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安撫
安撫
伽月有照顧病患的經驗,從前在百花樓,倘若誰生病了,都會交給伽月去照顧,因她脾氣好,又細心,再穩妥不過。
有的頭牌姑娘病的重些,需要守夜,她們的侍女受不住整夜守着,便也會給伽月一些錢,讓她替守着。
既能得錢,又能得空閑,享片刻的寧靜,何樂而不為?伽月便也積累了不少看顧病患的經驗。
別人可能會打瞌睡,覺得無聊,時間難熬等等,伽月除非真的太過疲累,一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說守夜,她便能真的睜着眼睛,甚至精神奕奕的守一夜。
緣因她做事注意力集中。
當她做一件事的時候,便所有注意力只集中在這件事上,調動起所有的精力與注意力,只關注在這件事本身。
思緒不發散,不飄忽,不去想做成了如何,沒做成如何,更不想其他旁的。
如此一來,許多事便變的異常簡單。
這是伽月自己尋找到的方法,也是為何百花樓繁雜瑣碎的活計她總做的又快又好,常能偷得閑暇,且這麽多年來,一直能夠保持平和,不像其他人那般愁眉苦臉的訣竅之一。
當只關注事情本身後,那些原本可能會産生的恐懼,不安,焦慮,患得患失,難過等等,都會随之隐匿,消失。
伽月怕仍是有點怕的,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思無涯身上後,這種害怕便暫時消退,情緒上呈現出來的則是專注與放松。
黑夜裏伽月看不清,便需更加注意思無涯的舉動與呼吸。
不知他具體傷在哪裏,大概不好翻動?他躺着幾乎一動不動。
起先他的呼吸也算平穩,聽得出他一直沒有入睡,只一言不發,靜靜躺在黑暗中。後來終于睡過去了。
伽月暗松一口氣,然而不久後,思無涯的氣息突然急促起來,仿佛陷入噩夢之中。
噩夢通常不會持續太久,伽月等了一會兒。
然而思無涯的氣息卻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劇烈。
這不太對勁。
“殿下?”
伽月稍稍猶豫,出聲輕喚。
思無涯沒有應答,唯有濃重的喘/息聲。明顯是那種無法壓抑的喘/息,更有喉嚨裏逸出的悶痛聲。
“殿下?”
伽月再喚,依然沒有任何聲音,便大着膽子靠近矮榻。
思無涯果然沒有醒,對她的靠近沒有任何反應。
靠近後伽月很快便發現,思無涯不像是未醒,反而像是陷入了昏厥。
伽月一下慌了,忙再次出聲輕喚,卻仍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思無涯的确陷入昏厥,他的身體甚至仿佛不受控的抽/搐了一下。
伽月即便看不太清,也感覺到了,與此同時,她鼻端再次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他的傷口又流血了。
伽月伸手至思無涯鼻前,不出意外的,手指上撲來的氣息一片火熱。
流血又發熱,這實在危險。
怎麽辦?
伽月不敢碰思無涯,卻也不能這般傻守着。萬一思無涯出事,她承擔不起,也跟着玩完。
伽月想起黃總管來時路上所說,便起身,朝外面走去。大體的方向她已記得,中途再次磕了下香爐,頗為順利的來到門口。
打開房門,院中值守的侍衛立刻走上前,聽了伽月所述之後,馬上去叫了黃總管與府醫。
“糟糕,一旦發熱,傷口會惡化。必須馬上處理,止血上藥。”
府醫一聽伽月描述,便皺眉,給出診斷。他是太子府專門的大夫,已處理過很多類似的情況,頗為了解思無涯的身體狀況。
伽月便朝側旁一讓,讓出道來,方便府醫與黃總管進去。
誰知二人站在門口,互相對視一眼,那模樣有些為難,也有些無可奈何。
“恐怕此事還得麻煩姑娘。”
“沒有殿下的允許,無人敢這時候進去。”黃總管解釋道,就連府醫也不行。之前有府醫擅自進入,思無涯忽然醒來,差點要了那人的命。伽月是他昏厥前便在身邊,且是他主動允許守夜的,相對危險性小一些。
“所以止血上藥的事,還需得請姑娘。”
“啊?!”
伽月從前很少遇見這種外傷,連忙擺手:“我不會,而且我,我暈血。”
“我會告訴姑娘如何做,”府醫道,“殿下的傷都在背部,只需吸掉血水,再撒上藥粉就可以了,十分簡單。”
至于暈血,伽月不算太嚴重,只要不看到血,府醫再給她開點藥丸輔以壓制,便沒有問題。
“實是無奈之舉,便委屈姑娘,拜托姑娘了。”府醫與黃總管都看着伽月。
思無涯此人暴戾可怕,府中這二人卻态度友善,言辭懇切,想來在太子府做事也諸多不容易。實際上以伽月目前在太子府的身份,以及眼下的處境,她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這二人卻十分客氣,好言相說。
情況緊急,耽擱不得,伽月只能接下此重任。
三人在門口極低聲的說了片刻,伽月提着一盞燈,抱着些藥物,轉身再度回到矮榻前。
燈是沒有辦法,伽月至少得看到大致傷口,才能動手吧。稍遠點放着,勉強能夠視物就行,反正伽月也不敢看的太清楚。一旦事畢,馬上再提出去,不會被思無涯察覺。
有了這盞燈,伽月的行動要自如許多,黃色的光亮遠遠朦胧的照着。
“殿下?”
伽月跪坐在榻前,端詳思無涯。
思無涯雙眼緊緊閉着,那雙令人不敢直視的銳利金瞳被關住了,仿佛變了一個人,他的睫毛濃密纖長,于昏厥中不時輕顫,似在極力掙紮,又像極力忍受。
他整個人無力的軟軟躺在那裏,手垂在床側,修長手指自然散開,偶爾無意識的蜷縮一下。
生老病死面前,人人平等,太子也一樣。思無涯還未及二十,正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此際重傷之下,平日裏的暴戾兇殘悄然褪下,倒只餘一種少年般的脆弱。
盡管如此,卻絕不敢掉以輕心,伽月穩定心神,輕聲道:“殿下,您傷勢惡化了,府醫說需要馬上處理,現在奴婢幫您上藥,可以嗎?”
思無涯面色蒼白,雙眼緊閉,不住喘/息,氣息十分灼熱。
“殿下?”伽月再嘗試最後一次。
思無涯兩道劍眉蹙了一下,仿佛聽見了聲音,卻仍沒有醒來,喉嚨間模糊的嗯了聲,似答非答。
伽月聽見這聲音,便不再猶豫,無論如何,好歹算報備過,萬一他中途醒來,也知道是如何回事。
伽月從帶進來的物什中先拿出府醫已準備好的剪刀,第一步,先要剪開思無涯的衣衫,将背部露出來。
所幸思無涯今日穿了件天青色衣衫,血跡盡管透出,也不顯眼,伽月極快的掃了一眼,便眯着雙眼,顫巍巍剪開背後衣裳。
也不知流了多少血,裏頭有些顯然已凝固,新血凝血混在一起,粘在皮膚上。
伽月往下剝落的時候,思無涯無意識的悶/哼,手指顫動。
不用想,也知很疼。為何不及時處理呢?先把衣裳換下來也好,至少可免去此番疼痛。伽月不大明白思無涯為何這樣,只覺這太子殿下當真不同于常人,對自己也夠狠。
“我輕一點,殿下忍一忍啊。”
伽月眯着眼,手忍不住輕輕發抖,習慣性的自言自語,既是安撫手下的傷者,亦是給自己定神。
她的動作很輕,小心的一點點剝下衣衫,幸而初秋,穿的不算多,很快便露出思無涯受傷的背部。
衣衫剝離的那刻,伽月就馬上閉上眼睛,而後摸索着用沙棉清理背上的血。雖然看不見,但方才通過印濕的血跡已大致确認過傷的方位大小,倒也心中有數,只是動作要慢一些。
伽月忍受着血腥氣味,慢而輕的先吸掉傷口表面上的鮮血,沙棉換了一個又一個,她的額上也漸漸沁出細汗。
如府醫所說,思無涯此次的傷都在背上。
這麽多血,顯然不止一道傷。是什麽人,能獨獨傷在思無涯背上?
思無涯今日進宮去了,是在宮中受的傷嗎?宮中何人敢傷太子?
伽月抿抿唇,不去多想,血終于都吸掉擦淨了,伽月擦幹淨手,接着慢慢撒上藥粉。
藥粉微微刺鼻,想來藥性頗強,甫一撒上去,思無涯的身體便不受控的抽/搐了一下,背部肌膚痙攣。
思無涯的喘/息也愈發粗/重,顯然痛極。
“馬上就好了啊,殿下忍忍。”
“一會兒就不痛了。”
伽月見狀,未及多想,本能的安撫道。
一場藥,上的她一身汗,既要提防着思無涯突然醒來,又得注意力度,更記得思無涯不喜人觸碰,整個過程還要時刻提醒,防範與他肌膚相碰。力所能及做好她能做的。
終于完成。
藥粉慢慢滲透進傷口,這是最疼最難熬的時刻,思無涯劍眉難以忍受的皺着,薄唇血色盡失,臉色雪白。
伽月仍不太敢看傷口,閉着眼,微微俯身,輕輕朝傷口吹着。
思無涯意識昏沉,在黑暗無邊,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颠簸起伏。
天空電閃雷鳴,狂風驟雨,瘋狂抽打着他的背部,背上傳來陣陣劇痛。
他已習慣了痛,并不可怕。
更危險的是,他身邊有人。
是誰?誰敢闖入進來?!
幾乎第一時間他便充滿警備,要将這危險消除,然而風雨令他張不開眼睛,巨痛讓他無法伸展雙臂。
他不急,這樣的傷痛與情形已歷經多次,只要積蓄力量,最終可以沖破這意識苦海,從夢中醒來,消除危險。
思無涯忍痛握拳,拖着傷腿,脊背弓起,等待着力量沖破軀殼的時刻。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陌生的聲音。
“……不要動啊,馬上就好了……”
“是不是很痛啊,所以……以後還是盡量早點上藥比較好呢。”
“……殿下,忍着點,好了好了,就好了……”
那聲音遙遠而陌生,但不妨礙其語氣中的柔和與安撫,伴随着這聲音,似有羽毛掃過傷口。
是誰?
緊接着,一股異樣輕柔的和風拂過思無涯的背部,仿佛帶着清涼的氣息,瞬間令背部的傷痛消減。
最後,他幹裂的唇上傳來溫熱濕潤的東西……
“……好啦,沒事了……安心睡吧……明日不會再有傷痛……”
那聲音像誘哄小孩。
簡直可笑!簡直找死!還當他是年幼可欺嗎?思無涯心中升起一股戾氣,然而身體卻不自覺的放松,柔軟下來,
積攢的充滿暴戾與殺意的力量也在緩緩消失。
黑暗的天空裏,電閃雷鳴狂風驟雨都驟然變的輕緩,仿佛一樣感到迷惑,乃至輕微的茫然。
這是這世界裏從未出現過的東西。
它們可以擊敗任何入侵者,撕裂所有敵人,清掃一切危險,這東西是什麽玩意兒?如何應對?
思無涯仰望晦暗的天空,雷鳴電閃,風雨掠過他冰冷的金瞳,而後徐徐退離,退到遙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