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秋嶼跟她通完電話……
第15章 第 15 章 李秋嶼跟她通完電話……
李秋嶼跟她通完電話, 第二天來的。
這個時令,莊子叫綠樹裹起來,道旁農田麥子割完了, 隴間是火燒過的痕跡, 尚未耕種。一年四季,李秋嶼把這裏風物也看過了幾回, 人一下車, 熱浪往臉上打。
只有明月坐堂屋搖蒲扇,他記得路,剛扣門,明月就曉得是李秋嶼來了, 她像迎接太陽一樣跑出來,單單為她升起的太陽。
“半年沒見, 長高了。”李秋嶼皮膚很白,很黑的眉毛, 在夏天裏尤為鮮明。他剛見到她,就會微笑。
長高了嗎?明月沒留意, 興許人一段時間不見便會覺得有變化, 她倒覺得他沒變。
“你奶奶呢?”
“賣豆腐去了,奶奶說, 晌午你一定要留下吃個飯再走。”明月領他進屋,今天太晴, 堂屋的偉人畫像凜然,供在中央,李秋嶼看她踮腳去插插銷,轉瞬踩上板凳,拿了個掃把仰頭去撥吊扇, 撥拉幾下,那風扇才悠悠轉起來。
“你吃瓜,自己種的。”明月掀開八仙桌上的罩子,瓜是切好的。
李秋嶼不耐夏天,一直流汗,越流汗那張臉越白,雪一樣了,明月心道這人曬不黑的。
吊扇很響,李秋嶼擡頭看看,接過瓜:“你估分不錯,我查了查前幾年市裏的分數線,想過去市裏念書嗎?市裏資源更好一些。”
明月垂頭坐着:“市裏開銷大,除了以前有個老師的小孩去市裏念書,都沒人去過。”
李秋嶼說:“大不了多少,如果報縣城中學有點可惜了,你老師怎麽說?”
“老師讓我報縣裏,比較有把握,還能省錢。”
“你想報哪裏?”
明月不說話,亂撫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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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嶼明白了,他說道:“有什麽顧慮可以說給我聽聽。”
明月心裏重重跳了下,她擡起臉:“你能資助我念高中嗎?我會都還你的,真的,我說話算數。”
李秋嶼笑道:“我什麽時候說不資助了嗎?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聊聊報考的事情。”
明月又低下頭,心跳更厲害:“我知道厚臉皮張嘴問人要錢資助不好,我家裏出了點事,現在一點錢拿不出來……”她真希望說話的不是自己,好像在賣難。
李秋嶼看出她的窘迫,想起雪天裏,她跟一只快樂小鳥似的,臉上便流露一種複雜的柔情來:
“我本來就打算一直資助你的,誰都有困難的時候,過去就好了,不要認為這是丢臉的事,我不用你還什麽,你能念好書,将來生活過得好一些就可以了。”
他說話娓娓,是明月最受用最喜歡的聲音,她聽出他的誠摯,心裏別扭又高興,說道:“奶奶知道你來,昨晚我們說這個事要是成了,家裏沒什麽值錢東西,我們把宅基地押給你,白紙黑字,不能叫你擔心。”
李秋嶼說:“我擔心什麽?”
明月不覺愣住,以為他大人肯定懂,李秋嶼笑看她:“我要是擔心,一開始就不會做這個事,等你奶奶來,我跟她說清楚。”
他說完,誇起西瓜甜,很久沒吃到這麽甜的西瓜。
明月站起說:“我跟奶奶早上摘的,你看,”她掀開布簾子,“這都是給你的。”
簾子後地上擱着幾個新鮮西瓜。
李秋嶼笑笑:“好,我帶着,謝謝。”
明月不好意思:“嗳,你還說謝謝……都沒什麽好東西,這是自己種的,想給你殺個雞的,但雞不大,得到八月十五更好。”她四下看看,像是輕輕嘆息了聲,“家裏真沒什麽好東西,要是有送你多好。”
李秋嶼凝視她,很慢微笑:“去市裏念書我有時間會去看看你,開車很近,有什麽需要的都可以和我說。”
明月又愣了:“我要是能去市裏念書,就離你近了嗎?”
李秋嶼道:“都在市區,到市裏念書的話可能壓力也會大些,因為生源更好,成績好的很多,你害怕這個嗎?”
明月搖搖頭,她在學習上的心理早不是初一時的樣子了。
“我不怕,別人有的,我努力了也會有,而且,說不定我最後得到的比他們還多。”
李秋嶼點點頭:“好,你能這麽想很好,”他似乎是斟酌着說,“到新環境,可能跟你在鎮上很不一樣,剛開始也許不适應,需要時間去适應。”
明月說:“我知道,其實我坐你車那回就想過了,你過日子的那個地方,肯定大不同,是我沒見過的,青蛙從井裏跳出來不會叫無邊無際的天吓得又跳回去,因為天本來就是那樣的,它原來不知道而已,我這麽想,就能适應了。”
她說完,又追加道:“但我不會忘了我們莊子,等我長大,還要給花橋子書會做宣傳呢!”
李秋嶼很欣賞地笑了:“我真是小看你,非常好,我也相信你一定能。”
明月突然有點腼腆,說:“我本來覺得,都沒有太陽為我升起來了一樣,心裏難受,可今天你一來我又曬着了太陽,我希望太陽永遠都能升起來。”
她模樣害羞,可說出來的話又這樣直率,很愛抒情,任何情緒都流露得很自然。李秋嶼很喜歡她的性格,她叫人放松,又時常冒出常人不會說的話,聽的人會不由莞爾。
李秋嶼心裏觸動,說:“我沒有當人太陽的能力,一點小忙,沒必要放大。”
明月很急切道:“你不信嗎?我就是這樣想的呀,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這兩天難受死我了,都想着不念了打工算了,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麽說才能叫你相信我。”
說到最後,她有些無奈地對他笑了笑。
李秋嶼望着她,明月并不避諱,她眼睛很亮:“你到底信不信?”她覺得自己跟他已經成了很相熟的人。
李秋嶼終于笑了:“信,信,你都這麽說我不能不信。”
“那我給你打水洗手!”她端來盆,放李秋嶼腳邊,李秋嶼的手伸進去,手像瓷,明月覺得他手特別好看,那麽長,她盯着那手,盆裏的水帶起了漣漪。
可圈圈怎麽在心頭漾開了,明月便扭頭,趕緊把水盆端走。
門一陣響動,楊金鳳回來了,李秋嶼起身跟她打招呼。
“明月,你去做飯,我跟李先生說會話。”楊金鳳喊李秋嶼先生,莊子裏喊人先生是尊重的意思。
明月想聽,可飯得有人做,李秋嶼道:“別麻煩,簡單吃頓便飯就好。”
明月說:“我也不會做複雜的。”
她一個人燒鍋、做飯,滿頭大汗,除了豬肉,菜全是園子裏新摘的。家裏來客,必須有涼有熱,有葷有素,明月拍了條黃瓜,又炒了青椒雞蛋、豆角瘦肉,貼上一鍋死面餅子,再把奶奶買的豬肝倒進盤子,衣裳濕透了。
楊金鳳特地買了雙新筷子,擺在桌上。
明月擺好飯菜,楊金鳳叫李秋嶼坐上位,李秋嶼推辭不掉,剛坐下,見明月熱得臉通紅,還沒說話,聽楊金鳳道:
“明月,不慌吃飯,先給李先生磕個頭。”
李秋嶼一把抓住明月:“別,別,”他對楊金鳳說,“您要這樣,我飯都沒法吃了。”
明月這頭沒磕成,楊金鳳覺得禮儀上有虧待,她一面疑心,不曉得李秋嶼到底什麽來頭;一面又想既然是鎮上公家介紹過來的,不得有詐。
“李先生,你吃菜,沒啥好東西招待你,別見外。”
楊金鳳想給他夾菜,又想他是城裏人,便推盤子,李秋嶼客氣着發現明月幾乎不說話了,沒有活潑的樣子。
“味道都不錯。”他看着她說,明月抿嘴笑了笑。
楊金鳳說:“李先生走的時候,帶點園子的菜,你看這家裏邊,也沒啥能給你拿的。”
飯桌上沒什麽話可說,明月暗自擔憂,她生怕奶奶問李秋嶼有兄弟姊妹幾個,結婚沒,生小孩沒,他是做什麽的,能掙多少錢……她想,他一定不喜歡說,可莊子裏的人問這些是很尋常的。但大人說話時,小孩不能插嘴,她一頓飯吃得七上八下,李秋嶼看過來時,只能微笑。
楊金鳳吃飯快,外頭正好有人來送豆子,明月見奶奶出去,松掉口氣。
“剛剛都不說話了。”李秋嶼笑看她。
明月說:“平時跟奶奶一塊吃飯也不怎麽說。”
她朝外張望兩眼:“我做飯的時候,奶奶跟你說了什麽?”
“說你以後念書的事情。”
“還有別的嗎?”
“說你是個好孩子,她一直都覺得你會出息。”李秋嶼隐瞞了一些,楊金鳳同他說話時臉像鐵一樣,又冷又硬,她說她沒本事虧欠了孩子,只要明月能念出來,叫她死也是可以的。很重的話,都是這麽幾乎沒什麽表情說出來的,也沒有很強烈的語氣。李秋嶼和她不過見過數面,卻相信這個老人做得出來。
在她不容人拒絕的态度下,李秋嶼字據上簽了字。她的神情告訴他,她這一輩子,非常不易,如今境況難堪卻也絕不會占人半分便宜。
無論李秋嶼如何解釋,他是不要回報的資助,但楊金鳳堅信,即便如此,做人都不該無功受祿,一欠一還,泾渭分明。
明月聽奶奶在外人跟前說自己好,有些出神。
“我不好,我總是覺得奶奶沒爺爺好,她要是知道,肯定傷我的心。”明月愧疚說道,她又往外看,楊金鳳正給人稱豆子。
李秋嶼說:“現在我知道你的一個秘密了,作為交換,我也說個我發現的秘密好不好?”
明月被他說得怔怔的。
李秋嶼說:“你是個好孩子,不是聽你奶奶說的,是我自己發現的。”
明月為他的肯定心微微顫抖起來,她一口口咬餅,只是笑。
吃完飯,楊金鳳跟明月一塊兒給他摘了些時令蔬菜,把西瓜也帶上了,都裝到他後備箱裏。
天氣熱,李秋嶼讓她們祖孫回去,她們不肯。李秋嶼見明月瞥車上小金葫蘆挂件,便取下來:“拿去玩兒。”
明月手往後背:“我不要,我就是看看。”
李秋嶼笑着牽過她手臂:“拿去吧。”
楊金鳳說:“哪能随便要人東西,李先生,她大了也不玩兒這個,你還是挂上去。”
李秋嶼道:“小玩意兒,讓孩子拿着玩兒吧。”
楊金鳳還是不松口,等他啓動車子,從車窗突然把小金葫蘆丢到明月懷裏,車窗關上了,李秋嶼鳴了聲喇叭,揚塵而去。
楊金鳳拿過來翻來覆去看,咬了咬,面色一下嚴肅:“這金的,下回見得給人家,這可不興要的。”說完,掏出塊舊手帕小心包好,再不給明月。
明月惆悵不已,默默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