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見
再見
消息傳到東院的時候,伽月與青湘正在房中吃點心,頓時都怔住了。
“怎麽回事?”
青湘喃喃道,雖然這種事全憑太子心情,但多少也能看出點規律來,太子這半個月裏,或因下雨的原因,沒有宣召任何人,按理,大概率應選擇西院才對。
“要來的總會來。”反而是伽月最先回過神來。
“請姑娘先行更衣,午後黃管家會來接您過去。”
青湘被請了出去,侍女小厮們捧着衣物飾品等物魚貫而入,為伽月梳洗裝扮。畢竟去見太子,該有的儀式是要有的。
衣是新衣,妝是新妝,侍女們手腳麻利,很快做好妝容。
如此盛裝,伽月尚是第一次,無疑是好看的,臉頰那道傷也被掩蓋的只剩下淺淺痕跡。
伽月有點不習慣這樣的妝容,摸摸那條痕,方有點安心。
侍女們忙完,便又安靜退下。
還不到時間,黃總管還未來,伽月便獨自坐在房中,忐忑等待即将到來的命運。
盡管之前做了種種設想,做了種種心理準備,然則真到了這一刻,仍是無以倫比的緊張,腦中時而空白時而混亂。
她會死嗎?
抑或會僥幸活下來?
這時,門外進來一位小厮,提着茶壺,給伽月添茶。
他的出現,将伽月的僥幸徹底打碎。
“謝謝。”小厮添了茶,伽月輕聲道謝。
“姑娘客氣了。”小厮低眉垂眸,并不看伽月,只有嘴唇在動,低聲道,“姑娘別忘了正事。”
伽月猛的擡頭,看向小厮。
“外頭李哥教的,姑娘都還記得吧,”小厮語帶威脅,說,“小心行事,不得有失。”
雨停了,日未出,天幕卻很明亮。
被雨水浸透的土壤還是濕潤潤的,沒個幾日一下幹不了,樹葉上還有殘雨,風一吹,或鳥兒翅膀扇過,便成串的落下來,仿佛憑空而落的珍珠。
太子府的石板路倒是已幹透。
伽月踩着幹淨的青石,來到太子院。
上次來,大雨傾盆,伽月未曾細看太子院,今日來,仍舊不敢細看,只覺無比的寬闊,以及空曠。
一路走來,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和衣擺拖過地面的細微聲響,仿佛連鳥雀經過此處也自動噤聲。
“殿下,百花樓的那位姑娘已帶到。”
思無涯不曾問起姓名,黃管家便按老規矩,仍舊未報上名字,只以百花樓的那位代稱。
“進來。”思無涯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嗓音清隽,只聞聲音,聽起來竟有幾分清風明月之感,十分悅耳。
黃總管側身,立在門外,躬身請伽月單獨進去。
伽月暗暗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緩步邁入房中。
四分五裂的房門已被替換,房中所有物件擺設也都煥然一新,一派齊整蔚然,仿佛上回的“廢墟”從未出現。
伽月走進正廳,不敢張望,感覺到思無涯就在不遠處。
“奴婢伽月叩見太子。”
伽月依照禮儀下拜,額頭磕在手背上,手掌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起來吧,”走近了,思無涯的聲音似乎更好聽,語氣更堪稱溫和,說,“過來孤這裏。”
伽月起身,朝思無涯走去。
思無涯坐在輪椅中,漫不經心靠着椅背,唇角噙笑,看着伽月一步步來到自己面前。
與上回的疾風驟雨相比,此際房中靜的令人窒息。
伽月站在思無涯面前,正要再拜,卻聽思無涯先開口。
“再近一點。”
他們的距離對兩人的身份而言,其實已經很近了,不過十來步的樣子。思無涯既發話,伽月不敢不從。
她往前走了幾步。
思無涯卻并不滿意:“再近一點。”
伽月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萬丈懸崖上淩空的細繩上,整個人不由自主的緊繃。
最後她站在了思無涯的輪椅面前。
思無涯終于喊停。
伽月這方拜下|身。
“擡起頭來。”
思無涯的聲音幾乎就響在伽月的頭頂。
伽月不知她意欲何為,只得依言擡起頭來。
這一擡眼,就不期然撞見思無涯的眸子,登時四目相對。
思無涯不知何時身體前傾,稍稍俯下,湊向伽月。
伽月跪着,思無涯坐着,兩人的距離一下拉的極近。
偏思無涯還伸手,用軟鞭擡起伽月的下巴。
兩人的面孔幾乎近在咫尺。
算起來,這是兩人第三次見面了。
如同伽月并未仔細看過思無涯的面容,思無涯也不曾好好看過伽月的面容。
第一次在百花樓裏,她被打的狼狽不堪,五官難辨,第二次狂風暴雨,她面容模糊。
“是個美人啊。”思無涯微微傾身,目光在伽月面孔上,仿佛充滿贊嘆,接着手中軟鞭從伽月臉頰劃過,又帶點惋惜,“可惜了。”
口中說着惋惜,面上卻絲毫未有惋惜之情。
思無涯一般從不過問,也不記人的名字與面容,反正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何必浪費精力。相反,被他銘記在心的人方要感到害怕。
不過比起完美無瑕的面孔,這道疤痕反而能夠讓他留下印象。
他喜歡這種殘破的美。
就像白紙沾染上墨點,清水中落入污垢,那種美好的事物被摧毀被破壞的感覺,相當美妙。
接着,思無涯看見了雨中那雙眼睛。
今日明明無雨,那眼眸卻仍是濕漉漉的模樣。
哦,原來是她的瞳仁太過漆黑的原因,黑而亮,以至于瑩瑩如有水光。
眼睛是人身上很特別的存在,尤其對思無涯來說。
思無涯最恨別人看他眼睛,但同時,他卻最喜歡,或者說最注意別人的眼睛。
伽月這雙眼睛很漂亮,很合他的意。
這樣的一雙眼睛如果充滿驚懼,朝他哀求,那一定無比美妙。如果能再滿含淚水,就更完美了。
怕他懼他的人太多,大多都會驚恐的哭着求饒,他看得多了,已經有點麻木,人極度害怕時,性命攸關時,面目一般都不會太好看,要麽醜陋之極,要麽無趣至極。
很少有像她這種極具美感的。
如果再沾染點新鮮而鮮豔的血液,就更美了。
其實他都沒對她怎麽樣呢,上回不過看了她一眼,就怕成那樣。
可正因為沒對她怎樣,她的害怕與驚懼才顯得更純粹。
思無涯喜歡別人怕他,那種反過來掌控他人喜怒哀樂,掌控他人命運,生死的感覺,真令人沉迷啊。
久違的興奮在思無涯身體中蠢蠢欲動。
伽月昂着頭,脖頸繃成一道優美的弧線,一動不敢動。
銀色的軟鞭在她臉頰上輕輕滑動,像一條冷冰冰的小蛇在游動,剎那全身都僵住,腦中幾乎無法思考。
“殿下謬,謬,謬贊。”伽月聽見思無涯似乎在誇她是個美人,于是回了句。
聲音微微發着抖,又低又綿,貓兒一般。
思無涯輕笑了下,寬容而愉悅的樣子。
跟上回暴雨時坐在陰暗裏冷漠暴怒的模樣仿佛判若兩人,恢複至他在外頭時一貫笑容滿面的樣子。
思無涯很愛笑。
但如同他的外貌,也從不曾有人誇贊過他的笑容好看。
這是伽月第一次正兒八經看到思無涯。
人在眼前,再如何害怕,也終能看的清楚。
世人說起太子思無涯,第一印象永遠是:天生金瞳,天生妖物。
再則便是殺人如麻,暴戾兇殘,瘋子怪物等諸如這類形容。
他的容貌反倒相對不被人提起。
但事實上,思無涯是極好看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伽月讀書不多,看着眼前這張臉,能夠想到的便只有這句詩。
眉是鴉羽黑,唇是點绛紅,高鼻深眼窩,每一樣都仿若畫筆刻意描繪,只是膚色有些蒼白,平添一股病弱之氣。
人如玉,世無雙,重點在于世無雙上。
這樣一張臉,随便放置哪個朝代,都該是驚豔絕絕的。
“你在看什麽?”思無涯清風般的聲音傳來。
伽月下巴被擡起,眼中倒映出思無涯的面孔,避無可避。
太子有太子的規格排場,思無涯從不儉行,吃穿用度一切都用最好的,出行聲勢浩大,衣裳用天底下最好的錦緞,配飾皆是最名貴的珠寶玉石,通體無上的華麗貴氣。
此際一身金線織就的日月星辰祥雲袍,白玉冠,耳邊兩條垂縧上各辍一串東珠。
那東珠圓潤飽滿,散發出隐隐溫潤的光澤,映的思無涯面龐愈發如玉,令人不敢直視。
伽月還未回思無涯的話,接着思無涯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
于是伽月也看進了他的眼眸中。
看見了傳說中的金瞳。
原來是這個樣子。
世人多說月亮落入水中,這對金瞳卻如太陽掉進深潭。只是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思無涯的眼中卻有兩個太陽。
金色的瞳孔,有着旭日般明亮的色彩,卻也如金屬般冷硬的溫度。
“你在看孤的眼睛。”思無涯說。
眼睛是思無涯最大的忌諱,外頭黃總管等人已悄無聲息的全部跪下,頭顱深深的埋起。
“奴……”
伽月瞬間頭皮發麻,嗓音輕顫。
兩人面孔相隔太近,四目交接,要如何避得開?更不敢閉上眼睛。那兩輪金色太過明亮,令伽月有剎那的失神。
“孤的眼睛好看嗎?”
思無涯的語氣仍舊溫和,唇角弧度愈發明顯,笑的似乎更愉悅。然則那笑意未曾抵達眼中。
伽月終于明白為何思無涯總是以笑臉示人,卻依舊讓人人懼怕。
“……好看。”
在這樣的笑容面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伽月沒有辦法做出更好的應對,一切都只能源自本能。
“那你與孤換好不好?”思無涯溫聲道。
換?
換什麽?
銀色軟鞭緩緩滑動,上移,來到伽月的眼角。
軟鞭手柄上鑲嵌了大顆的寶石,絢麗奪目,鞭身上原來也嵌了碎玉,小小的顆粒,與鞭子顏色相近,隔得近了方察。
“孤也覺得你的眼睛好看,孤與你換好不好?”
“……奴婢,不敢。”
“為何不敢?莫非嫌棄孤的眼睛,不是不敢,而是不願?”
“不,不是。”
銀鞭停在伽月的眼角,而後緩緩下壓,冰冷的碎玉碾壓着脆弱的眼部皮膚。
伽月感覺到了微微的疼痛,也隐約明白了思無涯的意圖,眼睫輕顫,控制不住的流下生理性淚水。
來了。
就是這樣子。
思無涯緊緊盯着伽月,如願看到了那漂亮的眼睛裏充滿驚恐,充滿淚水。
真美啊,真好看啊。
連日雨天的沉郁陰霾登時消散大半,全身舒暢,心口發熱,脈搏也開始有力的跳動。
以前只有見血後才有這樣的效果。
她卻輕而易舉的就令他感到舒服和愉悅。
“你為什麽哭?”
思無涯語氣中帶着抹興奮,金色眼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伽月。
伽月覺得自己可能今日死定了,但這一刻死亡的恐懼反而比不過失去眼睛的恐懼。
“……痛……好痛……”
伽月顫聲道。
“痛?”思無涯眉間顯出些許疑惑,他并沒有對她怎樣,甚至沒有碰到她,兩人之間唯一的接觸,只有一根軟鞭。
“哦,是它嗎?”思無涯擡起手腕,移開軟鞭。
她的眼角現出一枚被壓出的紅印。
“紅了。對不住,孤下手重了。”思無涯仿佛真心歉然,又說,“孤沒怎麽用力,真那麽痛嗎?”
鞭子再次壓上眼角。
伽月抖了一下。
“看來你很怕痛。”思無涯輕輕笑道,“你怎麽那麽脆弱啊,孤都不忍心動手了。”
思無涯收回了軟鞭。
伽月不知自己是否逃過一劫,但明白他并非不忍,大概只是不想一下結果了她。就像貓戲弄老鼠一樣,從反複的逗弄中找到惡劣的樂趣。
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按照慣例,今日伽月是要被處置的,那日她直視思無涯金瞳,窺見了思無涯的暴怒與狼狽,俨然犯了規矩。
但思無涯再次看到伽月的眼睛後,卻忽然覺得,就這麽殺掉或者扔掉了,似乎有點可惜。
“孤記得,孤救過你。”思無涯說。
“是。”思無涯仍保持着微微傾身的姿勢,伽月便也不敢妄動,回答道,“ 女婢叩謝殿下救命之恩。”
她想要叩拜,卻被思無涯止住。
他并不在意叩謝,更在意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你為何會向孤求救呢。”思無涯含笑道,“孤像是會救人的人嗎?孤要聽實話。”
思無涯更喜歡,也更擅長殺人。向他求饒的人不少,求救的卻絕無僅有。
伽月想起百花樓那日的情形。
伽月答道:“當時奴婢已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思無涯像是滿意她的實誠,唔了聲:“你就不怕求孤會死的更快?”
“當時來不及想那麽多了,”伽月搖搖頭,頓了頓,又道,“而且,奴婢覺得,太子是好人。”
房中本就靜,此言一出,空氣更猶如凝滞。
緊接着,思無涯忽然爆發出大笑。
他總是笑容滿面,但這樣的大笑卻實屬少有,即便有,也不過刻意為之,此際卻是被逗的忍不住,真心大笑。
“哈哈哈哈哈,孤是好人?”思無涯耳旁的東珠随着笑聲輕顫,當真聽到了天荒奇談,“孤居然是好人?此話從何說起。”
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評價,當真勾起思無涯全部的好奇心。
“殿下可能不記得了,”伽月說,“有一日在百花樓,有個人喝醉酒,沖撞了殿下……”
那人是個常客,那日喝得酩酊大醉,意識不清,不知怎麽招惹上思無涯,居然當面辱罵,且動起手來。
思無涯并不阻止,只聽着曲子,賞着歌舞,慢悠悠的等人酒醒,而後笑如春風的讓他再重罵一遍。
那人下場凄慘。
太子在百花樓被辱,楊媽媽自然要賠罪,于是将當時侍候那人身邊的幾個婢女仆役揪出來,一頓鞭打,而後送到思無涯面前,任思無涯随意處置。
幾人都以為會沒命,思無涯卻擺擺手,将人放了。
伽月之所以記得此事,全因小鈴铛那次剛好被叫出去收拾客人醉酒後吐出的污穢,十分倒黴恰被牽連其中。伽月在後院連廊中悄悄替小鈴铛捏了把汗。
這件事當然不能說明思無涯是個好人,或許不過僅僅因為他那日心情比較好而已,所以才放人一馬。
無論哪種原因,由此可見凡事皆有例外,太子思無涯也并非外頭傳言的瘋狗一般,濫/殺如/麻。
伽月當時向思無涯求救,是否因潛意識中受這件事影響呢。伽月自己也不清楚,但此時此刻,這件事卻忽然從記憶中浮現出來,讓伽月道出這樣一番說辭。
或許絕境之中,大腦會自發進行任何可能的求生。
伽月輕顫的聲音講完,思無涯又笑了。
“就這?”
思無涯明顯已不記得此事,這等能當場處置的小恩小怨實在不值得他記住。
“好人?未殺無辜之人?”思無涯道,“只是他們太弱了,殺他們毫無樂趣啊。”
伽月一時無聲。
“你是第一個說孤是好人的人,還以為有什麽有趣的原因呢,”思無涯揚了揚眉,金瞳中一抹嘲諷,“原不過是蠢笨而已。”
軟鞭再一次挑起伽月的下巴,伽月面色發白。
“現在後悔向孤求救了嗎?”思無涯輕笑道,“說實話。”
伽月抿了抿唇,開口道:“不後悔。”至少她現在還活着。停了停,本能的不敢不說實話,“但,我好怕。”
兩人依舊隔的很近,伽月的整個面孔與神情全都在思無涯眼簾之下,無所遁形。
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害怕。
她自己或許不知道,她的整個身體一直在輕輕發着抖,即使沒有軟鞭的壓制,她眼中也一直含着兩汪淚水,滾來滾去的。
尋常人這時候早吓的軟倒,或者屁滾尿流,語無倫次磕頭求饒,她那麽害怕,卻仍極力克制着,一動不動的待在他面前,驚懼中顯露出一種奇異的柔順。
害怕是真的,不後悔也是真的。
如此坦白,也是真的。
伽月的話引來思無涯又一陣大笑。
思無涯原只覺得這人有點意思,現在覺得,這人可真太有意思了。
看來太子府來了個有趣的小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