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拜見
拜見
第三日,黃總管再度出現,帶伽月去拜見太子。
這兩年來府中進進出出的女子不少,黃總管處理這種事情早已輕車熟路,進府見府中主人是規矩,早晚得見,只不過以前通常是聚集一撥好幾名之後一起帶過去拜見知會一聲,此次卻唯有伽月一人。
主要府中有段時間沒添新人了,伽月又是時隔半年後太子親選的,便多少有點不同。
黃總管那日回去想了想,決定還是早點帶過去見過太子,早完事早交差。
恰好這兩日太子不出門,黃總便觎得個機會,禀明了時間,帶人過去。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知到了這一日,晌午過後天氣突變,陽光頃刻間消失,厚重的雲層黑壓壓的壓下來,整個天空瞬間陰暗下來,再過一陣,更是狂風大作,山雨欲來。
不用說,今日定将有場大暴雨。
這樣的天氣,便是尋常人也大多不喜,更何況本就極度厭惡下雨天的太子殿下。
黃總管心中打怵,然則已經禀明過,不敢擅自取消,只得硬着頭皮按計劃前去。
黃總管回頭看了眼身後跟着的人。
少女身量不高,玲珑嬌小,面孔瑩白如玉,美中不足的是右側臉頰上有道疤痕,但仍是極美的,此刻手壓住裙面,低眉垂眸,緊緊跟着前頭人的步伐,是個乖巧懂事,知曉規矩的女孩。
只可惜,初次拜見太子便遇見這樣的天氣,大抵有些不幸。
伽月跟在黃總管身後,大風吹過,吹的裙擺在空中狂亂飛舞。
這兩日伽月哪裏都沒有去,一直老老實實待在那小院中,直到此時,才得以一見太子府部分面貌。
雖不能四下張望打量,目及之處仍能看到些。
太子府占地一整條街,其恢宏寬闊可想而知,伽月走在府中,前後皆一眼看不到盡頭。
皇宮內苑中為怕走水而禁止種樹,宮外的各大府邸為了好看的園林景觀,卻并無此項忌諱。太子府裏便有樹木成林,伽月剛剛甚至還路過一片茂密的竹林。
風吹來,樹葉簌簌作響。
這令伽月又有了初進府中那晚時的感覺,盡管看得見眼前大片的草木與林林總總的屋棟,卻仍像走在廣袤的荒山野嶺之地。
孤曠,冷寂,荒蕪。
比起夜晚的“了無人跡”,白日裏倒是能見到些侍衛與侍從仆役身影,但也是寥寥數人,其他人仿佛無事便躲了起來,能不出現便不出現。
風吹葉落,路邊小徑上幾個小厮在收拾被吹斷的樹枝。
其中一人忽然擡起頭,看了伽月一眼。
伽月:……
沒有看錯的話,那人似乎對她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意有所指。
伽月莫名,沒有看懂,這時前方的黃總管似要回過頭來,伽月忙低頭斂神,急步跟上去。
走了很長的一段,終于抵達太子日常居住之所。
作為太子府的主人,其住所自然是府中的中心點,最闊達華麗之地。的确如此,眼前的府院比伽月居住的,以及一路走來所看到的院落都要大上數倍。
然而其空曠冷寂的感覺竟也勝數倍。
真安靜。
太安靜了。
院中和廊下倒是守着些侍衛與仆役,然則卻絲毫未曾減輕那死寂之感。這時天空烏雲壓頂,午後如同黃昏,晦暗無比,院中卻沒有點燈,直挺挺立着的人,反增添了壓抑之感。
伽月與黃總管走到門口時,雨恰巧落下來。
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又急又密,頃刻間便打濕了路面與衣裳。
黃總管帶着伽月匆匆進院,他朝廊下的侍衛看了眼,侍衛搖搖頭,黃總管暗嘆口氣,腳步停下,不敢再進一步,就在庭院中跪下。
伽月随之跪在他身後。
“殿下,前日接回來的姑娘前來拜見。”
黃總管提高聲音禀道,但風大雨急,這話語便似被掩住了些,也不知裏頭是否聽見。
既将人接進府,再不濟,名字定是要記錄在冊的,黃總管不可能不知伽月的名字,禀報時卻只以姑娘二字統稱,想來太子根本不關心其人何姓何名,是以不必告知。
伽月跪下時瞥見正院房門半敞,裏頭亦沒點燈,一片昏暗。
風呼呼的刮,吹的兩扇門板呼呼作響,不時打在門檻上,發出嘭的聲響,卻無人敢關閉。
房中寂靜,一種繃到極致的靜。
“殿下……”
雨愈下愈大,風更吹的人眼都快張不開,黃總管硬着頭皮喚了聲。
其他的話全扼在了喉嚨裏。
因與他聲音同時響起的,是房中猛然爆發的巨大聲響。緊接着瓷器落地,桌椅打砸的聲音陸續傳來。
黃總管當即再不敢出聲,其他人皆低眉垂眼,一聲不敢吭,默然緊張的伫立。
那聲音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持續了許久,不用進去看,也能想象得到裏頭是如何狼藉。
此時伽月也終于意識到,她來的多麽不是時候。
雨水澆在身上,伽月打了個冷顫。
嘩啦——
再一陣巨響,鞭子抽打在門上,竟生生将半扇門直接劈開,裂成兩半,而後歪歪斜斜的倒下。
門倒,現出房中的情形。
果不其然,一片狼藉,房中之物幾乎無一幸免,盡數被毀。
伽月被那巨響驚的心頭一顫,情不自禁本能的擡頭,就在這一瞬間,天際轟隆隆的雷聲傳來,緊接着一道閃電驟然亮起,劃破昏暗的天空。
剎那天地大亮。
那是極短又極長的一息。
伽月跪在雨中,衣裳已濕透,頭發濕淋淋的貼在頰邊,眼睛被雨淋的幾乎張不開,因為驚吓而猛然睜大。
房中,思無涯坐在輪椅中,身周碎瓷破椅,仿若廢墟。在這廢墟之中,思無涯面沉如水,胸膛微微起伏,冷厲望向院外。
閃電乍起的白光,瞬時照亮了他們的面孔。
在這又短又長的一息裏,伽月與思無涯隔着崩裂的房門,隔着狂風驟雨,不期然的四目相對。
伽月又看見了那雙金瞳,明明是明亮绮麗的顏色,卻令她驀然想起百花樓裏挑起她下巴的那根銀鞭所帶來的感覺。
陰冷的小蛇。
那“小蛇”正握在思無涯手中,猛擊的餘韻未消,鞭身微微顫抖,伽月接着看到了更讓她沖擊的一幕。
思無涯的手背上,一道傷口,正流出一道血線,閃電照耀下,鮮豔無比,無所遁形。
伽月剎那眼前眩暈,立刻閉上了眼睛。
耳邊聽見黃總管顫巍巍的聲音:“殿下請息怒……”
伽月跟着匍匐在地,露出一截因雨水沖洗過的別樣雪白的脖頸,雙目緊閉,不敢再擡頭。
思無涯坐在輪椅中,一動不動。
閃電轉瞬即逝,他的面容重新隐于昏暗之中。
院中所有人都已跪下,屛聲靜息。
唯有風雨與天邊的雷聲碾過心頭。
“滾!”
怒火未平的聲音卻叫所有人大松一口氣,頓時如蒙大赦,紛紛起身,疾步離開。轉瞬間便都走了個幹幹淨淨。
伽月跟着黃總管起身離開,腳下踉跄了下,黃總管扶了她一把,伽月使勁閉了閉眼,穩了心神,頂着風雨疾步離去。
思無涯仍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盯着外頭密集的雨水,灰暗的天空,以及消失的身影。
“這麽怕血?”
思無涯擡起手,手背被飛濺的瓷片劃到,傷口鮮血淋漓。
“有意思。血多甜美啊。”
手背湊到唇邊,思無涯微微低頭,薄唇含住傷口,緩慢而有力的吮|吸。
怒意并未完全平息,金瞳冰冷,他蒼白的面孔上卻露出抹奇異的笑容。
伽月他們來時沒有打傘,回去也沒有打傘的必要了。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東院,當東院院門關閉,廊下的燈籠照在臉上時,衆人面面相觑,彼此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劫後餘生的的慶幸。
“熱水稍後便送來,姑娘早日歇息。”
黃總管全身也濕的猶如落湯雞,仍做足規矩,将伽月一路送回來。
“辛苦黃總管了。”伽月道謝,頓了頓,道,“這便算拜見過了罷。”
黃總管道:“今日既平安無事,姑娘便先安心住着,等太子宣便是。”
黃總管的臉上既沒有同情,也沒有不耐,只是客觀而按部就班的盡他職責做事。府中姑娘們來來去去,留待的時間有長有短,終究都會離開,實在不必花費額外心思對待。
只是眼前的伽月讓他有些意外。畢竟在這樣的天氣,在太子的暴怒裏,還能全身而退的人着實稀奇。
原以為是個不幸的姑娘,卻看來是有些好運在身上的。
秋季雨多,這雨似要下些時日,而太子又有傷在身,再加上太子本就對東院的人向來興趣寥寥,按黃總管以往的經驗,應是一時半會兒不會想起這人了。
黃總管的經驗與預想對了一半。
秋雨淅淅瀝瀝,斷斷續續下了近半個月。
雨停後,太子宣見的第一個人便是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