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放肆
放肆
“看到什麽沒有?”
“沒有!”
“早說這裏沒有, 一定是迷暈守門的,從門口跑了!不要再浪費時間,去其他地方搜!”
“媽的, 這狗太子敢跑,抓到了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頂上山匪們再三查看,火把晃過下方的小空間,卻仍一無所獲, 什麽也沒發現, 只得死心,罵罵咧咧急匆匆去別的地方搜尋。
思無涯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诠釋的充分淋漓,後來又陸續來了兩撥人,四下看看, 然後徹底放棄,此處歸于平靜。
伽月的心幾乎驟停,頭頂所有聲音消失後,許久方勉強歸于正常。
她眨眨眼, 雖然看不見思無涯面容,卻能感覺到此人自始至終非常淡定從容。
再一次真切感受到, 這人真的瘋,真的惡劣。
連他自己的命仿佛都不在乎似的。
伽月抿唇, 忍不住在黑暗中微微鼓了鼓臉頰。
敢怒不敢言。
片刻後, 慢慢吐息, 鼓起的臉頰平下去。
黑暗裏,思無涯仍垂首低眸, 沒有動靜, 不知在瞧着什麽。
“再不松手,便砍了。”
思無涯的聲音響起, 漆黑空間裏,聽不出喜怒。
伽月忙撒手。
她也不想抱的好嗎,誰讓他那樣吓她。
木屋這邊已無人再來,山匪們從其他地方開始搜山,隐約可以聽見人聲,今夜夠他們忙的了。
思無涯撥開綠植,從裏頭出來。
月光朗照,伽月終于勉強可以看見了。
他們當然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裏,接下來,思無涯在前,沿着石壁,借助壁上的藤蔓等物,在這塊危險的荒蕪峭壁上穿行。
伽月緊随其後,她的手腕上仍纏着軟鞭,另一頭在思無涯的手腕上,這給了她很大的安全感,盡管心驚膽戰,卻沒有落下步伐,緊緊跟随思無涯的身影,徐徐向前。
除此之外,更因為,石壁上的藤蔓,都非常穩固而一路延續,仿佛被刻意扭成的繩,在密葉遮掩下,如同北極星,指明前行的方向與道路。
伽月眯着眼,看前方,思無涯的行動不算太快,卻很穩健。
他不瘋的時候,倒似乎有種可靠感。
最難行最危險的在于這半壁陡峭,翻越過去之後,剩下的路程便沒有那麽艱難了。
這是條無人踏足,或者說鮮有人跡踏足的線路,茫茫荒野,仿佛沒有路,思無涯卻沿着一個方向,順利的前行。
一路上,兩人沒有任何交談,只有彼此的呼吸聲與腳步聲。
伽月的全部心力都在趕路上,可千萬不要掉隊,幸而她的夜盲症很輕微,今夜月光又分外明亮,而之前在太子府中常常面對黑暗,于昏暗的園中行走,無形之中也有所适應,竟沒有出現她之前擔心的情況。
而思無涯或許因為腿傷之故,走的雖穩,卻不算太快,以至于伽月能夠輕松的跟上。
一個“瘸子”,一個“瞎子”,兩人的逃亡之路居然異常的順利。
偶爾擡頭,還能看見明月當空,滿天繁星。
也不知走了多久,伽月回首,卻見很遠的地方,有幾點火光。那是雁山主峰上山匪們打着火把在搜山,大抵也不敢太過張揚,只點了幾支火把。
伽月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他們已進入另外一座山頭。山匪們不可能這麽快尋來,即便尋來,也無法像在他們的地盤上那般熟悉。
這算是逃出來了吧。
至少眼下不會有危險了。
思無涯卻沒有停下來,仍舊繼續,朝向山中深處前行。
這一回再停下時,已完全看不見雁山與匪寨了。
他們到了山野深處,這裏樹木茂盛,山路崎岖,卻不似雁山那般險峻,既能很好的掩護,又不至于行路太過艱難。
此際天邊已現魚肚白,天快亮了。
思無涯終于停下來。
伽月抹了把額上汗水,長長的籲了口氣。
“你還活着啊。”思無涯開口道,長時間沉默的行路,他的嗓音微啞,話語說不清是否諷刺,“沒什麽想問的?”
伽月聲音也微啞,有點幹,聽見問話,便搖搖頭:“回殿下,沒有。”
她既不擡頭看思無涯,也不多說什麽,仿佛什麽也不懂,只是簡單的,純粹的回答問題。
木屋外的繩索。
石壁上的藤蔓,路上明确的方向與行路……
這些顯然都不是巧合,也顯然不是當下能夠準備好的。
它們由何人安排,何時安排,為何這般安排,目的何在,之後又會如何……等等等這些問題,伽月不敢去問,也真的不想問。
假如這是思無涯的一場游戲,而她只是不湊巧被拉入其中的路人,只要能夠平安無事全身而退就好,其他的,實非她能夠關心的。
思無涯掃過伽月面容,“呵。”
兩人找了個地方,各自席地而坐,暫做休息,等待天明。
折騰了一夜,身心俱疲,伽月靠在一塊山石上,閉上眼睛,本只想稍稍休憩片刻,卻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天色大亮,山間鳥雀停在樹梢啼鳴,陽光鋪灑林間。
昨夜的荒野奔逃恍若南柯一夢。
伽月擡頭,看見對面的思無涯,方知昨夜并非夢境,而是真實的。
思無涯靠在巨樹樹幹上,一腿曲起,雙眼緊閉,似還在睡,未醒來。
秋天陽光稀薄,山間清晨充滿涼意,伽月手腳發冷,站起來,呵口氣,原地蹦跳,先暖和一下身子。
蹦了兩下,踢到碎石,發出聲響,連忙停下,轉頭看思無涯,他仍閉着眼,似無所覺,伽月放下心來,放輕了動作。
然則下一刻,卻心中驀然一驚。
這樣的動靜,思無涯都沒反應,毫無察覺嗎?
再看思無涯,只覺他臉色格外蒼白,薄唇也似毫無血色。
伽月心裏咯噔一下,頓時驚悚。她小心翼翼靠近思無涯,在他身前蹲下,伸出食指,指尖輕抖,放到他鼻下。
還未試探出個究竟,手指便猛然被捏住。
與此同時,思無涯驀然睜眼。
伽月:……
伽月被吓了一大跳,手指上傳來疼痛,輕叫了聲,忙道:“殿下,是我。”
思無涯冷冷看着她,金瞳中有幾道紅血絲,仿佛一夜未睡。他的手指非常冰冷,猶如寒冰,與之相比,伽月的手反而算溫暖了。
他盯了伽月片刻,冷冷甩開她的手,重新閉上雙眼。
經過一夜奔波,思無涯也終于露出些狼狽,衣衫微有褶皺,披風沾染上些許泥土與草屑,面色蒼白,昨日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眼神沉郁而冷厲。
伽月知道思無涯剛醒時最不好相與,便不去惹他。
“我去附近找點水和吃的,馬上就回。”
伽月輕聲交待了句,便起身,朝附近走去。
昨晚便聽見周圍有隐約的水流聲,只是天黑不便察看,此際循着聲音尋去,果然看見一條小溪,于叢林間蜿蜒流淌,溪水清澈。
太好了。
伽月蹲下身,洗淨手,喝了幾口溪水解渴,再洗把臉,人瞬間清醒過來。
之後伽月又在附近摘到些果子,正是秋季,成熟豐收的季節,伽月居然找到棵柿子樹,紅彤彤的柿子挂在枝頭,像一個個小燈籠。
伽月掀起裙擺,爬上樹,一口氣摘了十多個,用衣擺兜着,回到原來的地方。
思無涯仍靠着樹幹,沒有醒來。
伽月便又去了趟小溪邊,摘了片大樹葉,洗幹淨後折成漏鬥狀,裝上溪水,再度返回。
這麽幾個來回折騰,太陽漸漸升上高空,慢慢暖和起來。
思無涯閉着眼睛,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睡着,總之仍沒有睜開眼睛的跡象。伽月見狀,便也不叫他,只在一旁坐下,打算先吃點柿子。
然而,空中一縷淡淡的血腥味傳來。
伽月一驚,她确信自己沒有受傷。不是她,那麽……
伽月看向思無涯,思無涯唇色黯淡,接近蒼白。
黑色的披風蓋住他的身體,看不清內裏。
伽月近身向前,隔的近了,那血腥味便愈發明顯。其實昨日在木屋,以及荒野行路中,伽月也曾若有若無的聞到過,只是當時以為是亂鬥中所沾染的他人血液,後來則無暇顧及。
眼下這味道的來源很清楚了。
伽月小心揭開披風,雙眼眯着,只留小小縫隙,忍着害怕去察看。
“放肆。”思無涯出聲道。
“……殿下,你受傷了。”
思無涯睜開雙眼,眼神淡漠,随意的扯了扯披風,随着這個動作,伽月瞄到他的肩膀上青色的衣衫上一抹異色。
伽月馬上扭頭,目光避開那處。
“是之前狹谷中打鬥時傷到的嗎?”剛剛一瞥,伽月看見傷口處衣衫依稀是被刀劍劃開的模樣, “嚴重嗎?”
應該頗為嚴重的,伽月想,現在還在斷斷續續流血,顯然傷口不淺。
思無涯瞥了伽月一眼,口吻輕淡漠然:“放心,死不了。”
“可是,不痛嗎?”伽月忍不住輕聲道。
如果早一點知道,便能早一點處理。雖昨日情況特殊,可能無暇顧及。但伽月發現,思無涯這個人貌似是刻意不去管身上的傷痛,或者說,故意任它們傷着,之前的鞭傷便是如此,明明府中有醫有藥,卻也不醫治,生生熬到了惡化方處理。
若肩上是昨日打鬥時傷到,距今已有足足一日半,其中還經歷了捆綁,以及急行,可想而知,不可能會好受。
然則思無涯自始至終未曾露出任何異樣。
“痛?”思無涯勾了勾唇,笑的幾分邪氣,“痛多好,痛代表活着。讓人清醒。孤喜歡痛,越痛越好。”
伽月靜了靜。
“活着很好。”伽月輕聲說,“但我不喜歡痛。我怕痛。能不痛還是不要痛吧。”
伽月重新打來水,讓思無涯喝了幾口,便開始為思無涯處理傷口,荒郊野外的,可不能像在府中那樣繼續任性的熬着。
還得靠他出山回城呢。
之前黃總管讓伽月帶上的藥正好便派上用場。
“殿下,我開始了。可能會有點疼,殿下忍着點。”
思無涯方才才說不怕疼,伽月還是習慣性的這般說了句。
這話也是對她自己說。
伽月抿抿唇,嗓子緊繃的咽了咽。
思無涯的衣衫已解開,露出傷口。傷口在靠肩膀後方之處,不長,卻頗深,血液斷斷續續滲出。
第一步,自然先需将創口血跡清理幹淨,方才能上藥包紮。
伽月閉上眼睛。
思無涯曾疑惑,一個怕血的人,是如何為他處理鮮血淋漓的背部鞭傷,那時他沉沉昏睡無意識,今日則親眼見到了。
只見伽月之前大體确認了傷口的位置,而後緊緊閉着眼,一手摸索着傷口,一手用細棉擦拭血跡。
她的手有些輕顫,額頭與鼻尖冒出細小的汗珠,嘴唇緊抿,雙眼緊閉,睫毛控制不住似的抖動着,如同受傷而仍強行扇動翅膀的蝴蝶。
她并沒有受傷。
這些害怕與緊張,俱因暈血症之故。
暈血症的症狀與程度因人而異,伽月的不算太嚴重,以前只見到她見血便軟軟倒下,事實上,她也會出現相關症狀,譬如剎那的心悸,冒冷汗,顫抖,強烈的緊張與恐懼等。
然而盡管如此,伽月的動作依然很細致,很輕柔,甚至還記得避免碰觸到思無涯的肌膚。
思無涯很享受觀賞人類的恐懼,伽月黑漆漆濕漉漉的雙眼充滿懼意,害怕的模樣曾帶給他莫大的愉悅。
他應是樂于見到她這副模樣的。
但眼下,金瞳中映照出她顫抖的害怕的樣子,他卻莫名的并沒有覺得快意。
一點都不好看。
思無涯想,繼而冷冷的移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