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活着
活着
天色已全暗,街頭已亮起夜燈,太子府府邸內仍是一片黑暗,當值的侍衛與仆從們沉默的站在夜色裏。
房中倒是點了燈,也僅僅幾盞而已,用作最基本的照明。
在這樣的光線中,思無涯的面目顯得有些模糊。
然而,這不重要,反正伽月也看不清,看不清反而有看不清的好處,可以予人無形的膽量。
伽月将腰間的小紙包取出來,雙手奉送至思無涯面前,如實交代了入府之前的那姓李的中年男人以及進府後那小厮的事。
“……奴婢從無加害殿下之心,今日坦誠一切,還請殿下恕罪。”
思無涯坐在輪椅中,蒼白的手指從伽月掌心中拈起那小小紙包,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面上喜怒難辨。
“背棄原主之人,何以為信。”思無涯漫不經心道。
“奴婢只是百花樓一低微婢女,因得殿下相助,與太子府有所牽連,方被他們找上門來,在此之前,并不相識,便是他的姓,也是從那小厮口中方得知,奴與他們絕非一路人。”
伽月低眉垂眸,不敢擡頭。
“他們是何方人士,意欲何為,奴婢不知。”伽月道,“但奴婢與殿下無冤無仇,殿下更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豈能恩将仇報,加害殿下?”
“奴婢一直憂心忡忡,今日方有機會向殿下坦誠心跡,還請殿下明鑒,請殿下恕罪。”
初秋的夜微有寒意,地磚泛涼,伽月卻感到發熱,心口快速的跳動着。
她說完,匍匐下去,額頭輕磕地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思無涯指間把玩着小紙包,目光從伽月的脖頸掠過,而後是耳朵,臉頰。
“你的臉就是他們打的?”
“是。”
“啧。”
伽月無法判斷這聲“啧”的含義,只聽思無涯聲音在繼續。
“你現在向孤坦誠,想得到什麽呢?”思無涯含着抹溫煦的笑,冷漠無情道,“就算現在孤饒你一命,你出去後,也難逃一死。”
言下之意,可不保你出府後平安無事。
“是。眼下出去,奴婢必死無疑,所以奴婢鬥膽,想暫留府中,懇請殿下收留奴婢一段時間。日後必忠心不二,精心伺候殿下,以報殿下恩情。”
房內房外陷入同樣的寂靜,萬籁俱寂,落針可聞。
燭火爆出顆小小的燈花,噼啪一聲。
“留在府中?”
思無涯笑了起來,仿佛聽到個有趣的笑話:“別人都視太子府如洪水猛獸,避之如蛇蠍,你卻想要留下來,哈哈哈哈哈。真是個奇妙的人兒,你可帶給孤一個又一個意外呢,有意思,當真有意思。”
伽月抿了抿唇,一顆心提在嗓子眼上。
“可留在本府,說不定死的更快呢。”思無涯說。
伽月回道:“沒有殿下,奴婢上回便已死在百花樓,如今的每一日都是多出來的,留在太子府,好歹能夠茍活幾日。”
“你倒實誠。”思無涯說。
思無涯手中仍拿着那把小刀,用刀背虛虛抵着下巴,燭火落在金瞳裏,如同兩簇冷焰。
冷焰中映照着伽月的身影。
女孩身量嬌小且有些單薄,明明很怕,卻強自鎮定,聲音帶着自己不自知的輕顫,音色清而軟,顫巍巍的,倒吐字清楚,不曾慌亂的語不成句。
只可惜,那雙黑亮的泛着水光的眼睛低垂着,無法窺見其中神色。
“孤還等着你動手呢,如此一來,打亂了孤的節奏,”思無涯輕笑着,“孤可得想想。”
果然,他是知道的。
伽月心中一凜,卻也知道自己至少賭對了一半。
仍是黃管家送伽月回東院。
太子府一片黑暗與寂靜,這回好歹侍從提了盞燈照路,伽月勉強能夠看到路,卻仍走的磕磕絆絆的。
黃管家跟在伽月身後,瞧着她磕絆的身影,不由疑惑,這個連夜路都走不穩當的女孩,到底哪裏來的勇氣,敢在太子面前說出那番話?
這也是青湘的疑惑。
她震驚的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你當真要留在太子府?”
“你居然對太子提出要求?”
“天,你怎麽敢?”
伽月回來時天已黑透,青湘與小雲的房門緊緊關閉,不敢在黃管家在時張望窺探,伽月直接回了房。
直到黃管家等人走後,伽月方癱軟下來,她整個人都是軟的,背上汗淋淋濕透一片衣衫。
每次從太子那裏回來,都仿佛地獄中走過一遭,當真要命。
夜漸深,伽月勉強慢慢平複下來,卻睡不着,看看窗外月色,便披衣起身,來到院中,恰碰上同樣出來散步的青湘。
青湘是白日睡多了,此時了無睡意。兩人知道太子府規矩,不敢出去,便在小院裏石墩上坐下,也不點燈,就着月色輕輕說話。
伽月夜裏視物困難,好在小院中布置已基本熟悉,又不走動,倒也無妨。
在太子院裏的事,伽月沒有刻意隐瞞,一則并無人特意叮囑她守口,二則不管她能否留下,勢必會有個結果,青湘她們早晚會知道。只不過伽月也有分寸,只簡單大體說了下。
青湘聽到西院素蓉之事時倒并不驚訝,後面伽月的請求卻讓她徹底震驚,忍不住發出了以上的驚問。
“噓,小點聲。”
伽月唇邊豎起食指,示意青湘輕聲,指指小雲的房門,小雲想必已經睡熟了。
“我怕死了,”伽月說,“你摸摸我的手,現在還涼着吶。”
青湘握住伽月的手,果然,掌心是不正常的冰冷,不由唏噓:“你膽子真大。”
她沒有想到,伽月會被人威脅加害太子,只要有此意,太子怎會輕饒,才不會管你個人意願。伽月此舉,無疑刀口上舔/血。
“我是實在沒辦法了。”伽月說。
但凡還有其他路子,她也不敢這麽铤而走險,一旦賭輸了,便是一命嗚呼,此時屍體早已發涼。
向思無涯坦誠的念頭不知何時潛伏心頭,直到今日親眼見到思無涯懲戒心懷不軌的素蓉,直到太子注意到她臉上的傷,在那一瞬間,她才下定決心,冒險一搏。
誠如在思無涯面前所述,伽月與思無涯無冤無仇,在百花樓那日她闖入大廳,不管沖撞的是誰,楊媽媽大抵都不會饒過她,雖說進太子府不吝入另一個虎穴,但好歹是暫時保得了性命。
不說報恩,起碼也不能起害人之心。
再者,能害得了太子嗎?沒人敢真正傷太子性命,那所謂的加害,太子不死就必定會查出來,必定會追究,她必死無疑。
那姓李的找到伽月,大抵也是病急亂投醫,權是死馬當活馬醫,試上一試。
至于他所說的,會保伽月一命,別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很明顯,其承諾根本不可信。
他自始至終沒有将伽月當一回事,即使讓伽月為他辦事,替他賣命,從一開始,就是居高臨下,發號施令的模樣。甚至連自己的姓名,出處都絲毫不提。
只不過欺伽月身份卑微,無依無靠,又無路可退,只要給她一點渺小的希望,除了配合服從,任其拿捏,別無選擇。
向太子投誠,誰敢?太子可是妖物,是睚眦必報,比他們更可怕的瘋子!是以從未想過伽月的這種可能。
伽月從小厮的口吻中知道,東院的人是很有可能活下來的,但他們卻隐瞞這一點,反而以此做人情,讓伽月替他們做事,明顯将伽月當做純粹的工具。
只要伽月朝思太子動手,無論成功與否,伽月都将必死無疑。
萬一僥幸能活着出府,到了外面,姓李的能夠履行承諾,護她一命,且贖她身契,還她自由?
太不可信了。
楊媽媽那裏呢,會答應嗎?
即便沒出進太子府的事,楊媽媽怕也不會放過她。這些年,楊媽媽一直對她不死心。
如今她年紀大了,楊媽媽的心更蠢蠢欲動。
當年楊媽媽買她花了五兩高價,如今要贖身,要付出數倍的金額,這些年伽月寄身在百花樓,省吃儉用,再偶爾得點姑娘們的賞,以及平日裏做點手工托人出去賣,零零落落也攢下了幾十兩銀子。
倘若沒出這件事,或許還有周旋的餘地。然則出了這事,不說其他的,單害她失去了劉哥那條忠實勇猛的忠仆,這筆賬一定會算到伽月頭上。
她不會善罷甘休,無論伽月最終如何,一定會先“物盡其用”,不讓伽月好過。
而在太子府,雖然的确可怕,但伽月至少目前還活着,且這段時日以來,竟比百花樓舒适許多,再沒有幹不完的髒活累活,沒有随時随地的辱罵,更不用總是擔心被拖出去接客。
并非貪戀太子府這份奇異的舒适,只是假如都是深淵,假如最終都将難逃一死,相對而言,反而太子府更幹脆利落些。
更何況,說不定留在太子府,或許能真的活下來呢。
太子府充滿詭谲怪異,太子亦如傳言中那般可怕,但無論如何,她至今還活着。
或許是因為幾次從太子手下平安歸來,或許是青湘透露的信息,哪怕只是僥幸,也終究是一點希望。
都說太子思無涯喜怒難測,陰晴不定,但也正因這種無常與不确定性,反而多了幾分希望。
而思無涯明顯已知那姓李的的意圖謀劃,只等着伽月下手那一刻。她不知之後那李哥和那小厮會如何,但至少她坦誠後,沒有被當場格殺,更進一步增加了這希望。
“更何況,在太子府還能領錢吶,足足一兩吶。”
一說到銀子,伽月的眼中便倏然亮起來。
一個月一兩,可抵外頭好幾個月了,在太子府多茍活幾個月,可就一大筆錢呢。
青湘:……
“哎,你也不容易。虧你能思量這麽多,也虧你現在還笑得出來。”青湘雖境況不虞,但哪有伽月這般困難重重。
青湘摸摸伽月的手,仍是涼的,人卻在笑,笑裏幾分欣然幾分甜美,毫無自憐自艾。
“還真是個小財迷啊,”青湘笑道,“攢這麽多錢,都是為了贖身麽?”
伽月搖搖頭:“也不全是。”
“我小時候也是有家,有家人的。”
那是離京城很遙遠的一個小村莊,伽月本有個家,後來發生了些天災人禍,最後只剩下她與年幼的弟弟兩人。
不幸的是,後來逃難途中,與弟弟也分散了。
“也不知他是否還活着,若将來能夠脫困,活下來,我想去尋尋他。”
伽月笑中帶着些許期望,這是她人生最大的盼頭。
青湘動了動嘴唇,忽然覺得有點鼻酸。
“哎,反正你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跟太子提要求。”青湘忍不住再次感嘆。
欲害太子,不管有沒有真動手,太子直接将人殺了,都無可厚非。她卻由此提出要求,實在太過膽大——是別人也就罷了,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瘋太子。
話題轉來轉去,似乎又回到原點,伽月的目的也一如既往,笑了笑,道:“沒辦法啊,生命不易,活着不易,有機會當然要努力一搏。”
伽月一直生活在百花樓那奢靡又逼仄的小天地裏,生平想的最多的問題,就是如何生存,如何活下來。未來太遙遠,又變化多端,眼下與現在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留在太子府誠然不是什麽好出路,卻是眼下能做的最好,甚至是唯一選擇。
日後如何,既然無法預知,只能且行且看了。
世事無常不是嗎?
畢竟從不曾料想會失去家人,不曾想過會被賣入百花樓,不曾想過會遇見太子,會進入太子府……
生命中存在一個又一個拐點,或許只有塵埃落幕,回首再看時才能知其真正的意義。
最終的結局到來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放棄,努力的,堅韌的,好好活下去。
夜愈深,一陣夜風吹來。
伽月打了個噴嚏。
“走吧,回屋,小心別受寒了。”青湘說。
“再坐坐,”伽月卻拉住青湘,“你手好暖和啊,再給我暖暖。唔,你身上也好暖和,讓我抱一下。”
青湘被伽月軟軟的拉着,愈相處愈熟悉,伽月的脾性就慢慢露出來,她本就長的嬌小,人畜無害,說軟糯吧,卻又透着股堅韌,說沒心沒肺吧,卻又很有分寸。
說她膽小吧,卻又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該說說該做做。說她膽大吧,卻又“貪生怕死”,不敢惹事,也會被吓的半死,馬上服軟認慫……
明明剛從鬼門關回來,還不知能活幾日,卻不用旁人安慰,已自行恢複,那笑臉在月光下又乖又軟,令人莫名心軟,繼而無法拒絕她的要求。
“好吧,你抱你抱讓你抱……”青湘任由伽月抱着,明明是伽月想要取暖,青湘卻也覺得溫暖起來。
伽月笑着小抱了一會兒,夜真的深了,便與青湘各自回房。
待二人房門關上,院中重新陷入寂靜,一只輪椅從後門側房轉角處緩緩滑出。
車輪在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
思無涯的臉龐随之顯現在銀白的月色之下。
太子府夜晚無人敢在府中走動,唯有思無涯能夠在各處游蕩。除了暗中幾名親信,無人知道他何時來的,來做什麽。
思無涯坐在輪椅中,注視着院中虛空,一貫帶笑的面龐此時沒有表情,金瞳冷冽。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輕勾唇角,笑了。
那笑容仿佛嘲諷,又仿佛疑惑。
“為了活着?這麽想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