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笑
可笑
思無涯腿傷不便行走,但騎馬倒沒問題,且特制了一種馬鞍,可以幫助身體平衡與借力,輕松駕馬禦行。
雨後天晴,思無涯身着勁裝錦服,一襲織金披風,手執銀鞭,縱馬疾馳而過。
他的身後跟着一隊十人輕騎,皆着統一黑色武服,黑色披風,腰畔挂劍,神情漠然肅穆,正乃赫赫有名的太子守衛,也即思家軍。
一行人疾風般掠過,行人紛紛躲避。
知道此番太子出行,是去往郊外殺匪,方都松一口氣。
大永建國已三百餘年,泱泱大國曾繁盛無比,史上締造過好幾個萬國來朝的盛世,然則自上上朝以來,随着皇族內亂,兼之歷代多年積累的種種弊端,差點皇朝覆滅。幸而最終化險為夷,然而卻也元氣大傷。
上一朝即先帝一代,勉力圖治,卻終究盛世不複,漸現頹勢。
至本朝,當今天子這些年愈發癡迷長生之術,政事不勤,如今大永雖不算風雨飄搖,卻也朝堂混亂,內憂外患。
近年來,山匪突起,四處流竄,剿之不絕。
随着邊境時不時的外族來犯,越來越多的武将們被派往邊境駐守鎮壓,山匪則愈發猖狂,連上京都城外也開始出現他們身影。
山匪們自不敢明目張膽進犯城內,大多流竄于都城外的荒山峻嶺,攔路搶劫,謀財害命,令通往都城外的道路平添風險,人心惶惶。
朝廷自出面剿之,山匪卻如田間麥子,一茬接一茬,屢屢不絕。
不知從何時起,這幫人引起思無涯的興趣,無事時或心血來潮時,思無涯便出城去殺一波。
自腿傷之後,思無涯已有好幾個月未曾出城了。
此際駐馬官道外青峰前,思無涯深深吸一口氣,面上露出抹興奮的笑容。
似乎已聞到熟悉的味道。
披風獵獵,一行人沖進山中,再出來時,馬蹄聲響,不複之前的急促,反而慢下來,如閑庭漫步。
思無涯衣衫上沾滿血跡,紅豔豔猶勝天邊晚霞,俊美蒼白的面孔上亦染上幾抹血痕,卻偏偏笑容滿面。
思無涯擡起手,聞聞指間鮮血,眼中盡是快意滿足。
胸腔中多日的躁郁與身體上的疼痛都得到極大緩解。他長長的舒了口氣。
回程路上,行人皆見之色變,如避蛇蠍,莫不充滿恐懼,眼神中俱流露出“果然是殺人魔,瘋子,怪物”之色。
思無涯心情甚好,并不在意,面帶和煦笑容,踏馬過街,悠哉回府。
府中,伽月正按例過來正院,替思無涯換藥。
來後才知思無涯出府還未回來。無人知他何時回來,伽月等了一會兒,決定先回東院,屆時再過來。
剛要邁步,門口傳來動靜。
擡眼看去,正是思無涯回來了,竟騎着馬一路直進了正院。他從門外進來,逆着光,起先看不太清面容與身上情形。
伽月先是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好,緊接着,馬兒嘚嘚行了過來,光線閃爍,伽月瞬間看清了思無涯。
帶着血的思無涯。
下一刻,伽月毫無聲息的軟倒在地。
思無涯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
面上原本快意滿足的笑容凝滞。
不知為何,興奮與愉悅突然變得有些意興闌珊。
“你們說,這個人孤要不要現在殺掉?”
思無涯面無表情的凝視着地上的伽月,冷冷的問。
沒有人敢回答。
這一晚,府醫取代伽月,替思無涯換了藥。伽月則在東院醒來,關着門戰戰兢兢等了半夜,不見人來抓,方脫衣上床,熄了燈,蒙着被子睡過去。
翌日中午,又到需換藥之時。
伽月端着藥盤,忐忑來到正廳。
思無涯剛起床不久,人移到那張矮榻上,大抵睡的不好,面色冷沉,只随意披着外衫,半靠半坐,斜依在軟枕上。
他現今能夠坐起,但通常換藥仍是需躺着,眼下他卻不動,未有躺下的意思。
伽月進來時,思無涯掀起眼皮,金瞳漠然掃了她一眼。
伽月心中打鼓,心知請罪是必定要請的,不過昨日沒對她怎樣,不知眼下會如何處罰。
伽月端着藥盤,正要行禮,黃總管卻疾步而來,在門口禀道:“殿下,盛王爺來了,正在門外。”
盛王爺即二皇子趙盛。
思無涯起床氣還未過,冷冷的不理會。
黃總管自不敢催促,只在門外靜候,過了好一陣,思無涯勾了勾唇:“樂子來了。迎客。”
說是迎客,思無涯卻并不打算梳洗更衣,甚至沒有起身的意思,仍舊那麽懶散坐着。
伽月見有客來,便要退下,思無涯卻道:“換藥。”
現在嗎?
只見思無涯已兀自将衣衫褪至腰間,露出□□上身。
伽月:……
廳中侍奉的小厮侍女們自發的低眉垂眸,伽月便端着藥盤,來到思無涯身後。這裏是太子府,思無涯就是最大的規矩與禮儀,他讓如何做便如何做就是。
衣衫堆疊在腰間,衣袖未脫,遮住了大半的手臂,伽月低頭取藥時,無意掃到,思無涯的上臂內側竟也有傷口。
那傷口與背上的傷勢不太一樣,長長短短,不像鞭打所致。
是何物所致?為何會傷及那裏?
小臂則被衣裳遮擋,未露出皮肉。
“冒昧登門,還請皇兄見諒。”
趙盛人未至,聲先至,聲音爽朗而儒和,仿若玉般謙謙君子。
伽月位于思無涯身後,雖不能正面直視趙盛,視線餘光中也能将趙盛其貌瞧個大概。
百花樓作為京城頗負盛名的花樓,太子思無涯時有光顧,那三皇子四皇子趙安趙和也隔三差五出現——多趁思無涯不在的時候。
唯有這二皇子盛王爺趙盛,不曾流連過。
伽月多少遠遠瞄見過其他人,卻尚是初次見到趙盛。
趙盛與思無涯年紀相仿,兩人面部輪廓有幾分相似,五官則盡然不同,想來各承自其母。趙盛身姿挺拔,華服着身,亦顯俊逸不凡。
進門見到思無涯的模樣,面色絲毫不改,仿佛司空見慣,并不在意。
只是看見伽月在為思無涯換藥,微顯意外,多看了伽月一眼。
伽月随着廳中其他侍從們一起朝趙盛福了福,便低眸,斂神,專心做自己的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二弟今日為何事而來?”
思無涯一改方才的冷沉,已然一副笑臉,卻不叫坐,也不叫茶,就那麽讓人站着,言語也十分直接。
“皇兄這是責怪弟平日疏于來往了?”趙盛笑道,“不是弟不想來,實是皇兄身體不好,父皇也常叮囑我們,不得無故叨擾皇兄……”趙盛頓了頓,又道:“若皇兄願意,以後弟弟們定多多來往。”
“倒也不必。”思無涯勾了勾唇。
見思無涯在換藥,趙盛本還想問問身體康複如何雲雲之類的,思無涯卻分明并無寒暄之意,只得也直入主題。
趙盛在廳中站着,說:“弟今日所來,确有一事——皇兄昨日可是出城,殺了些山匪?”
思無涯唔了聲。
“這群山匪猖狂嚣張,近日搶襲不少過路車馬商隊以及百姓,更令死傷數人,鬧的人心惶惶。皇兄此舉,倒是大快人心。”趙盛拱手,面露赧然,道,“說來慚愧,抓匪剿匪本是弟管轄職責之事,奈何能耐有限,迄今未能剿清,還得不時勞煩皇兄幫忙……”
“孤只是想殺人而已。”思無涯揚了揚眉,直言道。
“不管怎樣,也算幫了弟。”趙盛接着笑容稍斂,正色道,“弟此次前來,正是要告知皇兄一事——悍匪韓三刀來了城外雁山。”
“想必皇兄也有耳聞,韓三刀人如其名,身手不凡,殺人最多不過三刀,是近來年崛起的有名悍匪。”
韓三刀原本流竄于佪山一帶,今年卻突然來了京城附近。傳聞他受曾經的兄弟邀請而來,預備大幹幾筆,順便幫其兄弟立穩山頭。
所謂立山頭,無非是消除對手與敵人。
山匪們之間互為對手,但要說敵人,他們共同的敵人則是朝廷。
“弟之前曾與他們交過手,各有勝負。”趙盛眉頭微鎖,“這韓三刀一來,不怕皇兄笑話,弟着實吃了他幾次虧。眼下不得不加派人手,與之周旋。當然,朝廷自不懼他,終會将其剿斃。”
“一介山匪而已,何足挂齒,”思無涯不以為然,笑容毫不隐藏諷意,說,“朝廷無法,便留着,孤慢慢的殺。”
“萬萬不可。這正是弟今日上門的目的,”趙盛看着思無涯,認真道,“皇兄這幾月腿傷在身,鮮少出門,有所不知,這韓三刀可不是普通流寇莽匪,此人除卻身手了得,也頗具頭腦,十分不好對付。”
趙盛頓了頓,接着道:“他這次來雁山,除了朝廷之外,他另一個要對付的重點,便是皇兄。”
“孤?”
“皇兄這幾年斷斷續續,殺了不少山匪,自是他們的眼中釘,生死仇敵。弟得到消息,此次韓三刀特地在雁山設下埋伏,精心安排,就等皇兄上門。”
“哦?”思無涯金瞳閃了閃,仿佛很有興趣, “雁山?”
“皇兄!”趙盛吸了口氣,道,“弟來告知皇兄,是希望皇兄萬萬不要去雁山——弟懷疑,韓三刀就是故意放出消息,引皇兄前往。”
“是麽?倒更有趣了。”思無涯眯眼,笑的更開心了。
趙盛看思無涯這口吻,更有些急了,道:“弟知皇兄有父皇所撥的禁軍守衛,又有自己的侍衛隊,平日裏自安全無虞,但這一回非比尋常,還請皇兄務必聽弟一言,萬萬不要涉險。”
說來說去,乃為思無涯安危着想。
伽月凝神做手上的事,奈何隔的這麽近,不想聽也都聽見了。
她忽然記起,當今皇後曾有孕,卻胎死腹中,之後皇後再無所出,便将宮中某難産而亡的妃嫔的一對雙生龍鳳胎養到名下,趙盛便是其中的龍子。
倘若沒有思無涯,他合該是太子。
“哦?原來二弟是擔心孤。”思無涯笑吟吟的,一雙金瞳光芒懾人,說,“二弟當真不希望孤前去?”
趙盛默了一默,仿佛在忍耐什麽。
“我知皇兄不相信。這麽多年來,無論弟如何說,如何做,如何相待,皇兄始終不信弟心吧。”
“弟如今也沒什麽好說的,只是皇兄之安危,向來是父皇挂念,自弟負責剿匪之事,幾次失策,已讓父皇不滿,倘若皇兄再有個好歹,只怕弟難辭其咎……”
“便當是為自保吧,弟懇請皇兄三思而行,不要涉險。”
“弟會竭盡全力,待解決了這韓三刀,其他那些不入流之輩,皇兄想怎麽玩怎麽玩。”
趙盛拱手,深深一禮,“無論皇兄如何想,還請皇兄不要拿自身安危開玩笑。”
趙盛搖了搖頭,仿佛無奈,又仿佛難過的一笑,微微一嘆。
伽月第一次見這二皇子,最大的感覺是他也很愛笑。
這一點上,跟思無涯一樣,總是逢人三分笑,永遠看起來笑容滿面的。
但跟思無涯不一樣的是,思無涯的笑容,帶着一種明顯的“假”,明晃晃的告訴你,這笑容很虛僞,很可怕,也明白的告訴他,他就是故意這般笑給你看,看你明明害怕,卻拿他無可奈何,還不得不跟着虛以委蛇。他的笑透着虛假,陰森,莫測,以及殺意,雖俊卻令人懼怕。
趙盛則仿佛另一個極端,為人謙謙如玉,溫朗中透着幾分儒雅,一笑當真猶如春風。至于其笑究竟幾多真心,至少看着舒服。
且他這些年來,為人低調,樂善好施,身兼數職而盡心盡力,朝中與民間都對其頗有贊譽。
伽月以前聽過些議論,說幾位皇子不和,但看如今這兩人模樣,倒似乎不像傳聞那般……
只不知為何,伽月并不太喜歡趙盛的笑。
當然,也不喜歡思無涯那樣的笑容,只是在他身邊稍久些,倒是看習慣了。
兩人說話間,伽月已基本忙完,思無涯的傷口大體已愈合,上藥比之前要簡單許多,塗到最後腰際時,她輕輕蹲下,微微低頭,小心塗抹。
好了,完畢,她舒一口氣,習慣性輕輕吹了吹,以作結尾。
這次她并未意識到不對,自然的做完,而後開始收拾物什,此時不好離開,便悄然站到一旁。
思無涯一直笑着,漫不經心的應對着趙盛,倏然微微一頓。
趙盛的聲音落下後,房中短暫的靜默。
須臾,思無涯開口,輕笑道:“二弟這般情真意切,孤着實感動。唔,孤知道了,會考慮。”
趙盛便仿佛松了口氣,露出安心的笑容:“謝皇兄體諒。那麽便不打擾皇兄,皇兄安心養傷,弟告退。”
思無涯動也不動,黃管家便送趙盛出去。
伽月已都收拾好,藥盤裏放着替換下來的紗布等物,正要退下,卻見思無涯掃過來一眼,金瞳微涼。
伽月:……
伽月回想,想不出哪裏出錯,卻也一時不敢妄動。
思無涯緩緩将衣衫攏起,遮住了□□肌膚,他換了個姿勢,一腿曲起,一只手閑閑搭在膝蓋上,自趙盛離開後,他的笑容便淡下來。
“雁山,悍匪,陷阱,”思無涯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叩,“孤這二弟特意登門告知,孤去還是不去呢?”
伽月随仆役們靜默站立,這自然不是他們能回答的問題。
思無涯也無需人回答,唇角噙着抹淡笑,“陷阱既已設好,孤不去,豈不辜負人家一片心意?越危險,孤越喜歡啊。”
思無涯忽然想到什麽,側首,看向伽月。
伽月心中一驚,有種不好的預感。
“昨日你又在孤面前暈倒了。”思無涯溫和的說。
“正要給殿下請罪,請殿下恕罪……”伽月忙道,這是要算賬了麽?
“唔,不必跪,”思無涯笑得寬容,十分寬宏大量,“孤今日心情好,不計較。但再有下次,孤可就不饒了。”
“……是。” 伽月覺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了。
只聽思無涯又道:“孤嗜殺喜血,身邊的人卻不能見血,若傳出去,實在可笑。”
伽月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孤聽說,這暈血症并非不能醫治。”思無涯接着道,“據說可‘以毒攻毒’,見多了,習慣了便無事。”
“孤帶你去治治這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