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洪福
洪福
“月兒,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
阿娘的聲音從迷蒙的濃霧中響起,似遠似近,霧中接着出現一雙溫柔的眼睛,眼中充滿淚水。
“月兒,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遠處傳來孩子的哭叫聲,撕心裂肺。
霧氣越來越濃,似要将人淹沒。
伽月站在那煙霧中,穿着長裙,赤着腳,迷茫彷徨的四下張望,眼看即将被濃霧吞噬——
伽月猛喘一口氣,繼而猛的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乃淡粉紗帳,輕盈如煙,卻色彩分明,将現實與夢境驟然割離開來。
我還活着?
這是哪兒?
伽月眨動雙眼,眼前的景致未曾消失,她起身坐起,一瞬間疼痛襲來,令她不由驚呼一聲。
門開了條縫,一只腦袋從門外探進來,看見伽月,頓時一喜,“伽月姐姐你醒啦——我去叫楊媽媽。”
說着關上門,一溜煙跑走了。
須臾間,伽月已明白身在何處。
顯然此處仍是百花樓,只是這房間乃樓中頭牌與上賓們方能使用的地方,伽月平日裏唯有打掃收拾房間時方能短暫入內,為何此時她會這般躺在這輕紗軟帳中?
再看身上,赫然已清理梳洗過,不僅傷口處理過,衣裳也換了上等的绫羅綢緞,柔軟的裏衣熨帖的包裹着身體。
伽月手臂小心撐着,緩緩坐起,呼出一口氣。
她的确還活着。
不僅活着,似乎還有了從未有過的待遇。
這是怎麽回事?
伽月剛剛醒來,思緒仍有些混沌,還來不及思索,門外腳步聲響起,雕花小紅門再度打開,熟悉的身影邁步進入房中。
“喲,醒了?”
楊媽媽款款走了進來,一身朱紅長裙,滿頭珠翠,手中捏着塊同色錦帕,擡手揮動間,香氣襲人。
見伽月要起身,口中忙道:“別動別動,好好躺着。”
伽月身上有傷,小心翼翼靠在床頭,剛從昏睡中醒來,氣色與精神自不大好,卻露出個盈盈的笑臉。
“我是不是又給媽媽添麻煩了?”
嗓音暗啞幹澀,語氣卻仍舊同平日一樣柔和溫順,令人聞之悅耳舒心。
婢女端來一張凳子放在床前,楊媽媽坐下來,面上也是笑意吟吟,說:“跟媽媽說這些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伽學唇角微彎:“謝謝媽媽。”
那日楊媽媽的見死不救,一個當做仿佛從未發生,一個仿佛渾然忘記了。
真是個識趣的人兒啊,她向來識趣,楊媽媽心中暗道。
楊媽媽年過三十,風韻猶存,一張玉盤似的臉可以變幻數張不同的面孔,對不同的人,或者同樣的人不同的時候,該持何種态度,向來是拿捏得當,張弛有度。只此際看着伽月,眼中卻有幾分意味不明的複雜之色。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媽媽第一次見到你,便知你是個有福的。”楊媽媽笑道。
說起來,伽月也算百花樓的“老人”了。
楊媽媽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伽月時。
六歲的小伽月被人牙子帶進百花樓,小小的女孩兒瘦弱不堪,衣裳破破爛爛,一雙眼睛卻清澈水靈至極,仿若明珠。
小伽月明顯不知百花樓是什麽地方,雖不明所以,卻仍遵照人牙子的吩咐,乖巧行禮,叫一聲:“楊媽媽好。\"
一把天生的好嗓音,天然的軟糯甜美。
楊媽媽登時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捏着小伽月小小的面孔,仔仔細細摸過骨頭,楊媽媽“閱女無數”,知道這是張難得的美人坯子,頓時眉開眼笑。
小伽月孤零零的站着,水靈靈的眼睛怯怯的看人,楊媽媽和顏悅色的将人留下。
年紀太小,先做小丫鬟使喚。
楊媽媽并不擔心伽月逃跑,伽月不過一介外鄉流民,來京城的路上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而後被人牙子碰到,帶到京城。
她身無分文,真正的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小小年紀,能逃到哪裏去?百花樓裏吃得飽,穿得暖,多麽舒适的安身之所。而日日活在錦繡堆脂粉香中,亂花迷人眼,又有幾人能夠抵得住紙醉金迷的誘惑。
楊媽媽見過曾不甘掙紮的,也見過自甘堕落的,小伽月是張白紙,是塊璞玉,又正是好上色的年紀,根本無需她多費唇舌,在這樓裏待久了,耳濡目染的,将來自會成為百花樓一朵迷醉人心的花兒,或許會與衆不同,但不會是例外。
然則,楊媽媽沒想到的是,伽月當真是個例外。
小伽月八歲了,楊媽媽預備正式開始雕琢璞玉了,然而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楊媽媽,我不要做‘姑娘’,也做不來,您放過我吧。”
“為何不願 ?怎麽做不來?”楊媽媽變了臉色。
然而接下來,無論是誘惑,苦口婆心,馬鞭,棍棒,拳頭等等,這些昔日百用百中的手段,在小小的伽月身上都失去效用。
無論怎樣,小伽月口中只有兩個字:不要。
未來的大搖錢樹就這麽失去,楊媽媽如何甘心?于是将人拖上訓練的臺子,強制塗脂抹粉,令她接受教導。
卻不料伽月打碎了瓷器,捏着塊瓷片,狠狠劃過臉龐。
一時間鮮血淋漓。
楊媽媽不是未見過剛烈的女子,但八歲的女孩,剛烈至此,實屬罕見。
那一劃毫不留情,分明拼盡全力,傷口愈合後,右側臉頰仍留下道長長的疤痕。一張漂亮的面孔便這麽毀了。
楊媽媽氣的半死,恨不得即刻将人打死,然而當初高價買來,豈願賠本?
于是将人丢進後院,去做最低等的婢女,幹那些樓中最累最苦的活兒。
小伽月一日日的做了下來,她帶着臉上那道疤痕,在灰暗陰沉的後院裏活下來,默然而倔強的長大成人。
這些年裏,楊媽媽從未在伽月身上聽見或看見過怨恨,懼怕,痛苦等神色,淪落為粗使婢女,與曾經的待遇千差萬別,伽月也從未有過任何悔意。
她保持着這份倔強,卻又很會服軟。
“楊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姑娘,別生氣了,饒了我吧。”
她聽話,勤快,任勞任怨,本分,任何向她揮出去的拳頭與惡意都如同打在棉花上,輕飄飄的沒有着落。
這或許是她的天性使然,抑或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在這冷酷的人世間自己摸索出來的生存之道,看似卑微,卻讓她這麽又倔又軟的平安活到了今日。
百花樓的人來來去去,花開花謝,生生死死,一晃八年過去。楊媽媽并非長情之人,但誰不喜歡知根知底,用起來得心應手的人?
于是楊媽媽始終留着伽月。
八年,小女孩成為大姑娘。
盡管有那道疤痕,伽月卻仍是好看的,容貌勝于常人。楊媽媽每每看見伽月,都忍不住心中惋惜,然而美玉有瑕,再上不得大臺面,稍稍有講究的客人甚至視面上有痕為不詳。
楊媽媽喜歡物盡其用,伽月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幹活,便仍舊這麽先用着,待日後保不準遇到不那麽講究的客人……
只沒想到,姓劉的那蠢貨竟也敢打起伽月的主意,若放在平日,楊媽媽倒要斥一句他癞|□□想吃天鵝肉,救下伽月。
但那日恰逢那要命的貴客在,伽月冒冒失失的闖進外院,闖到客人跟前來,楊媽媽一身冷汗,只想馬上處置了伽月,以免自己與百花樓被牽連。
而之後伽月的舉動,楊媽媽更加認為她必死無疑。
出人意料的是,伽月居然活了下來。
從那人手裏活了下來。
只聽伽月道:“托媽媽洪福。”
“是你自己命好,”楊媽媽神色略略複雜,戴着金晃晃戒指的手指點了點,“你眉間這顆痣我曾說生的好,沒承想是顆大福痣,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太子殿下?
伽月的記憶慢慢複蘇,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一點灼灼的金光,她最後的意識裏,是太子手中的軟鞭挑起她的下巴,說了句什麽。
“太子殿下救了我?”伽月微微睜大眼睛。
“可不是?”楊媽媽笑道,“現在知道怕了?竟敢向太子殿下求救,你呀,那時怎麽想的,是不想活了麽?”
正因為想活,方急病亂投醫,伽月微微抿唇,沒有說話,不過到了這一刻,也後知後覺的感到了害怕。
“媽媽說入了太子殿下的眼,是何意?”
“太子相中了你,待你傷好後,便會接你入太子府。”楊媽媽回道。
這是伽月萬萬沒有想到的,不禁怔住了。
“本該跟你道聲恭喜,只不過那太子是什麽樣的人,想必你也有所耳聞,這進太子府究竟是好事壞事,也難以定論。”楊媽媽看着伽月,狀若誠懇道,“媽媽自然是希望你好的,今日媽媽跟你掏句心窩子,樓裏姑娘多,媽媽難免有時厚此薄彼,顧不周全。媽媽至少養了你這幾年。媽媽也不求別的,日後你進了太子府,若能立住腳跟,還忘你念及這份薄情。倘若……”
楊媽媽笑了笑:“倘若在太子府日子不那麽好過,能夠出來,媽媽這百花樓仍留你一栖身之地。只要你願意,随時可以回來。”
伽月點點頭,目露感激:“謝謝媽媽。”
“這幾日你便在此處好好養傷,到時自會有人來接你。需要什麽,盡管與媽媽說。”
“好的,媽媽。”
楊媽媽坐了片刻,說完話,便帶着婢女離開了。
待楊媽媽走後,伽月觸摸身上,認真檢查了一番,确認沒有缺胳膊斷腿,頓時松了口氣。
仍有點不敢相信,但的确是太子救了她,若非太子,楊媽媽也斷不會對她這般客氣,給她這般待遇。
但太子相中了她?這到底又是何意?
楊媽媽沒有詳說,直到傍晚鈴铛來送飯,伽月方知個中真意。
“當時你抓着太子殿下的衣角昏了過去,我們都以為你必死無疑,但太子殿下看了你一會兒,忽然說了句話。”
“說了什麽?”
鈴铛也只是後院的一名小婢女,那日趁混亂,躲在前院連廊的拐角處,方目睹了那一幕,看見太子的軟鞭在伽月眉間那顆痣上點了點,她努力學着太子的語氣:“這人,孤要了。”
“後來聽他們說,太子那意思,應該是你這顆痣,要麽與太子的那位相似,要麽入了太子的眼,所以太子才會救下你。”
伽月右眉眉峰上有粒小小的痣,楊媽媽曾說若再往左長幾寸,便是顆天然的朱砂痣,獨一無二,可惜偏了點。
伽月摸摸眉間,原來是這顆痣保了自己一命。
“伽月姐姐,你真的要進太子府了嗎?”鈴铛問道。
伽月點點頭,“大抵是這樣。”
“他們都說太子府有進無出,那太子殺人如麻,還喝人血,吃人肉,伽月姐姐,你會不會被吃掉?”
鈴铛才十歲,去年入的百花樓,來後便一直跟在伽月身後,如今伽月出事,她最為擔憂。
伽月捏捏鈴铛瘦瘦的臉頰:“哪裏聽來的,吃人肉,喝人血,難道是妖怪麽?”
“怎麽不會?!”鈴铛急道,“那太子本來就是妖怪呀……嗚。”
鈴铛被伽月捂住了嘴,伽月輕聲斥道:“不要亂講話呀小鈴铛,想被砍頭麽?”
她如今是被太子看中的人,保不準有太子的人過來查看,萬一被聽見,當真小命不保。
鈴铛驚惶的點頭,伽月松開她,鈴铛不敢再大聲,卻又忍不住,小聲道:“可太子真的很可怕。那些被送進太子府的人,據說都被折磨死了,死的特別凄慘……”
當今太子思無涯,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其母乃外族女子,生思無涯時難産,幾個月後香消玉殒。思無涯天生金瞳,乃大不祥,被視為妖物。然而卻深受皇帝寵愛,不僅準允他随母姓,更曾言“要太子之命便是要朕之命”,因而無人敢真正将太子如何。
是以太子思無涯乃大雍最霸道最猖狂最可怕的存在,他為所欲為,肆無忌憚,殺人如麻,走到哪裏哪裏便人心惶惶。孩童啼哭,只要說聲太子來了,便立刻止哭停鬧,比鬼魅狼豹之說都更具威懾力。
這樣的太子,據傳也曾有意中人,不知何故求而不得,因而念念不忘,至今未娶。這幾年裏,他找來諸多與之相像之人,收進府中,以解相思之苦。
然而那些被當做替身的女子,卻死的死,廢的廢,消失的消失,無一落的好下場。
太子府有進無出,如同陰曹地府,令人提之便色變。
這也是楊媽媽方才為何說那番話的原因,伽月雖暫時活了下來,但大概也不過多活幾日而已。楊媽媽不敢得罪太子,如今将伽月客客氣氣好生照料着,那“站穩腳跟”以及“可随時回來”的話不過都是些有備無患的過場話而已。
“伽月姐姐,你能不能不去啊。”鈴铛天真的說。
伽月笑了笑:“這是我能選的麽?”
百花樓顯然不能再待,而太子府亦如龍潭虎穴,伽月也有點怕,卻沒有其他選擇。
既然沒得選,便只能一往無前了。
太子府即便是龍潭虎穴,陰曹地府,既無法避免,也只得硬着頭皮闖一闖。
事實上,如果沒有太子相救,她此時早已死了吧。
如今她還活着。
人只要活着,就總有希望。即便那希望十分弱小渺茫。
死了,可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伽月在百花樓養了幾日傷,幾日後,一頂小轎将她擡進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