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澄清
澄清
火光跳動, 照耀溫暖着荒山野嶺中的一雙人。
半夜,伽月忽然驚醒。
因身旁傳來陣陣異動。
草墊發出輕微的窸窣聲,聲音不大, 也不規律,只持續的在響。夜半洞中太過寂靜,因而聽的清楚。
火堆跳躍着微小的火苗,已近熄滅, 伽月添了些柴, 火光再度燃起來,視線重新變得明亮。
伽月看向思無涯。
一看之下,便立刻找到聲音的源頭_
思無涯受傷的那只腿在抽動,如同前日看到的那般, 不受控的時不時抽動一下。
那抽動是無聲的,只因身下是草墊,才生出些摩挲聲。
思無涯閉着眼,呼吸平穩, 幾近無聲。
這是伽月熟悉的狀态,之前在太子府守夜時, 她在外間所感受到的便是這種平靜無聲,有時甚至讓她懷疑裏間是否根本無人。
但眼前思無涯的狀況, 卻與這平靜是有些相悖的——
思無涯面色蒼白, 額上滿布汗水。
伽月蹲在思無涯身旁, 遲疑的伸出食指,緩緩伸向思無涯的腿。
就在在即将碰到的瞬間, 思無涯陡然睜開眼。
金瞳銳利如刃, 戾氣橫生,卻顯然清醒無比。
他醒着!
是剛醒, 還是一直不曾真正睡着?
伽月忽然想起,在太子府中,黃總管曾說,太子喜歡白日睡覺。
“殿下,是腿疼嗎?”伽月定了定神,輕聲問。
思無涯卻沒有回答,轉而又重新閉上眼睛。
那傷腿仍在不時的抽動着,期間偶爾還會大力痙攣一下,思無涯雙眼緊閉,眉間盡是忍痛的躁郁。
伽月想了想,斟酌的開口:“我幫殿下按按吧,或許可以緩解一下。”
既然已經看見了,如果什麽都不做,保不準這人明日會找茬。
思無涯仍舊沒有說話。
伽月等了一會兒,便伸出手,覆在思無涯的小腿上。
百花樓的女子,從頭牌到婢女,都學過按摩這門手藝,只是姑娘與婢女們所學手法與效用有所不同而已。
伽月力道适中,輕柔的按着。
思無涯的腿沒有外傷,平日裏坐在輪椅中,又有衣衫遮擋,無法窺見內情,伽月如今掌下所感,只覺腿部外形是正常的,只是肌肉十分僵硬,繃的很緊。
裏頭經.脈猶如一團亂麻,緊緊繃着,突突的毫無章法又激烈的跳動。類似于人偶爾抽筋時的樣子。
抽筋的感覺自然不好受,有時甚至很要命。
以思無涯腿上抽動的程度,那滋味可想而知。
是傷勢加重了才這樣,還是之前本就這樣?
他腿傷已有好幾個月,這幾個月裏每日晚上都是這般痛苦嗎?
白天似乎還好?但經歷過晚上這般疼痛,白日裏想必也不好受。難怪行路步履艱難。
伽月想起那日逃出匪寨時,思無涯穩健但略遲緩的身影,以及之後他濕透的衣衫與沒有血色的面孔。
還有這幾日,他趔趄的腳步。
“明日殿下便別走動了。”伽月忍不住輕聲道,“就在此處好好休息。”
思無涯閉着眼,輕哼了聲,“孤還沒廢。”
“可走動起來腿會疼吧。”否則之前也不至于一直坐在輪椅中。
思無涯似乎好受了一些,或許為了分散注意力,倒也應起伽月的話,只是面上浮現出幾分不懷好意的笑容:“你想嘗嘗其中滋味嗎?”
伽月手上一頓。
思無涯蒼白的唇勾起一點弧度,說:“怕什麽,只要捱過最開始,後面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你可要試試?孤可以幫你。”
伽月的手停了下來。
思無涯笑起來,明明滿頭大汗,痛的死去活來,卻還是這般惡劣,也居然還笑的出來。
“吓你的。”思無涯說,“不經吓啊。無趣。”
伽月知道他也不過是吓唬吓唬她,否則兩個瘸子,怎麽弄?在這荒山之中更麻煩。
但從思無涯方才的話語中,伽月忽然想到點什麽:“意思是最開始走時會很疼,後面就不怎麽疼了嗎?”
這麽一說,好像也是。
從匪寨逃脫時沒注意到,無法确定,但後來清晨歇息過後,以及昨日思無涯步出洞外時,貌似都是起步時趔趄,頗為艱難痛苦,而行走一段後,雖仍不那麽利索自如,卻也漸漸輕松起來。
伽月順口無意識道:“是不是多走走反而就好了?”
思無涯睜開雙眼,金瞳中火光閃動,若有所思。
伽月反正此刻也睡不着了,便慢慢的按揉着,掌下的肌肉漸漸不複先前僵硬,經脈的跳動也不再激烈。顯然這般按揉是有效的。
太子府中的府醫不可能不清楚思無涯的狀況,也不可能想不到這按揉之術,為何卻并無安排這纾/解之法?
伽月想起思無涯讨厭被人碰觸的癖/性,以及那番“喜歡痛”,故意延治傷勢的言語行為,大抵就明白了。
如今機緣巧合的,他倒貌似不排斥她的觸碰了。
也不知對她是好是壞。
思無涯重新閉上眼睛,呼吸漸趨平緩。
暖黃的火光之中,他額上的汗珠漸漸幹了,面色仍舊蒼白,胸膛輕微的起伏。
這人不使壞,不惡劣時,這般躺着,倒現出幾分難以言說的虛弱。
然而說起來也是自作自受,這人為了所謂的“好玩”,才弄的自己流落荒野,落到這般狼狽,當真是瘋起來連自己也不放過。
也不知他疼痛時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覺得不值得……但他仿佛的确是不在意任何傷痛,不在意他自己的。
他的怪誕與瘋狂,俱帶着種自我毀滅,同歸于盡的自虐與放逐之意。
夜愈深。
思無涯的呼吸與小腿皆變得平靜和緩,伽月手累了,便也停下來。
她往火堆中添了些柴,又觀察片刻,方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來,閉上眼睛。
洞中重歸靜谧。
夜色濃重,後半夜山中忽然起了風,風過樹梢,黃葉悄然離開枝頭,墜落地面。
秋風起,秋意涼。
火堆中柴火漸漸燒盡,留下一堆餘燼。
伽月睡夢中抖了抖,蜷縮起來,手慣性的去摸被子。
摸到了,往身上扯,卻扯不動。
她嘟囔了句,仍舊扯不動,便往那邊滾過去。很快,便碰觸到了什麽。
是誰躺在她身邊?剛值完夜的同屋,還是小鈴铛?伽月迷糊中以為在百花樓,便仍舊向那裏靠了靠。
冷。
趨暖的本能讓伽月靠過去。然而很快她便想要離開。
只因那具身體比她身上還涼,然而剛一動,卻被人攬住,下意識欲掙動,卻被按的更緊,那力道很大,仿佛還帶着些許不耐。
伽月動彈不得,而漸漸的,在那臂膀之下,與之挨着,也慢慢生出些暖意。
翌日。
啾——
一只小鳥飛進洞穴,蹦跶了兩下後,停下來,歪頭望向地上睡着的兩個人。
青年與女孩相擁而眠,青年身上的披風胡亂蓋着二人,他手臂緊緊抱着女孩,女孩溫順的蜷縮在他懷中,被披風半擋着,露出絨絨的頭發與小巧的下巴。
因為冷,兩人緊緊相貼,青年脊背微曲,面孔俊美蒼白,下巴自然的貼在女孩臉頰旁,睡的很沉很熟,仿佛卸下所有防備,又仿佛從不曾設防。
又一只小鳥飛進來,也啾的一聲。
眼睫顫動,伽月徐徐睜開眼睛,感覺到溫暖,身體自發的往裏窩了窩,尋找更舒服的姿勢。
然則下一秒,她看清眼前的面孔,短暫的愕然之後,陡然清醒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滾到了一旁。
這動作牽扯到了身上的披風,披風的主人随之醒來。
思無涯醒來,還未完全清醒,懷中便先陡然一空,溫暖驟失。
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不悅。
眼神倒是平靜的,難得睡的不錯,金瞳顏色也随之閃爍明亮的光澤。
思無涯盯着伽月,伽月茫然與之對視。
伽月其實睡覺挺警醒的,鮮少會出現這種迷糊的情況,大抵還是前兩日太累了,一旦心緒放松,便失去警惕。
她完全想不起昨夜發生了什麽。
為何兩人又滾到了一起。
思無涯先開口:“你……”
“我沒有!我什麽都沒做!”伽月連忙主動澄清,怯中帶急,信誓旦旦,堅定無比:“我絕不會。”
絕不會爬/床。
雖然這草墊着實算不上“床”。但今日兩人的姿勢比昨日更親密,簡直令人遐想。伽月還記得上個爬思無涯床的女子的下場,絕不能讓他誤會。
思無涯盯着她,目光冷厲,過了片刻,道:“量你也沒這個膽子,否則,孤定……”
“……殺了我。”伽月弱聲接道。
兩只小鳥歪頭聽了半晌,扇扇翅膀,雙雙飛走了。
“我去打水。”伽月說。
火堆已徹底熄滅,徒留一地灰燼。
伽月的背影消失,思無涯坐起來,徹底清醒過來,捏了捏眉心。
他又一次在她之後醒來,倘若她要殺他,這時恐怕已得手。
除卻之前傷重半昏半睡,已記不得多久不曾在夜晚入眠。
懷中似還殘留一抹餘溫。
思無涯攏了攏披風。
伽月打了水回來,重新生火煮茶,接着兩人吃了些幹糧,外頭太陽已升起,今天也是個好天氣。
原本還想着今日是否要去抓魚,或摘摘果子打發時間,飯後歇了片刻後,思無涯卻開口道:“扶孤出去。”
伽月扶着思無涯走出洞穴,來到開闊的一塊平地。
伽月不解,不知思無涯何意,要做什麽,正疑惑間,卻聽見山下傳來人聲。
很快,便有兩行人飛快上山。
一行人乃之前伽月見過的思家軍,另一行則是身着皇家武服的禦林軍。
“太子殿下!臣等來遲,請殿下恕罪!”
禦林軍為首之人看見思無涯,大松一口氣,又忙請罪。思家軍亦随其請罪。
“一群廢物。”
思無涯這回沒有擺出和煦的笑容,仿佛盛怒之極。
禦林軍與思家軍通通跪于山石間。
“再不來,便等着給孤收屍吧,”思無涯冷冷道,“孤若有事,倒要看看你們有幾個腦袋。”
無人敢說話。
随後有人擡着步辇上來,扶思無涯坐好,一衆人緩緩下山。
思家軍中過來兩名侍衛,跟在伽月身後,帶着她一起下山。
走出一段,不知為何,伽月忽然想回頭,看了眼藏身的洞穴。
洞穴隐于藤蔓綠植之後,非常隐蔽,不知不覺,竟在山上度過了幾日。今日一別,日後不見得還能再尋得見,認得出這個洞穴吧。
伽月并非留戀,只是略覺奇妙。
畢竟算是人生一段特別的經歷。
思無涯略懶散的坐在步辇上,耳畔東珠微蕩,他不曾回首。
山下人馬列陣等候,恭迎太子回城。
思無涯的馬也被帶過來,思無涯翻身上馬,餘下衆人方紛紛上馬。
伽月仍由侍衛帶着騎乘,于是,再一次遇到了之前的窘境——
她仍舊爬不上馬背。
她終究是女子,在太子府的身份又較為特殊,禦林軍只負責思無涯的安危,思家軍則輕易不能出手。
直到伽月蹦了幾次,實在爬不上去時,侍衛方欲出手相幫。
就在這時,自從禦林軍與思家軍出現後,便再沒看伽月,仿佛忘了她這個人的思無涯回過頭來。
思無涯下山一路上面色不善,冷厲陰沉,這時卻忽然輕笑了下。
“笨的要死。”思無涯說,“丢孤的臉。”
思無涯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又說:“過來。”
伽月走過,距思無涯幾步之遠時,思無涯甩出軟鞭,輕纏于伽月腰肢。
伽月只覺腰上一緊,接着騰空而起,還未來得及驚呼,人已落在思無涯的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