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跳

心跳

這是個壞人。伽月心想。

但毫無疑問, 這個壞人也确實手握生殺大權,至少眼下,他關系着伽月的性命。

伽月抿了抿唇, 沒有過多糾葛與思慮,很快便出言相求。

這一點上,其實她和思無涯很像,為了活下來, 同樣能夠能屈能伸, 收放自如。何況,只是嘴上求饒兩句,說點軟話,實在算不了什麽。

“……求殿下。不要丢下我, 帶着我一起走,可以嗎?”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接近氣音,偏頭這樣說話時, 便猶如在耳邊低語,仿佛說着悄悄話。

思無涯唇角翹起, 輕笑了起來。這太過輕易而耿直的懇求着實沒什麽靈魂,但不知為何, 卻讓人聽着很舒服。

“……可不可以啊……”伽月又輕輕問道。

“好啊, ”思無涯說, “孤便勉為其難帶上你吧。”

伽月:……

“……那,謝謝殿下呀。”伽月仍舊輕言輕語的。

思無涯面不改色:“嗯。”頓了頓, 說, “孤既然帶你出來,自然會帶你回去。”

伽月聽見這話, 方真正放下心來。

夕陽的餘晖自木屋的小窗戶照進來,投下一小片燦爛的光紋,外頭隐約傳來人聲。

“那接下來要做什麽?”伽月低聲問詢。既要逃跑,總要有所準備吧。

思無涯簡單答之:“等天黑。”

等天黑。哦,也對,白日裏目标太明顯,夜晚才是逃跑最佳時機。

“那,接應的人在哪裏?”伽月極低聲的問。

思無涯略略揚眉:“什麽接應?”

伽月驚訝,這意思很明顯了:“沒有接應的人嗎?就我們……我與殿下兩個人?”

“唔。”

伽月心中那抹小火苗搖搖欲熄:“就我們……我與殿下兩個人,這要如何逃……這也太危險了吧……”

“這樣才好玩啊。”思無涯笑道。

又是好玩。

人命關天啊。

伽月至此方算真正有些明白為何外頭稱思無涯為瘋子了。他真的很瘋,從來雁山時,他便始終笑容滿面,冷冽金瞳中蘊含着興奮之色。

這般性命攸關的事,他卻仿佛只當做一場游戲,人入戲中,越危險越興奮,越高興越開心。

莫非他是故意的嗎?

從一開始就故意落入山匪們手中,好享受這種危險的樂趣。

思無涯接下來的話,仿佛也印證了這一點。

“這些人抓住孤,原本以為勝券在握,結果孤卻逃脫,下落不明,他們所有籌謀落空,不僅空歡喜一場,有些人更要膽戰心驚,怕的要死。呵,你不覺得,這樣非常有趣非常好玩嗎?”

您要玩可以,可以不要帶上我嗎?伽月敢怒不敢言,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輕輕地吐出。

思無涯今日心情似乎尤其好,又勾唇笑了起來。

“有話就說。若敢在心裏偷偷罵孤,便絞了舌頭。”

“……奴婢不敢。”伽月抿唇,“我只是覺得,太危險了……怕死。”

“倒實誠。”思無涯回過頭,微微仰目,看向屋頂,漫不經心道,“放心,孤命硬,死不了。孤不死,你也就不會死。”

時至此刻,多想無疑,唯有相信了。

雖然仍舊提心吊膽,雖然思無涯說的漫不經心,伽月心中卻奇妙的安定了些許。

思無涯畢竟一國儲君,畢竟那麽“瘋”,一定沒那麽容易死掉吧。

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兩人沒有再說話,房中安安靜靜。

地上那片餘晖慢慢偏移,即将褪去金色光芒,退出逐漸昏暗的室內,隐回天空的懷抱。

伽月無意識的看着那光輝,忽然間,猛的一驚。

“殿下?”

“說。”

“我們……是晚上行動嗎?”伽月聲音緊繃。

思無涯與伽月背靠背,正閉目養神,嗯了聲。

“可是……我晚上看不清楚啊……而且,殿下的腿,沒有問題嗎?”

思無涯的腿騎馬可以,并非癱瘓,可以行動,但也沒怎麽見他行走過,想來行走奔跑應是有些問題的。今日上山時,也是坐在馬上,後來山路愈發崎岖,則乘着步辇由山匪們擡上來的。這也是為何山匪們并不擔心思無涯能自己逃跑的原因之一。

就算思無涯能自己行走,那伽月的眼睛怎麽辦……

伽月提出這個疑問,便不說話了。這是無法隐瞞的事,即便現在不說,待晚上真正行動時,也會暴露出來,思無涯本身也是知道她夜裏視物不清這件事的。大概沒有記在心上,便未考慮到而已。

思無涯睜開眼。

他背上的傷還未痊愈,伽月還有用,他也還未厭煩伽月,所以方才只是一時惡趣味,逗弄着玩兒的,即便伽月不求,他也會将人全頭緒尾的帶回去。

但他忘了一件事。

忘記了伽月眼睛夜裏視物不清。

思無涯金瞳裏泛起明亮光芒,薄唇上揚,是真的笑了。

如此一來,一個“瘸子”,一個“瞎子”……更有意思了呢。

伽月屏息等了一會兒,見思無涯并沒有後悔和丢下她的意思,方安心。

這可能也是“瘋”的好處,別人大抵會覺得困難加倍,會反悔嫌棄,而後棄之不顧……而“瘋子”可能則會興奮加倍,覺得更為有趣了。

伽月不是不擔心的,感覺這樣的兩個人,要從這匪窩中逃出去,簡直天荒夜談,無疑自尋死路。但什麽都不做,更無疑坐以待斃,還不如冒險搏一搏。

她一向這樣,再害怕恐慌,只要有一線生機,再薄弱纖小,也會去竭力勇敢的抓住。

今晚想必是艱難的夜晚,伽月沒有去問思無涯具體如何去做,一則怕交談太多引起外頭注意,二則思無涯不一定會說,反正就他們二人,要如何做,她配合便是了。

夕陽褪去最後一層金光,夜晚徐徐降臨。

匪寨中飄來酒肉香氣,外頭的守門人換班去吃飯,有人送來晚飯,解開思無涯與伽月身上繩索,監視着二人進食。料想他們也不至于在飯菜中動手腳,伽月勉強吃了幾口,思無涯則只喝了些水,他本來食量便不大,眼下顯然沒什麽胃口。

山匪倒無所謂他們吃不吃,收拾完食盤,将他們重新綁縛好,便離開了。

畢竟是匪窩,夜晚也并未大肆點燈,整個山寨裏頭唯有有人的,以及還在議事的屋裏點着燈。

大抵因為思無涯的太子身份,木屋裏也留了盞油燈,微小一簇燈火,不甚明亮,卻總比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好。

夜漸深,萬物伏于夜,趨于無聲。

寨中也逐漸安靜下來,山上巡邏與站崗的輪番當值,明日起,與朝廷間最強烈的抗衡之戰便将打響,山匪們也要養精蓄銳,以迎擊敵人。

木屋的守門人拄着長棍,幾人喝了些烈酒,抵擋初秋寒意與困意,側耳傾聽了半晌,木屋裏頭悄無聲息,隔着門縫朝裏看,尊貴的太子殿下與他心愛的女人背靠背,各自垂着頭,已經睡着了。

不虧是太子,這般境地還能安然入睡。

守門人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的站着。

屋內,思無涯睜開雙眼。

伽月察覺到這細微動靜,緊跟着擡起頭,也睜開眼睛。

“軟鞭手柄,打開。”思無涯側頭,極低聲吩咐道。

他的軟鞭上鑲滿寶珠玉石,被山匪們垂涎,卻暫未被收走,欲待明日那韓三刀與大當家的回來親自收繳,于是它得以仍留在思無涯身邊。

軟鞭如一條小銀蛇,安靜盤伏于思無涯的手臂上。

伽月活動着手指,努力的先将鞭子從思無涯手臂上取下,幸而繩索未曾綁到手腕,小臂尚可活動。

這個過程中,她的手無法避免的會碰觸到對方肌膚,也顧不得許多了。好在思無涯雖眉頭擰了好幾次,卻終未發作。

看來危急情況下,許多毛病也尚可克服。

随後,伽月又根據思無涯的指示,艱難而小心的打開軟鞭細長的手柄,手柄設計的相當精巧,外表看簡直天衣無縫,絕不會有人想到,手柄中還另有乾坤。

裏頭藏着一把小刀。

小刀只有一根手指長短,薄薄的一片,乍看并不起眼。

伽月小心将它取出,思無涯接過,之後的事,便無需伽月再插手了。

袖珍小刀薄如蟬翼,卻鋒利無比。思無涯用它三兩下便割斷兩人身上的繩索。

緊接着,伽月借着微弱的燈火,注視着思無涯用小刀挑起軟鞭上的一顆黃豆大小的紅色寶石,指尖用力一捏,寶石裂開,露出裏頭兩粒米粒大小的白色小丸子。

思無涯将其中一顆放進口中,壓在舌下,看一眼伽月,伽月反應過來,學着他的樣子,将另一粒放入自己口中。

而後,思無涯再從鞭身上挑出一顆黑色寶石,在指間碾壓成一小撮黑色粉末。

這一切都進行的悄無聲息。

伽月随着思無涯悄悄靠近門邊,門外一片寂靜,遠處月色之下,隐約可見巡邏的身影走過。

思無涯将粉末從門縫中輕輕吹出,如一縷清煙,無聲無息的散于門外方寸之地。

方寸之地已足夠,夜風輕拂,吹散隐隐一抹冷香。

守門人兩個站着,兩個坐着,本來坐着的在打盹兒,慢慢的,頭顱低垂,徹底睡了過去。兩個站着的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依靠在門柱上,漸漸的,就那麽站着閉上了雙眼。

從遠處看來,他們毫無異常。

伽月旁觀了全過程,睜大雙眼,再看思無涯手中軟鞭,目光又自不同。

這鞭子,很可以呀。好厲害哦。

思無涯斜睨了她一眼。

時間不容耽擱,思無涯旋即轉身,走向裏頭,推開木屋唯一的一扇小窗。

窗外,一彎秋月朗照,眼前豁然開朗,目及之處是高闊夜空與巍巍青山。

這木屋竟是半淩空建在一峭壁之上!

伽月低頭,便見下頭山石嶙峋,植被濃密,黑夜裏看去,猶如不可測的深淵。

難怪木屋只有一面看守的,只因除了門口,壓根沒有其他方向可以逃。

留着一扇小窗,不過叫被關押之人看清形式而已,畢竟翻窗也不過摔死。

這,這要怎麽辦?

伽月看看下頭,又看看思無涯,嗓子咽了咽。

“怕?”思無涯被綁了這半天,活動着手腕,仍帶着笑,魔鬼般輕聲說,“若摔下去,嘭——”

伽月很怕,簡直怕的要死,但這種時候,不能說出來,不能朝思無涯說,也不能朝自己說,語言是有力量的,伽月抿了抿唇,只道:“我,相信殿下。不怕。”

崖上有風出來,吹動兩人發絲與衣衫。

思無涯側頭看伽月,須臾,點點頭,唇畔帶笑,沒再說什麽。

“跟着孤。”

思無涯竟翻出小窗,伽月駭的不行,忙探頭去看,今晚天公作美,月光明亮,伽月竟也能勉強看的清楚。

卻見思無涯翻出窗外,窗外竟有一根繩,抓住那繩,輕輕一蕩,腳在支撐着木屋的石墩上借力,人便到了木屋下方的空間。

“下來。”思無涯說。

伽月手心冒汗,此刻卻沒有猶豫的功夫,按照思無涯的指示,顫巍巍爬出窗外,思無涯甩出軟鞭,纏在伽月手腕上,伽月抓住那繩子,先小心将窗戶關好,而後學着思無涯的樣子,蕩起,借力。

她身量嬌小,身體輕巧,再加上思無涯扯動軟鞭,助了一臂之力,倒比她想象中容易許多,順利落地。

思無涯将繩索取下,收起。

怎麽會有繩索?

伽月滿心疑問,卻沒有問。她只要跟着走就可以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伽月手心裏都是汗,努力的平穩氣息。

眼下兩人所在之處,便是木屋下方的一方空間,想不到這裏竟有一處平地,四四方方不太大,卻足可以落腳。綠色濃密的植被覆蓋着石壁。

那石壁上卻也另有空間,思無涯用鞭子撥開綠植,裏頭也有不大不小的中空。

不用思無涯說,伽月便知何意。

上頭,過得片刻,巡邏的人終于發現了不對,沖過來踢開木屋門,這才見裏頭已人去樓空,頓時寨中大嘩。

伽月與思無涯進入綠植覆蓋的空間內,綠植濃密,将他們完美的掩藏在內,只有些許月光從縫隙間漏進幾縷。

這空間着實不寬敞,容納一個人沒有問題,兩個人則顯得逼仄,伽月與思無涯不得不緊緊的挨着。

不要怪我呀,我也不想的。伽月默默道,完全不敢擡頭看思無涯臉色。

幸而濃密綠葉遮蔽了光明,此時的伽月幾乎等同于盲人,幾乎什麽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聽覺便變得敏銳。

崖上山匪們已開始四下搜尋,可以聽見緊張的人聲與腳步聲,淩亂而急促。

木屋自然不會被放過,陸續幾波人來過。

有人打開窗,探出頭,舉着火把,朝崖下張望。

除了門口,這裏是唯一的“出口”,自然成為重點察看之處,然而無論怎麽看,都看不見任何蹤跡。

火把的光亮照下來,山匪不死心的探頭往下,細細察看。

他們就在頭頂。

這一刻時間無限拉長,所有空間與事物幾乎都凝滞,伽月幾乎可以聽見山匪喉嚨裏粗重的呼吸。

她與思無涯緊緊挨着,一動不敢動。

偏偏這時,思無涯卻忽然低頭,在她耳邊問道:“怕嗎?”

極低的氣音,幾乎無聲,唯伽月能聽見。卻恍若一道驚雷,炸在伽月耳邊。

伽月的心都要驟停。

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時候發瘋……

去捂思無涯的嘴動作太大,也不敢,她的手本挨着思無涯腰側,這一下便本能環住他腰腹,緊緊抱着他,借以動作無聲的制止與懇求。

小小的空間那麽黑,伽月看不清思無涯,思無涯卻能清楚的看見她,看見一切。

少女柔軟的身軀貼着他,說實話,這令思無涯非常不适,然則這般境況,只能忍着。倒也沒有以前那些試圖靠近的那些女人那般令他難以忍受。

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其他更有趣的東西吸引。

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非常有力,而且異常快速,仿佛要從心口跳出來一般。

很難想象,外表嬌小的身體裏居然會有如此強烈的心跳。

這麽緊張,這麽害怕嗎?

不知為何,強烈的心跳讓思無涯有種奇妙的感受,貼的這般近,幾乎可以感覺到這身體裏奔騰着的鮮活無比的生命力。

這種感覺好美妙,比起殺人,是另一種快意。

竟連帶的他的心跳似乎也加快了。

金瞳在黑暗裏閃爍着興奮與趣味。

真想再做點什麽呢。

思無涯垂眸,看着懷中的女孩,她只到他心口,仰着頭,雖然看不見,卻睜大眼睛,使勁的,眼巴巴的看着他。

明明是雙貓兒般的眼睛,卻露出狗兒般的眼神,濕漉漉的看着人。

崖上的人仍在搜尋,離的很近,思無涯卻并不在意。

他低頭垂眸,于黑暗中注視着女孩,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原本想要再吓吓的念頭便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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