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守夜
守夜
伽月已經睡下了,太子府晚上不點燈,外頭烏漆麻黑的,又不能出去,再則秋天本就瞌睡多,于是便早早歇下了。
被黃總管叫起時,伽月正睡意朦胧,有點反應不過來。
“伺候太子殿下?”伽月揉了揉眼睛,疑惑道。
黃總管點點頭。
伽月清醒過來。
她如今仍舊住在東院,身份自然還是“替身”。作為替身,自然是用來滿足太子殿下的情感需求,其中包括床/笫之事。
這一點,伽月先前不曾細想,後來也是明白的。沒有什麽選擇,也就不必糾結矯情,心理上是有準備的。
只是太子似乎更熱衷于殺人,折磨人,反而未見正兒八經的床/笫之事,伽月等人便不曾往這方面想。
如今深更半夜,被特意叫起來去“伺候”,便很難不令人多想,就連偷開一條門縫偷窺的青湘臉上也露出一絲古怪。
然則黃總管的臉色卻比平日要凝重幾分,更似乎有幾分急切。讓伽月稍稍梳洗過,便領着她離開東院,前往正院。
黃總管在前頭提着燈照着路,伽月看路看的十分艱難,勉強跟的上。
這會兒黃總管倒沒催,邊走邊低聲朝伽月道:“殿下受傷了,煩請姑娘今晚照顧一下殿下。”
受傷了?思無涯不是今日進宮去了嗎?怎麽會受傷?難道路上出了事?
黃總管沒有說,伽月自然不會問。好奇害死貓,不管在哪裏,想要活的長久,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好。這個道理,伽月還是懂得的。
同時也暗松了口氣,原來是這個伺候。
伽月忙道:“總管客氣了,應該的。殿下傷的重嗎?需要我做什麽呢?”
“若是平日,倒還算好,”黃總管答道,“只是殿下腿傷本就未痊愈,如今雙重磋磨,便有些嚴重。你只需晚上守着殿下,若有什麽情況,及時告知我們——我跟府醫在側廳偏房內候着。外頭院子裏也有人值守。”
黃總管的言語有些模糊,什麽叫“若是平日,倒還算好”,這意思難道是經常受傷嗎?伽月磕磕絆絆的走着,認真傾聽黃總管的吩咐。
黃總管頓了頓,又道:“殿下傷後脾氣格外不好,屋裏只有你一個人候着,自己警心些,靈活些。”
伽月點點頭,應聲好。
月色下,嬌小的女孩無知無畏的點頭,顯得溫順柔和。黃總管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事實上,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太子平日裏夜晚便不喜有人伺候,每每受傷時更是異常暴戾,從前派去伺候的人好些險些喪命。所有人在此期間都是避之不及,就連府醫與黃管家沒有允許,也不敢擅自近身。
殿下已經很久不在這種時刻主動叫人伺候了,總是自己一個人待着。
黃總管不知太子今晚為何忽然心血來潮般叫了人,但有人守在太子身邊,方便随時知道太子情況,對他和府醫來說,都是好的。他有心再多提點幾句,然則太子性子喜怒不定,心思難測,說的多了,反而怕壞事。
這女孩幾次三番從太子手下活命,或許有她自己的本領與造化。
黃總管帶伽月到門口,推開房門,示意伽月獨自進去。
“殿下睡了嗎?”伽月進去之前極輕聲的問道。
黃總管搖搖頭,又攤手,意思是不知道。
好吧。
伽月提起裙擺,邁過門檻,輕手輕腳的進入房中,身後黃管家掩上門,将皎潔秋月關在門外,頓時房中一片漆黑。
糟糕。
這房中居然一盞燈都沒點,沒了月光,比外頭園中還要黑。
伽月夜裏本就視物不清,如此一來,簡直如同盲人。
本想返身找黃總管,但黃總管想來也不敢擅自做主點燈,找他也沒用。只得硬着頭皮往前走。
不知道太子有沒有睡着,伽月也不敢出聲喚。
既是寝房,大體方位應差不多,伽月伸出手,如瞎子摸象般慢慢摸索着前行,往裏間走去。
近日天氣有變,秋意漸濃,這房中竟已鋪上了地毯,厚實的地毯踩上去落地無聲。
忽然,伽月撞上了什麽東西,發出輕響,雖聲音不大,在這靜谧的房中卻格外清晰,伽月瞬間僵住,保持着手腳張開,欲走不走的姿勢,原地停下。
等了一會兒,未聞聲音,方松口氣,接着走,卻又撞了一下。
“沒長眼睛?”
思無涯的聲音忽然響起,吓了伽月一跳,伽月此時也大抵弄明白方才是撞到熏香獸爐了。
“吵醒殿下了麽?請殿下恕罪。”伽月小心繞過香爐,繼續摸索着前行,“奴婢眼睛晚上視物有些困難……”
“賤命一條,毛病倒不少。”思無涯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幾分冷。
這話不好聽,卻是實情。伽月自己都覺得自己毛病有點多,所謂“丫鬟命,小姐身”大抵就是她這種?暈血,夜盲這種常人很難得的毛病她都碰上了,即便出生富貴人家,妥帖照顧,也難免有些麻煩,更何況以她的身份與境況,這樣的毛病尤為不合時宜。
好在常年生活在百花樓,多注意些,倒也平安度過,甚至知道她有這些毛病的人都不多。
沒想到來太子府後卻都無法遮掩,全都在思無涯面前暴露無遺。
伽月無端有些羞愧與不安。
“對不起啊。”伽月輕輕地說。
思無涯的聲音為伽月提供了方向,伽月略做調整,朝聲源處走去。
漸漸适應了黑暗,雖仍看不清,眼前卻出現抹極淡的朦胧光線,位置在斜前方,有點遠,是透窗的月光。
“這邊。”思無涯不耐煩道。
“哦。”
伽月終于來到思無涯身側。
思無涯并沒有睡在床上,因傷勢不好移動,便直接在地上置了張矮榻,方便起身。
伽月小心的行至榻前,行禮,跪坐在榻前。
思無涯沒有說話。
并沒有人教她們這些外來的人太子府具體的規矩,伽月猶豫一瞬,只得自己的斟酌着開口道:“奴婢前來守夜,就在旁邊,殿下有事請吩咐。”
“不是說要伺候孤嗎?便讓孤看看你的忠心。”思無涯說話了,“好好守着。孤不能睡,你也不能睡。”
伽月忙應是。
“一邊去。”思無涯又道,“離孤這麽近,想死嗎?”
或許因為夜晚的緣故,抑或因私下,又或因傷勢的原因,思無涯平日裏總含着笑的面容與口吻都不見了,仿佛一張面具,被丢到一旁,露出來主人的真容。
此際思無涯的語氣很冷很重,陰郁,毫不掩飾其中的戾氣與惡劣。
伽月剛走過來時,發現有架屏風,這時便順着原路,摸到屏風,屏風約有半人高,離矮榻不遠,骨架結實,伽月挨着它先站定,看向矮榻處。。
她看不太清,所以不敢離的太遠。等了片刻,沒見思無涯再趕人,方放心的坐下來。
伽月并不在意思無涯的口吻,受傷與患病的人通常都會有些脾氣,更何況思無涯本身就非好性子的人。
她既然決定留下來,哪怕當初那些話只是權宜之詞,但在她的處境下,思無涯确實算救了她,她理應履行承諾。既在府中,便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何況,倘若伺候的好,或許也能為自己未來多博一線生機。
伽月坐在屏風處,一動不動的認真守着思無涯。
眼睛看不太清時,其他感覺便會尤為清晰。
思無涯的氣息很平穩,似乎聽不出異常,但伽月漸漸鼻端嗅到了一股腥氣,那是鮮血的味道。
先前進來時只顧着摸索方向,并不曾注意,如今隔得近了,便清晰的聞到。
這意味着思無涯身上有血,或者說正在流血。
如果是已經流了較長時間,幹涸或凝固的血液,不會有這般明顯的味道。
據悉思無涯下午便回來,如今已是深夜,按說已處理過傷勢,但伽月無論怎麽聞,都沒有聞到任何藥味。
止血以及塗抹的外傷藥,再如何精制,都不可能毫無藥味。
思無涯身上卻只有血味。
難道從宮中回來後,竟未處理傷勢?
黃總管不可能會犯這種錯誤,那又是為何?
伽月自然不敢問,太子的各種古怪她已漸漸有所見識和習慣,當下也不多想,只有點慶幸,幸而房中沒燈,否則她又得暈過去了。
只是傷勢不處理,思無涯不疼嗎?
傷勢恐怕也會惡化吧?今夜她必須打起精神,好好守着,千萬不要出事。
伽月看不清思無涯,思無涯卻可以看清她。
他目力極好,又習慣暗中視物,夜晚對他來說,只要有一點光亮,便能目及數裏。
就着那抹透窗的月光,思無涯緊緊盯着伽月。
腿上斷斷續續的抽痛,背上尖銳的疼痛,兩者交替,不間斷的拉扯着思無涯的神經,在寂靜的夜裏,這疼痛更仿佛加倍,他身上全是汗,與血混在一起,額上也漸漸滿是汗。
偶爾痛的身體微微不受控的抽搐一下。
思無涯有些後悔一時興起将伽月叫來了。
他習慣黑夜,黑夜讓他感覺安全,也讓他警備危險。每個黑夜中出現在他身邊的,都意味着危險。
而與人共處一室,也是從未有過的。
疼痛與警惕讓他心中的暴戾越來越多,思無涯冷冷盯着伽月,金瞳如刃,閃爍着戾氣與殺意。
只要她亂動一下,發出任何聲響,便殺了她。至不濟,也要将人丢出去。
其實他殺人完全可以不用任何理由。
但他今日或許太疼了,不想發聲,不想擡臂,于是決定要找個理由。
但伽月并不給這個理由。
她一直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幾乎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尊木雕,或一棵靜止的草,一株沒有聲音的花。
偶爾調整下姿勢,那幅度與聲音也幾乎微不可查。
她并沒有睡着,人睡着了也不可能保持那樣的坐姿,思無涯可以清楚的看見伽月睜着眼睛,她漆黑的眼珠仿佛融入夜色,昏暗的光線裏,睫毛不時輕眨着。
她整個人安靜無聲,而又放松。
或者該說是一種松弛感。
這跟從前傷重時被派到思無涯身邊守夜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那些人哪怕距離再遠,都能令人感覺到他們的恐懼,不安,以及緊繃。
怕他是必然的。思無涯習慣了那些人的情緒,伽月這種松弛感卻頭回遇到。
真新鮮。真有趣。
她不是也怕他嗎?這松弛感從何而來?
疼痛與暴戾仍一起在身體內外交相死肆虐,橫沖直撞,尋找着宣洩口。
思無涯金瞳閃爍,死死盯着那團嬌小安靜的身影。
似乎能夠恰當轉移注意力。
萬籁俱寂,月亮漸移。
思無涯白日裏睡過,房中又有人,盡管他不想睡,但終究抵不過因疼痛逐漸昏沉的意識,許久後,緩緩閉上眼。
伽月沒有睡着,一直仔細傾聽着矮榻那方的動靜。
思無涯起先一直醒着,後來慢慢睡過去了。
伽月微松一口氣。
但很快,驀然一驚,發現了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