念好書比幹啥都強,念不好書就得打工,回頭再像你小姑找個瞎男人過了,一輩子白活!”
明月心裏有許多疑問,也沒人跟她講明白。
她忍不住道:“打工有什麽不好,範小雲的媽在富士康掙的比我們老師都多,一個月頂老師小半年。”
楊金鳳冷着:“範小雲說的?她那個女娃娃不好好念書,你是個實心眼的,她說啥你信啥?”
明月說:“老趙嬸子家裏頭人都出去打工,她家都翻新屋了,要是念大學才能到城裏掙錢,打工不也能嗎?”
她心裏很茫然,到底為什麽要念好書?
楊金鳳沒打過工,也不曉得到底廣東的廠子裏是個什麽情形,她兇道:“打工是那麽好打的?天天擱廠裏賣力氣,跟幹莊稼活一樣,累死累活,人那念好大學的就不要出苦力!”
明月不吭聲了,她心裏也氣鼓鼓的,奶奶又沒見過,書上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可見奶奶也是自己想的。
楊金鳳草草扒拉兩口飯,軋了兩桶水,裝上三輪車,她要先去薅紅薯秧子再到東湖的地裏栽上,兩個人的活兒,她不叫明月去。
“棠棠,過一邊兒玩去,別耽誤你姐學習。”楊金鳳交代棠棠。
棠棠便又抱着熊貓找人玩兒去了。
院子又靜下去,只剩明月,她心裏總覺得憂愁,困惑,無人可說,連去跟小羊羔說話也不能了。
奶奶一個人,去插那樣多的秧子,為的就是叫她學習,她覺得內疚,好像不往死裏學習,浪費一丁點時間,便非常對不起奶奶所受的苦累,奶奶總說,學習是為自己學的。明月曉得不是,她是為奶奶,叫奶奶失望痛苦,她會更難受。
她真羨慕張蕾啊,好像張蕾就是為自己學的。明月坐院子裏做卷子,天上的雲打頭頂過去,太陽也過去,餘晖追逐到了西山,這一天便這樣往盡頭裏來了。
張蕾成天都在學習,上廁所都是争分奪秒,不跟人閑扯。
她跟上了發條的玩具似的,一直蹦,而且也不需要人再擰一擰,明月覺得她學瘋了。
要超過張蕾,得多難啊,可真超過了張蕾,得多驕傲啊,明月想法多得不得了。張蕾在那學習,她怎麽好意思下座位亂竄找人說話?明月悄悄跟上了張蕾的節奏。
英語單元考試,張蕾考了第一,明月第三,這簡直是受寵若驚,她從沒這麽厲害過。老師也很驚訝,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明月潛力無限。明月卻發愁了,她從沒考這麽好過,其實沒做什麽,就是天天背書,寫單詞,做老師印的卷子,這回考這麽好,往後考不好多不好意思?
只能更努力了。
張蕾對她的态度緩和些,好像明月進步,方有資格跟她當同桌。張蕾很傲氣的,跟誰都不是朋友,她個子矮,可是很漂亮,她脾氣不太好,可又是老師們的寵兒。
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叫《我憧憬的生活》。張蕾盼着到美國念大學,要上名校,老師讀了她的作文,對她贊不絕口。張蕾愛用修辭,排比架勢,老師說多讀書肚子裏有貨,不怕寫不出來。
張蕾瞥一眼明月的作文本,說:“你分數怎麽這麽低,寫的什麽?我能看看嗎?”
明月給她看了,張蕾看完直皺眉頭:“你長大想說書?”
明月實在是沒什麽宏大理想,她只想跟奶奶棠棠過好日子,這算什麽理想呢?将來做什麽,她毫無頭緒,想來想去,覺得說書還成,便把小時候跟爺爺李萬年的事寫了出來。
明月說:“能到花橋子書會說書怪有意思的。”
張蕾不可思議看向她。
明月又說:“當個木匠也成,你去過北京嗎?我真想把長城故宮雕出來。”
張蕾冷淡道:“你也太沒出息了,只曉得說書木匠,你要是到城裏轉一圈就明白自己多可笑。”
明月問:“你去過城裏?”
張蕾說:“我暑假去了蘇州,蘇州有個很大的工業園,都能跟新加坡做生意。新加坡你知道吧?地理書上有。我媽還帶我去了葉聖陶故居,葉聖陶你記得嗎?”
張蕾滔滔不絕,把她見的說了個遍。
明月聽得懵懂:“那是蘇州好,還是廣州好?範小雲說廣州是最能掙錢的,有富士康。”
張蕾沒去過廣州,但她村子裏也有許多人在廣州,她一臉嚴肅:“富士康就是個打工的工廠,不用羨慕打工的,要羨慕,也應該羨慕富士康那些管着別人的,做高級的事情。”
明月更不懂了:“什麽是高級的事?”
張蕾指着她腦袋:“用腦子做的,就是高級的,光曉得賣力氣的就跟畜生一樣,跟牛拉犁一樣,你想跟畜生一樣嗎?”
張蕾特別享受教誨別人的感覺,同學是懶惰愚蠢的,老師是能力有限的,她渴望大城市,她在小學的時候就意識到土地是可惡的,勞累的。她不曉得怎麽擺脫,直到去了蘇州,可天堂一樣的蘇州,也藏着破爛的出租屋,那裏住着肮髒的,粗俗的打工的人們,她的媽媽就是其中一員。張蕾窺探到一個很重要的秘密,原來,那些年關回去的看着混得還不錯的人,在城市裏,依舊過着豬狗一樣的日子,但城裏的豬狗,也好過鄉下的豬狗。
她不要在鄉下當畜生,也不願在城市打工,她要當城市的人。
這個想法燒得她難受,她被這個夢刺激出無數力氣,像是藤蔓,彎彎曲曲拼了命地長,可她在很深的洞裏,要長到外面去不曉得要付出多少。她覺得沒有人能夠理解她,老師也不能,張蕾算不上很尊重老師,鄉鎮的老師,又能有多少見識呢?
她更看不上她的同學,就像此時此刻,她驚訝于明月的無知,幼稚,還有井底之蛙一樣的心思。
明月不想當畜生,畜生要出一輩子的力氣,老了就被人賣,被人吃,畜生落到人手裏,就只有肉的意義。
可她也沒有很想離開子虛莊,她苦惱的,同樣沒有人能回答她,為什麽要出去打工才能掙到錢?為什麽要離開家鄉才能過上好日子呢?
她問張蕾:“像家住在蘇州那裏的人,還要去打工嗎?”
張蕾說:“市民當然不需要,他們本來就有很好的工作。”
明月真羨慕他們,不用離開家,就能掙許多錢過好日子。憑什麽她們就得離開家才成?老天爺可真不公平。
張蕾幾乎是用一種憐憫的語氣告訴明月:“你要是能考上大學,在城裏上班,就變成市民了,你的小孩也就在城裏上學,以後世世代代都是城裏人。”她覺得她的同學,遠遠沒有能思考到這一步的能力。她願意跟明月說,僅僅是因為她覺得明月成績稍微好一些,大約能懂她的意思。
世世代代做城裏的人,是一個非常崇高的理想,張蕾這樣想。
明月沉默着,她有許多問題,像春天裏飛的柳棉,春風驅趕着,權威着它,沒有方向沒有結局。
春天要死了,明月放學騎車從田埂間穿過時看見的,因為大片大片平整的麥田已經綠到盡頭,變幻作微黃,海一樣的麥田起伏着,綠色的海,叫時間給調了顏色,那樣的麥田,太廣闊了,太遼遠了,朝眼睛都看不見的邊際滾動過去,土地太工整了,一塊連着一塊,也太多了,多到寂寥,多到痛苦,每一棵,每一棵上頭都是留守着的人手心的血泡,額上的汗珠,麥子不再配得到年輕生命的血泡和汗珠,但靠佝偻的背,粗糙的手,竟依舊能延續一歲一枯榮。
尖對尖,芒對芒,風從麥田裏席卷過去,從南往北,自東而西。明月不是第一次看麥田,看麥田只叫人更寂寞,要活到奶奶楊金鳳那樣的年歲,還很遠很遠呢,這樣遠,我只能一直這樣看麥田嗎?
明月想到這點,不知怎麽的,有些酸心:世上一定不止有麥田。可麥田外頭是什麽,誰曉得呢?
她一有心事,就愛抱着小羊羔說話。明月回到家,到羊圈裏喊小羊羔,它名字很随意,叫“沒媽的”,它剛生下來媽媽就給賣了,當時家裏急用錢。明月抱它在懷裏,說:“你想不想去城裏呀?”
“沒媽的”咩了一聲。
“那就是想。”
“沒媽的”又咩咩。
“啥意思?到底是想還是不想?人都想去城裏,我也有點想去,但是呢,奶奶跟棠棠都在這兒,所以我哪兒也不去。”
明月說到這,想起一個聲音,一下從死去的春天裏活過來,什麽感覺呢?是向往,是惆悵,一半,一半。
周五沒有晚自習,明月去接棠棠。幼兒園門口接小孩的大都是老人,鮮有小媳婦,他們見了面就說家常,鄰村的會騎個三輪車過來。幼兒園對面坐着個老太太,九十歲,兒女都是老人,在城裏幫打工的後輩帶小孩子。老伴一走,就剩她自己,明月按輩分得叫她榮姥太,楊金鳳都得喊嬸子。
明月常常見到她,榮姥太最愛在幼兒園門口坐着看小孩兒,一坐半天。早飯吃過了,拖着身子挪到這兒來坐,來往的人,來往的車,來往的家畜,榮姥太都看,她也不怎麽說話,聾得很,人耳朵一不好,跟人說話就費勁了,越費勁,越說得少。
榮姥太吃了午飯,又來坐。她一天一天地不說話,心裏在想什麽呢?明月每次見她,都跑過去大聲打招呼:“姥太!你在這兒玩兒嗎?”
榮老太的眼睛是灰色的,擡得很慢,像是聲音打麥田的盡頭傳過來,要對上明月的眼,才會露出一個很慢很慢的笑,她沒聽清,也不會叫人再說一遍,只嗯啊笑對,摸摸你的手,示意她心裏清楚你在招呼呢。那樣的手,一摸上來,像叫老樹皮給剌了兩下,明月覺得榮姥太一定很寂寞,留在子虛莊的人,哪個不寂寞呢?
小孩子不寂寞吧,一下了學,鬧着老的給買零嘴兒,到處亂跑。老人們肩頭挂着書包,在後頭罵小崽子跑得快,老老小小們,往夕陽裏走,越走越遠,各自歸家了。只有榮老太,一個人坐着。
明月帶着棠棠,路過馮大娘家,她家門口種着的月季開花了,老遠嗅着噴香。馮大娘家大門很氣派,特別高,她家裏是很富有的,馮大娘人很爽快,她的一雙兒女,都在外地念大學,丈夫打工,馮大娘跟婆婆娘倆種着十畝地,家裏日子過得比旁人好一截。楊金鳳說,馮大爺是個有點文化的人,到外頭打工不出苦力,還能掙錢。因為馮大爺有文化,曉得孩子們念書才是好出路,所以他家才能培養兩個大學生,楊金鳳最羨慕的,就是馮大爺一家。
馮大娘坐門口擇韭菜:“明月接棠棠吶?”
明月應聲:“大娘要做晚黑飯了?”
馮大娘說:“包韭菜雞蛋扁食,棠棠吃不吃巧克力?”她家裏是慷慨的,據說還有城裏親戚,馮大娘說着,拍手起來,叫明月兩個進門,明月拽棠棠,“大娘,她不吃,我們這就家去。”
棠棠亂扭:“我吃巧克力,我吃巧克力!”
明月臊一臉,這小孩真是好吃死了,馮大娘說小孩都嘴饞,給拿了一盒巧克力。馮大娘家的院子真幹淨,多好的水泥地,多好的小菜園,多好的……明月瞧見堂屋屋頂放了個白色的東西,問:“大娘,那是什麽?”
“熱水器,過年你大爺叫人裝的,只要有太陽就有熱水,夏天洗澡方便。”馮大娘插上電,水管子滋滋冒水,她洗韭菜呢。
馮大娘家的家景真好,是本莊第一家裝熱水器的,還有自動洗衣機,她家裏幹什麽都不累。明月家離馮大娘家有些遠了,本非鄰居,因為棠棠念書在這邊,才每每經過,相熟起來。
“熱水器很貴吧?”
“用你月月姐獎學金,沒花家裏錢。”馮大娘臉上很自豪了。
明月心道,馮大娘家的月月姐是月,我也是月,可我跟她比差得真遠。
“好好念書,要考大學啊明月。”馮大娘兩手是水,往圍裙上一抹,拔了電,“你姊妹倆在這吃扁食吧?”
明月腦子已經飄遠了,答非所問:“大娘,以後磊子哥跟月月姐就是城裏人了嗎?”
“留城裏找工作,就是城裏人啦,戶口都遷走了。”馮大娘說起話來特別幹脆,那聲音,很像樹枝啪一聲斷開。
明月又問:“打工能變城裏人嗎?”
馮大娘說:“不能吧,得有城裏戶口才能算城裏人,你小姊妹倆好好念書,考大學到城裏去,你奶也能跟着享幾天福。”馮大娘本來要說你奶是個操勞命,又覺得當小孩子面說這不好,進了西屋,把馮月以前的課外書找幾本給明月。
“月月姐初中的書還留着嗎?”明月覺得稀奇,以為早賣掉了。
馮大娘說:“都留着呢,不看了也留着,你想看就來家借。”
馮大娘真好,大學生稀罕的哩,一家還出兩個。明月牽着棠棠回家,棠棠嘴黢黑,黏黏的,月亮高懸,楊樹的葉子叫晚風吹得嘩啦啦。
一聽說棠棠拿人家巧克力,楊金鳳數落起明月:“人就是招呼一句,怎麽就當真往人家裏跑?”
明月說:“大娘熱乎得很,硬不叫我們走,就去了。”
楊金鳳是很有自尊的,她不願叫人看輕,覺得她的兩個孫女嘴饞,因此,心裏不大痛快。明月瞟着奶奶神色,說:“馮大娘是真心實意給的,還叫我好好念書,我能分清人是招呼客氣一下還是實打實想給。”
“那也不興要,給就要?往年家裏窮吃不上飯,現如今不說天天有肉,該吃肉也沒短你倆的,到外頭老伸手拿人家的東西不像樣。”
楊金鳳說完,便去泡豆子,豆子豆子,家裏永遠一股淡淡的酸味兒,那是屬于豆腐的。家裏并不常吃肉,明月坐在窗前,一擡頭,瞧見了天上的明月,瞧了那麽一會兒,月亮就變成了熱水器,有太陽就有熱水,多神奇啊,她不太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兒,但她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給家裏裝上熱水器,像馮大娘家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