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賞賜
賞賜
思無涯仍不知道伽月的名字,他從來不記無關緊要之人的名字。而被他記住名字的人通常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不被他記得有時反而是件好事。
伽月先前被送回了東院。
她很快醒過來。
暈血症就是這樣,看見血說暈便暈了,但通常不會暈很久。
醒來後她記起之前的事,手腕上尚有被軟鞭纏繞的紅印,脖子也隐有痛感,好在都不算嚴重。若沒暈過去,還不知會怎樣。
這暈血症倒似乎幫了她。
所以有時候有些事真說不準是禍是福……
伽月摸了摸脖子,既然被送回東院,想來應該無事了。昨晚盡心辛苦整整守了一夜,若被這麽扼死,就太冤了。但想來,她守夜的事最終太子還是想起來或者證實過了。
如此看來,太子雖然嗜殺,卻也并非完全不辨是非,胡亂肆意殺人。
伽月吃過東西,便開始補覺,沒有人來打擾,便足足睡了一天。
到黃昏時,黃總管來了。
因為伽月的緣故,黃總管最近常來東院,連青湘看見他,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緊張。
這次依舊是來找伽月。
“太子傷勢這幾天最關鍵,晚上還得需人守着,觀看幾日。姑娘昨日做的很好,接下來的幾日,守夜和換藥之事還得麻煩姑娘。”黃總管盡職盡責,仍是客客氣氣的模樣。
伽月停下腳步,睜大眼睛,有些後怕的捂住脖子。
雖然這一回她沒事了,但突然來那麽一下,還是挺吓人的。
“姑娘放心,之後只要守在外間便可。”
黃總管說的客氣,但不管是他的要求,還是太子的命令,伽月只得遵行。聽見只在外間守着,略略松口氣。
思無涯白日裏也睡過幾個時辰,此際正醒着,躺在榻上,屏風被撤掉,矮榻往外移了些,對着庭院,正面無表情的看着庭中虛空,金色眼瞳映照着天邊餘晖。
一陣輕風吹過,樹葉自枝頭飄落,紛紛揚揚,像錯入時節的蝴蝶。
伽月在這時走進來,走進思無涯的視野之中。
說起來,已經見過好幾面,思無涯并不曾好好看過伽月,除了那雙眼睛,并不太記得她的模樣。
伽月一身素色衣衫,因非量身定制,稍稍有些不合身,她身量嬌小,又有點瘦,松松垮垮的衣裳更顯年紀小,仿若未及笄的小姑娘。
人小步子倒快,大抵平日裏習慣走的快,一時改不過來,走着走着險些撞到前面的黃總管,馬上急剎,偷偷籲口氣,再放慢腳步,謹慎跟上。
她面孔很小,卻皮膚白皙,因而愈發凸顯出那雙黑漆漆的眼眸,即使相隔甚遠,也能一眼注意到。
“殿下。”
伽月走近了,福身行禮。
“來了。”思無涯看着伽月,微笑道。
語氣與神情溫和的猶如朋友一般。昨日傷病中的狼狽脆弱,今晨的暴戾陰鸷全都消失無蹤,仿佛從未發生過。
伽月自不可能指望堂堂太子會給予解釋或道歉,他看起來心情不錯,大抵不會那麽難伺候。
換藥的一應物事都已準備好,放在矮幾上。
有小厮過來,先讓伽月淨手,之後伽月跪坐在矮榻前的軟墊上,輕輕揭開思無涯身上的薄毯。
府醫先前已替思無涯換過一次藥,因傷都在背上,便穿着一件特制的從背後開口的衣裳,方便換藥以及卧床靜養。
伽月小心解開衣物,頓時,思無涯從肩膀到腰際,幾乎整個上身赤着呈現在面前。
昨晚看不見,也來不及看,今日便看的一清二楚。
忽略那些猙獰的傷痕,這是一具非常漂亮的身體。
肩寬而平,脊背線條流暢,腰身勁瘦,腰窩有淺淺的弧度,躺着時微微塌陷,薄毯搭在腰胯處,隐隐露出一截若隐若現的骨頭……
思無涯皮膚偏白,本是正常的白,映襯着那些猙獰的傷痕,便顯得蒼白。他的頭發随意在腦後挽起,有幾縷淩亂的散落于枕上。
這般随意的躺着,無端有種病弱之美。
伽月在百花樓生活多年,那樣的環境,多少避免不了見到一些東西,更偶有喝醉的客人醜态百出,令人不能直視。
對于男子的身體,伽月不像普通黃花閨女那樣毫不知情毫無見識。
因見過,從而可以比較。
思無涯這些時日都坐在輪椅中,雖看着身形大略不錯,真想不到,脫掉衣衫之後,這般頗具美感。這樣的身材,是百花樓的頭牌姑娘們會笑着說不要錢也願意相陪的。
“孤好看嗎?”
忽然傳來思無涯的聲音。
思無涯趴在枕上,微微側首,幾分散漫,和煦的笑看伽月:“敢亂碰亂看,孤便剁了你的手,剜了你的眼睛。”
伽月忙垂下眼,暗暗收回先前覺得他好伺候的想法,這人無論心情好壞,都不好伺候。
其實她也是初次這麽近距離看見男子身體,耳尖微微發熱。不知會不會長針眼。
伽月答句不敢,便開始上藥。
白日裏看的清楚了,也能夠隐約分辨出思無涯的新傷似是鞭傷。
普天之下,何人敢鞭打太子?
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說皇帝最寵愛太子嗎,也正因皇帝無比的寵愛與縱容,思無涯方行事猖狂放縱,為所欲為,無人敢惹。既如此,為何舍得這般鞭打?且是多次。
思無涯仿佛絲毫不在意這些傷痕就這麽被伽月這種“外人”看見。可能知道即便看見了,也沒人敢随便外傳。
伽月垂眸,摒棄雜念,先清理傷口表面。
經過一日一夜的休整,有些傷口已在結痂,看來那藥物相當有效。
先将藥粉撒上一層,在将其塗抹均勻。
伽月指尖覆上柔軟的細紗布,微微俯身低頭,極其小心輕柔的抹開藥粉。
雖傷口不再流血,看上去依舊有些滲人,這樣的傷,不可能不疼,伽月全神貫注,塗着塗着,便不由自主像從前在百花樓給姑娘們或小鈴铛塗藥時,輕輕的吹了吹。
吹完伽月醒悟過來,驀然一僵,反射性的去看思無涯。
思無涯趴在枕上,閉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仿佛對此一無所覺。
伽月松一口氣,提醒自己萬萬小心,不可再犯。
她重新低頭,專心塗抹。
思無涯身體不易察覺的微僵。
他并非潔症,并非不能接受所有碰觸,只是他自己讨厭和抗拒與人身體上的接觸而已,尤其男女間。
背上的手并沒有實質性碰到他肌膚,然則那存在感卻比過往任何一個人都要強烈。
她的動作格外柔和小心,其程度仿佛對待一件珍貴的易碎品,小心的竟幾乎帶了珍視與呵護之意。
少女的呼吸淺淺綿綿,無意識的拂在裸露的皮膚上,背部莫名發癢。
僅僅這些,還可以忍受。
然則下一刻,她輕吹一口氣,氣息輕柔如羽毛。
尾椎骨上無端一麻。
思無涯眼睫陡然輕顫。
這感覺太陌生,陌生往往伴随着危險,只差一點,思無涯就要将此人掀翻,一掌打出去。
他想起了昨日昏沉夢境中那抹令雷電與驟雨和緩下來的輕風。原來如此。
思無涯僵着身體,忍住了沒有動。
伽月最後系上思無涯背上衣物,輕輕搭上薄毯,整個過程沒有直接碰觸到一片肌膚,也沒有碰疼任何一個傷口。
她輕輕籲了口氣,悄眼去看思無涯,他仍閉着眼睛。
于是伽月欲悄悄退下。
剛一動,思無涯卻睜開了眼。
金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瞧伽月一眼。
“倒有雙巧手。”他說。
這是誇贊麽?語氣卻聽不出喜怒。
思無涯搭在榻沿上的手臂微擡,叫了門外的黃總管進來,指指伽月,說:“賞。”
伽月得到了一只小元寶。
按太子的身份來說,這個賞賜分量并不多,全因思無涯從未這般賞過人,在太子府當差,能不出錯,平平安安的活着就阿彌陀佛,再逢年過節的按規格封賞一些便知足,哪敢求賞。
而平日裏府中的支出,都直接走賬房,黃總管不外出時,在府中基本用不到什麽現銀,因而身上沒帶什麽銀錢。
思無涯突然的賞賜,令人措手不及,幸而黃總管錢袋裏總算不是空的,還有些碎銀元寶,忙不疊掏出來,當着思無涯的面給了伽月。
伽月起先不大敢相信,這思無涯的脾性實在難以琢磨,清晨還差點扼死她,黃昏卻又賜下賞銀……
确定之後,伽月的雙眼頓時情不自禁一亮。
“謝殿下。”
伽月捧着小元寶,抿唇,頰邊抿出一只小梨渦,肉眼可見的開心。
金瞳掠過她一眼,又閉上了。
晚上守完夜,翌日回去後,伽月從袖中取出那小元寶,重重咬上一口,留下一排牙印。
她看着那牙印直呵呵笑。
五兩哎!足足五兩哎。
頂上在外頭累死累活幹一年多了。
難怪那麽多人都想往高門大戶裏去謀營生,月銀高不說,上面這般偶爾指頭縫裏漏一點出來,就可能能抵普通小百姓一年的收入了。
“這是真的麽?”
青湘與小雲瞪大眼睛,感到難以置信。
能在太子殿下手中活下來就已屬不易,竟能得賞,簡直堪稱奇跡。
兩人圍着那小元寶看了半晌,面面相觑。
“或許,膽子大一點,我們也可以試試?”
青湘與小雲互相看看,接着同時打了個冷顫。
“……還是算了,命更重要。”
“這錢我……我掙不了。”
“伽月,還是你行,你真是膽大,命大。”
伽月笑一笑:“我跟你們不一樣。”
她是主動留下來的,太子府算是她目前的栖身之所,庇護之所。所謂“富貴”險中求,伽月倒并未奢求和貪圖太多,但在可以的情況下,多存點錢肯定好。
伽月在這世上無所依靠,手中錢越多,日後才能有更多的打算與後路——假如以後能活着離開太子府的話。
活下來依然是伽月目前最大的問題。
一個人無論在什麽地方,想要生存,最怕的是沒用。只要“有用”,便意味着價值。這小小的元寶便是某種程度上對伽月的認可。
盡管思無涯心思難測,她有點作用,至少生命危險相應會減少一點吧。
這小元寶讓伽月對以後更添幾分希望,對太子府,對思無涯的懼怕則淡去幾分。做起事來愈發充滿幹勁。
接下來的連着兩日,都由伽月守夜。
如黃總管所說,這回只需守在外間便可。
思無涯因為藥效,晚上也會入睡,只睡的不太安穩,常輾轉反側半夜。
伽月凝神守在外間,注意着裏頭的情形,但思無涯不做聲,不吩咐,她也絕不會出聲。
很多時候,房中一片靜谧。
現在伽月已習慣了太子府的靜,不再害怕,反而有點喜歡。以前在百花樓,每日活計瑣碎的很,即便歇下來,樓中也鮮少有這般安靜的地方與時刻。
這樣的靜,其實會讓人內心寧靜,沉靜下來。
伽月感覺到放松,甚至有一點點享受。
這種放松感無形的發散于四周。
幾日來,思無涯意外的挺好伺候,兩人相安無事。
府醫再診治時便點點頭,表示不必再守夜,已無大礙,只要按時換藥即可。
于是伽月便不必再守夜,只需每日過來換幾次藥。
思無涯卧榻數日,接着又下了幾日雨,明顯心情變差。
待雨終于消歇,他的傷也差不多結痂,可以起身了。
“今兒什麽日子了?”
思無涯看着空蕩蕩的庭院,面色沉郁的問道。
身旁侍衛說了日子。
因為腿傷,連帶鞭傷,他貌似已經許久沒出門了。
“唔。”思無涯金瞳冷冽,唇角卻勾起,“該去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