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府
入府
被擡進太子府的前一夜,伽月房中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
那時已是深夜,百花樓依舊燈火通明,喧嘩熱鬧,絲竹與調笑之聲不絕于耳。
伽月躺在床上,因着太子的緣故,這次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與醫治,身上的傷已好了五六成,有些傷急不得,得慢慢的養。
也因着太子的緣故,衆人皆有些避諱,前院後院的人都不曾來打擾,每日唯有鈴铛按時來送飯送藥,伽月終日在房中躺着,倒過了幾日清閑日子。
這日晚間,伽月喝過藥,迷迷糊糊即将睡去,樓下樂聲模糊傳來,忽然房門輕輕被推開,有人悄悄閃身進來。
“小鈴铛?”
伽月醒來,很快察覺并非小鈴铛,睜開眼,看見一中年男子站在房中。
伽月一驚,翻身坐起,棉被緊緊攏在身前,警惕的看着來人。
中年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穿着身尋常灰色衣衫,不華貴,不似讀書人,卻也算體面,像某些有錢人家裏得用的仆役。
“不要叫。”中年男人說,“有事找你,說完就走。”
“你是誰?”伽月道。
“不用管我是誰,”男人冷冷的說,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丢到伽月的被子上,“你只要按我說的做。”
男人臉上戴着半塊鐵面具,遮住了半邊臉,伽月看見他右手手掌只有孤零零的拇指與食指,另外三根手指像被利刃切斷。
“進了太子府,找個機會,将這藥下給太子。”男人說。
伽月一凜,既為這藥,也為這陌生男人輕飄飄的口吻,仿佛那是件很尋常,也很容易辦成的事。
“放心,這藥死不了人,只會讓人受受苦。”男人接着道,“太子府裏會有人協助你,把藥拿好了,盡早實施。”
伽月相當莫名其妙,這人忽然而至,說些莫名的話,且語氣不容商量。
伽月捏起那小紙包,指尖感覺到裏面薄薄的藥粉,她看看男人,想了想,搖頭:“我不做。”
男人似沒想到伽月竟會直接拒絕,冷哼一聲:“你沒得選擇。”
“可你這是讓我去找死呀,”伽月說,“給太子下藥,成與不成,我都是死路一條。”
太子府是什麽地方,太子是什麽樣的人,伽月就算再笨,也知道此事的危險性。
“而且,我膽子小,做不來的,反而壞了爺的事,你,你找別人吧。”伽月想要将紙包還回去。
“若有別人,還用得着你。”男人在伽月面前仿佛沒有任何顧忌,一概直言不諱,“太子已經很久沒有親點人進府了,如今唯有你有機會近身。”
伽月眨眨眼,“那就更可怕了,豈不是到時一查便知是我?”
“裏頭會有人協助你,會保你無事。”男人說,“進太子府後,聽那人吩咐,會教你如何行事。”
伽月抿了抿唇,卻道:“都說進了太子府便是一腳踏進閻王殿,你要如何保我沒事呢?”
“你啰嗦什麽!”男人怒道,“信不信現在就讓你死。”
伽月看着男人,說:“你不會的。”頓了頓,又道:“你也不敢的。”
伽月大部分時候很膽小,偶爾會積蓄起力量,變得膽大。因為這種機會不多,所以一般都要用在刀刃上。
譬如之前向太子求救時。
譬如眼前這種時候。
大抵也因為左右可能都會死,反而有些無畏。也更因為伽月明白,這人用得着自己,且此時絕不敢動太子親點進府的人。
男人萬萬沒想到伽月竟敢拒絕與疑問,不過一卑微的小婢女,讓做什麽便做什麽,哪來這麽多廢話。她面龐上淤青還未消散幹淨,眼睛裏帶着點怯意,不是不怕的,卻話語清晰,邏輯清楚。
“太子府就是閻羅殿,你以為憑你自己,能夠茍活?”男人深吸一口氣,道:“若你聽命行事,還可博一線生機,否則,哼。你根本沒得選擇。”
這麽一說,伽月似乎真的沒有其他選擇。
“放心,不讓你白忙活。”男人最後說,“倘若事成,我會替你贖出身契,還你自由身。”
身契麽?
伽月微微垂眸,看着手中的小紙包。
*
太子府的人于晚間來到百花樓。
是時百花樓正值熱鬧之時,賓客滿座,絲竹之聲不絕于耳,笑聲滿堂。
太子行事向來不羁,想什麽時候來便什麽時候來,太子府的侍衛腰間跨刀,如入無人之地一般的闖進來,樓中剎那一靜。
等了一息,只見侍衛,不見太子,氛圍方稍稍松弛。
太子府侍衛徑直上樓,敲敲門,伽月從房中走出來。
“姑娘請。”
伽月穿着身新衣裳,手裏拿着個小包袱,緩步下樓。
楊媽媽手中搖着把扇子,依在雕花樓欄上。
“楊媽媽,我走了。”
“嗯,去吧。好好伺候太子。”
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伽月身上,太子本人不在,便響起竊竊私語。
“上個月據說太子府擡出去三個,死狀凄慘,其中一個血都流幹了。”
“這個不知道能活多久?”
“誰知道呢,看這小身板,估摸撐不過一個月。”
“還一個月,我看十天都難。”
太子府的人出來辦事并未刻意耀武揚威,反而都寡言少語,速戰速決,越是這樣,卻越令人畏懼,只擡眸朝私語之處掃了眼,便讓人靜若寒蟬,不敢再言。
伽月随他們走出百花樓,樓外門口停着一駕青色小轎。
“請。”一太子府侍衛說。
“月姐姐。”
身後傳來輕輕的呼聲。
伽月轉身,鈴铛從百花樓側門偷偷跑了出來,眼裏含着淚水,躲在門柱後望着她。
伽月自身難保,前途未蔔,卻終究不忍,走過去,朝鈴铛手心裏塞了幾個銅板:“以後照顧好自己啊。乖一點,聽楊媽媽的話。”
鈴铛點頭,帶着哭腔道:“月姐姐,你一定要活下來,別死了。”
伽月眉眼彎彎,說:“我會努力的。”
伽月的雙眼眼型偏圓,如同貓兒般,眼瞳黑白分明,不笑時光華流動,笑時則如一鈎彎月,既明朗又予人一種無端的安定感。
鈴铛便也跟着笑起來,但怕被人發現,不敢多留,捏着銅板匆匆跑走了。
伽月待她身影不見,彎腰鑽進小嬌中,起轎前,她掀開窗口布簾,最後看了眼百花樓。
百花樓已恢複熱鬧喧嘩,燈火通明,一如往昔的繁華璀璨。
十年間,此處是伽月唯一的安身之所,此刻要離開,想到前路兇險未蔔,內心多少有些忐忑,卻并無一絲留戀之情。
伽月忽然有種感覺。
或許她不會再回百花樓了。
一陣風吹來,風中帶着桂花的香氣,亦帶着股自由的氣息,伽月閉上眼深深呼吸,放下布簾。
太子府位于離皇城最近的興禮坊,曾經這裏乃京中達官貴人,權宦重臣的府邸聚集地,自從太子出宮自立,在此處開府之後,其他人便陸續紛紛搬離。
于是太子府一擴再擴,如今幾乎足足占了整整一條街。
伽月從前很少能夠出來,即便出來,也不曾有機會踏足此處。下了轎後,雖是夜裏看不清楚,卻依稀可見太子府門頭寬闊巍峨,相當宏偉氣派。
然而伽月很快察覺到了異樣。
太安靜了。
大永不實行宵禁,夜晚街頭常燈火徹夜不滅,此際尚不到深夜,正是肆意熱鬧之時,伽月從百花樓出來,一路走來,雖坐在轎中,但所經之處莫不聽見外頭充斥塵嚣人聲,然則到了太子府,此處竟悄然無聲。
如同另外一個世界。
太子府門前的空地無比開闊,地處主街,四通八達,按理應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然而卻仿佛所有人都繞道而行,特地避開了,竟無一人經過。
府前兩座吉獸鎮守,門廊下象征性的挂着幾盞燈籠,兩個守門侍衛倒是身姿筆直,手持長劍,肅穆站立,見伽月出現,投過來一瞥,繼而見怪不怪的移開目光。
伽月從側旁角門進入太子府。
府中更為安靜,且居然沒有點燈,整個府邸中漆黑一片,僅靠天上的月亮照明,四下影影綽綽,朦朦胧胧。
先前擡轎與護送的侍從早已不見蹤影,唯有兩名侍衛一前一後領着伽月進府。
伽月眼有輕微的夜盲症,夜裏看東西不甚清楚。從前百花樓裏燈火晝夜不息,倒并無影響。如今驟然到了這一片漆黑的太子府,眼前一片模糊,簡直如同盲人。
伽月不敢四下張望,抱着小包袱,努力跟緊侍衛,吃力的前行。
除了沒有燈,一路走來,居然也不見任何人影,更無任何聲響。
堂堂儲君,除了皇家禁軍外,一般更有自己的私人衛隊,這些人或許在暗中守衛,但其他宮人仆從呢?居然也不見蹤影。
唯一的一點聲音唯有伽月幾人的腳步聲,以及侍衛身上刀劍偶爾與配飾的摩擦聲。
太靜了。
倘若不是事先知道此乃太子府,蒙上眼睛,但說是荒山野嶺,也無人會生疑。
如此安靜,簡直怪異。結合之前關于太子府的種種傳聞,伽月越走越心中不安起來。
此情此景,實在令人心底發怵。
不會一來,便被殺掉吧……月黑風高,向來是殺人的好時候。
“請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伽月忍不住,開口問道。
“噓! ”卻馬上被制止,侍衛低聲道,“不要說話。太子喜靜,夜晚切不可喧嘩。”
連說話也不可以麽?伽月抿唇,只好不再言語。
就這麽在黑暗與寂靜中走了一段,終于停下來。
“前面便是內院,閑人不能進,”侍衛指指前方,低聲道,“姑娘自己過去吧,院中自有人接侍姑娘。”
說罷,兩位侍從便轉身,大步離開。
“喂……”
伽月還未來得及說話,侍衛人已遠去,身影很快消失于夜色中。
伽月就這麽被丢下,在原地茫茫站了會兒,手搭在眉間,眯起雙眼,朝方才侍衛所指方向眺望。
隐隐的,前方可見一點黃色光亮。應是院門口挂的燈籠。
伽月記得侍衛的叮囑,不敢開口叫人,穩了穩心神,便摸索着朝那光亮處走去。
那處距離并不算遠。
眼前一片模糊,所幸腳下路面平坦,不至于太過難走,伽月小心翼翼的朝前行走。
有風吹來,吹動草木樹枝,發出輕微簌簌聲響,伽月知道這園中恐怕此刻唯有她一人,聽見這聲響,模糊的視線裏,愈發覺得自己仿佛行走在曠野孤山中。
不,曠野孤山倒也罷了,此情此景,也像那山野間冷清孤寂的墳地……
伽月嗓子無聲的咽了咽,攥緊手中小包袱。
四周的花草樹木,假山奇石,亭臺樓閣,在黑暗的夜裏通通失去顏色,唯有黑色的輪廓,靜默伫立。
伽月在暗夜裏踽踽獨行,眼中只有前方那一點燈光,不曾注意,在她側方不遠處,有處樓閣。
樓閣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椅,一人。
思無涯坐在輪椅中,一身黑色長袍,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寬大的衣袖半蓋住手腕,露出蒼白修長的五指,指尖朝下,軟軟的随意搭在扶手上。
他閉目靠着椅背,似是睡着了。
細微的動靜瞬間驚醒了他,他豁然睜眼,一雙金瞳陡現厲光,戾氣橫生,利箭般朝園中看去。
那是一道陌生的身影。
金瞳如炬,月色如水,清楚的倒映出伽月小心摸索而磕磕絆絆的身影,仿佛一只笨拙的鹿不小心闖進狼的領域,危險而不自知。
思無涯指間多了支小小的匕首。
薄而鋒,在修長蒼白的手指間犀利的轉動,似随時将破風而出,取人性命。
“呀——”
伽月忽然驚呼一聲,她的腳旁忽然蹿出個東西,猝不及防,吓了她一大跳。
叫完又趕緊捂住嘴,四下看看,不見人影,方稍稍放下心來。
那東西卻沒走,仍蹲在她腳邊不遠處。
伽月眯着眼努力的看,只能看見一團朦胧的影子。
什麽東西?
“喵——”
原來是只小貓。
伽月懸着的心放下來,又有點意外。
太子府有貓?是夜貓還是家貓?貓主人是誰?伽月無暇多猜,見不是其他吓人的東西,便揮揮手,試圖趕走貓兒,好繼續前行。
那貓兒卻并不離開,仍舊跟在伽月身周,不時喵一聲。
侍衛的叮囑猶在耳邊,伽月怕貓叫聲引來麻煩,只得循聲抓住貓兒,抱在懷裏。
觸手所及,小小的一團,可以輕易的摸到骨頭。
這麽瘦?
看來多半是只小野貓了。
貓兒到了伽月手中,稍稍掙紮了下,倒沒有過多反抗,溫順的由她抱着,偶爾叫那麽一聲。
伽月抱着貓兒,背着小包袱,繼續朝向那燈光之處走去。
一旦歸于寂靜,那種墳地般的感覺再次浮現,冷風偏偏陣陣吹過,更加劇了恐怖的渲染,伽月胳膊上不由自主起了層雞皮疙瘩。
“世上本無鬼,鬼只在人心。”
伽月忍不住小小聲的念叨,籍此消減心中恐懼。
擔心貓兒再叫,又對貓兒道:“你乖啊,不怕不怕。”
伽月聲音微微發着顫,在這死寂般的黑夜裏,仿若喃喃自語。
小刀仍在思無涯的指間轉來轉去,仿佛随時伺機而動。
伽月毫無所覺,一心走路,然而似乎近在咫尺的,實際只有百餘步的院子,卻花費了她不少時間。
期間不小心崴了兩下,又差點歪到花叢中……終于磕磕絆絆的抵達目的地。
思無涯眯了眯眼,金瞳的冷厲陰戾仍在,又多了份譏诮。
“哪裏來的蠢東西。”他嗤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