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擁住
擁住
有過上次處理鞭傷的經驗, 這道傷口便要簡單很多,伽月很快便清理好,松口氣, 睜開眼,撒上藥粉,算是大功告成。
思無涯唇色黯淡,失血與奔波令他看起來疲累, 他靠着樹幹閉目養神, 又休息了一陣,方面色稍緩。
伽月将摘來的柿子與思無涯分了,各自吃了幾個,聊以果腹。
日升正空, 不知不覺已是晌午,陽光燦爛,山中氣溫适宜,但一直待在原地并不妥當。
誰也不知山匪會不會出其不意尋到這裏來, 伽月一直暗暗留意四周,也并不見其他人出現, 再看思無涯,似乎今日也并未有其他打算, 那麽, 勢必還得暫時待在山裏。
“往前走, 找個洞穴。”思無涯說。
伽月也正做此想,得先找個藏匿栖身之地, 穩妥些。
思無涯站起來時趔趄了一下。
伽月本能伸手想要扶, 剎那想起他的避諱,此時也不是逼不得已的情況, 想必他不願人碰觸的,于是便縮回手。
思無涯很快站穩了。
這次伽月走在前面,邊走邊四下觀察,尋找适合藏身與休憩的洞穴。
林間山路,自是不好走。
但思無涯似乎也走的太慢了些,伽月甚至不得不停下來等他。
怎麽回事?
昨晚他明明行的很穩健啊。不過如今伽月回想起來,其實昨晚思無涯走的也并不快,只因伽月看不太清,剛好可以跟上他的速度。但确實不似眼下這般吃力。
難道因為昨日急行,腿傷加重了?抑或因肩傷之故?
伽月有點擔心,回頭去看。
只見思無涯面色蒼白,不過這麽短短一段路,居然額上冒汗。他的腿也在不明顯的輕抖,仿佛每一次邁步,都很費力,很痛。
伽月說:“殿下,我扶你吧。”
思無涯冷冷看她一眼,不予理會。
好吧。
伽月也不再多說,便放慢腳步,遷就思無涯的速度,陪着他慢慢往前走。
看來應該是昨晚的奔走加重了腿傷,再加上肩傷,思無涯走的的确有些艱難。伽月時不時回頭,怕他堅持不住或一個不小心摔倒了,到時她恐怕跟着倒黴。
伽月邊走邊看,發現了合适的樹木,于是上前,使勁折斷了其中一根粗細均勻的樹幹,而後除掉上面的枝葉,只留下三角的形狀,做成了個簡易的拐杖。
“将就着用用吧,可以省力一些。”
伽月将拐杖遞到思無涯面前,也不抱太大希望,做好了被他忽視或丢開的準備,那樣的話,她就自己用。
然而思無涯睨了一眼,卻接了過去,撐在胳膊下。
伽月微微揚眉,趁機又折了根細一點的枝條,說:“殿下,你牽着我吧,更方便點。”
這樣伽月就能夠專心看路,尋找洞穴,而不用時時擔心,回頭看思無涯了。
伽月也只是試試,覺得思無涯定不會答應。
果然,思無涯金瞳冷然,看也不看那枝條,更別說接。
伽月眨眨眼,也不在意,丢掉枝條,正要轉身,手腕上突然一緊,低頭一看,卻是銀色軟鞭纏在了她手腕上,另一端則在思無涯手中。
“孤若摔了,你就自斷其臂。”
思無涯臉色蒼白,幾分虛弱,氣勢卻未減弱,語氣森然。
伽月哦了一聲,大抵因為他受傷的緣故,聽到這種話卻不像在太子府時那般害怕。
她手腕轉動,握住軟鞭,轉身向前行。
從遠處看,嬌小靈動的少女,華貴俊美的青年,以一根鞭子相牽,秋日陽光爛漫,林間色彩斑斓,風吹過兩人衣衫,衣角輕漾,是畫師筆下可以入畫的美景。
經過一段時間的跋涉,終于尋到處不錯的洞穴。
穴口很窄,隐在濃密的藤蔓之後,裏頭卻很寬敞,洞頂高闊,且潔淨幹燥無異味,距離水源也不遠,隐約可以聽見潺潺水聲。
伽月用樹枝大略掃了下地面,便與思無涯各自坐下來。
二人都有些疲累,思無涯本就日夜颠倒,昨夜幾乎未睡,伽月清晨雖睡了會兒,卻也一直緊繃着,未曾睡好。
思無涯背靠石壁,眉頭微蹙,已閉上眼睛。
伽月打了個哈欠,撐着下巴坐了片刻,也合上雙眼。
醒來時已是黃昏,伽月伸展雙臂,大大伸了個懶腰,這一覺居然睡得很不錯,頓時體力與精神都恢複大半。
伽月看向對面,思無涯還在睡,也不知睡着沒有,似乎睡的不太安穩,兩道劍眉一直微微擰着。
伽月靜候片刻,見思無涯沒有醒來的跡象,便也不去打擾,看樣子,他們今晚将在山中,在此處度過,得做些準備。
伽月輕手輕腳走出,先在洞口豎起耳朵聆聽,未曾有任何異常方出得洞外。方才一路走來時她便留意到,這座山中可食之物不少,洞穴周圍就有好些果樹。
趁天未黑,伽月一樣摘了些,用裙擺兜着,放回洞中。這便是他們的晚餐。
雖然不能飽腹,卻也勉強能夠充饑。
思無涯已醒來,卻仿佛沒什麽胃口,拿了個野梨在手中把玩,神情恹恹。
伽月便多吃了些,将自己喂飽,而後又走出洞外,抜了些已枯黃的野草。
“晚上冷,野草能暖和些。”
伽月将野草分成兩堆,鋪在地上,便算兩張簡易的床鋪了。
她自己挺滿意的,就只怕思無涯睡不習慣,畢竟他堂堂太子,錦衣玉食的慣了……只是如今境況,也沒有辦法。
然則思無涯卻并沒有說什麽,很平靜自然的躺了上去。
落日餘晖一點點沉進天際,夜幕降臨。
為着謹慎,不便生火。月光從被藤蔓半掩的洞口投射進來,給漆黑的洞穴帶來一抹光明。
洞中尚算溫暖,伽月與思無涯各自躺下了,伽月眯眼,模糊可見思無涯一手枕在腦後,仰面躺着,也不知醒着還是睡了。
兩人都未說話。
伽月并非木讷寡言之人,但也并非話痨,她将該做的,能做的做了之後,思無涯不開口,她便也不多言,畢竟少說少錯,尤其在思無涯這種莫測不定的人面前。
兩人各自躺着,洞中一片靜谧。
這情形與在太子府中伽月守夜時相差無幾,同樣的安靜,同樣的昏暗……有過之前的經驗,此際倒也适應完好,不過換了個地方而已。
雖然白日已睡過,但此際除了睡覺也無事可做,伽月放空心靈,看着昏暗的洞頂,眼皮漸趨沉重。
伽月睡着了。
而後被凍醒。
今夜雖沒有風,但秋日本就天涼,尤其山中夜晚。伽月打了個冷顫醒來,抱着雙臂揉搓,心想明日得再弄點幹草來蓋在身上……
伽月看向對面的思無涯,他仍舊仰躺着,一動不動。
伽月已習慣他睡覺時的狀态,在太子府便如此,據說他夜裏極少入睡,卻很少翻動,悄無聲息的躺着,猶如蟄伏的虎狼般。
怪人,連睡覺也怪。
伽月正要再躺下,忽然之間,察覺到了不對。
思無涯的呼吸急促,異于平常。
“殿下?”伽月輕喚。
沒有應答。
“殿下!”伽月提高了聲音。
仍舊沒有回應。
若無事,思無涯被吵醒,大抵要罵她了,他卻無聲。伽月馬上起來,走向思無涯。
她沒有聽錯,思無涯果真出了問題。
伽月看不太清,只感覺到思無涯的呼吸急|促粗|重,伸手去探,氣息火一般熾|熱。
他發熱了。
或許因受寒,或許因肩傷,思無涯半夜發起熱來。發熱是很要命的東西,一個不慎,便保不準會喪命。
上回在太子府伽月就曾經歷過一回,但那時可随時叫府醫,如今荒山野嶺的,可要如何是好。
“殿下。”伽月不斷喚着。
思無涯雙眼緊閉,意識昏沉,伽月用手背去探,觸摸到滿手的汗,以及滾燙的溫度。
怎麽辦?
伽月努力鎮靜,循着月光步出洞外。
洞外月光明朗,萬物俱寂。
山匪們沒有尋來,但也沒有其他人在,幸而白日裏這四周地形已大致記過一遍,伽月借着月光,找到溪澗,撕下裙擺,又用剩下的紗布浸透溪水,回到洞穴,覆住思無涯額頭,為其降溫。
然而效果卻不大。
思無涯的體溫似乎越來越高,汗水雨點一般,衣衫很快濕透,除了發熱之外,他的右腿也時不時抽動一下,仿佛不受控的痙攣。
伽月之前守夜時除了最開始那一晚在裏面外,其餘時間都在屏風外,并不知思無涯的具體情況,便無法判斷此時他的腿傷這般症狀是否屬于正常。
思無涯氣息粗|重,哪怕看不太清,也能感覺到他相當不好受。
伽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陪在一旁,祈禱不要再惡化。
然而之後,高熱退下,思無涯卻全身發冷,冷汗直冒,發起抖來。
伽月很害怕,這種冷熱交加真的很危險。
思無涯躺在枯草堆上,全身不住發抖,平日的暴戾兇殘,惡劣冷酷全都消失殆盡,疾病與傷痛面前,人人平等。無論他是怪物,還是瘋子,也一樣會痛苦,會感到痛,會經受折磨與煎熬。
也一樣會死掉。
接下來的時間裏,思無涯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反複交替。
這樣下去,會不會真的死掉?
伽月守在一旁,卻束手無策。
不要死啊。伽月不希望思無涯死掉,先不說她如今身在太子府,是太子府的人,如今二人身處荒野,算得上“同舟共濟”“相依為命”,即便是陌生人,也不希望他出事的。
思無涯再壞,再惡劣,終究是條活生生的生命。
伽月看着思無涯,一些陳年記憶不期然湧上來。
那是她不願回想的,藏在心底深處的記憶。
很多年前,逃難的路途中,便是這樣看着許多人紛紛倒下,生命消逝。最後是阿娘,伽月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去,卻束手無策,什麽也做不了。
時隔多年,伽月再一次體會到了當年那種無力的感覺。
她貌似依然什麽都做不了。
“不要死。”伽月咬着唇,忍不住哭了起來。
伽月跪坐在思無涯身旁,握着他的手,眼淚不斷往下掉:“殿下,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活下來。不要死。”
思無涯的手冰冷如寒雪,身上亦一片冰涼。伽月顧不得許多,朝他手心呵氣,不斷揉搓他的手臂,最後索性躺下來,緊緊挨着他,抱住他,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思無涯身形修長,肩平背薄,是典型的衣架子,實際實屬有些偏瘦削了,腰肢很細,此種情形下,尤顯脆弱,仿佛不堪一握。
他的身體時而猶如置身油鍋,時而好似躺卧冰上,冰火兩重天,相互交替,拉扯着他的魂魄。
還有熟悉的疼痛,一如既往的襲來。
思無涯的頭腦昏沉,意識之海中驚濤駭浪,巨大的浪花如同猛獸,瘋狂撞擊他乘坐的船舶,船身已千瘡百孔,海水湧進甲板上,淹沒過他的肩背與身體。
頭頂狂風肆虐,暴雨如注,電閃雷鳴,盡數朝向船舶,天地間萬物都仿佛想要摧毀這艘船舶,劈開它,撕裂它,令它陷入漩渦,沉進海底,徹底消失……
船身颠簸,飄飄搖搖,仿佛随時會被拖入漆黑的海底。
就在這時,天空中隐隐約約傳來一道聲音。
如同之前那道柔和的輕風,穿過狂風暴雨與昏暗雲層,遠遠傳來。
“……求求你,不要死。”
“求你活下來。”
聲音很輕,仿佛很害怕,帶着哭腔。
這世上希望思無涯死的人很多很多,簡直不計其數,或者說,幾乎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或因懼怕,或因其他某些原因,即便沒人敢說出來,心裏一定是盼望他死的,死的越早越好,越慘越好。
倒是第一次有人求他不要死,希望他活下來。
不知是誰,不知有何目的,聽起來倒仿佛有幾分真心。
她一直在說,不斷的在說,仿佛要得到肯定的答案,又仿佛在給予他清醒,活下來的力量似的。
“孤,不會死。”
思無涯唇齒間擠出一句話,想說他沒那麽容易死,不要哭了不要念了,煩的很。
“……真的嗎?殿下可答應了啊。”那聲音輕顫,哭腔裏帶上抹欣喜。
“嗯。”思無涯閉着眼,嗯了聲。
與此同時,思無涯感覺到了溫暖,他全身發冷,懷中卻有柔軟的東西貼着他,他心中本能的抗拒。
滾。
他想要推開,卻奇異的沒有太過排斥,似并非與之第一次碰觸,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柔軟的身軀似旭日,又似冬日暖爐,蠱惑着他昏沉的意識,冰冷的靈魂。
他的世界裏,從未有過的溫暖。
“……殿下,這樣好一點嗎?”那聲音不安的問。
思無涯沒有回答。
他身體微蜷,手臂收緊,将懷中軀體攏的更緊,牢牢擁住。
低下頭,似聞到一股隐約的香甜氣息,思無涯眉頭抗拒的擰着,繼而下巴蹭了蹭,找到個舒服的姿勢,再度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