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危險
危險
當黃總管來到東院時, 伽月沒有太意外。
只因思無涯肩傷還未愈合,而上回他從宮中回來,也是她守候在側。相對于一無所知的青湘等人, 伽月卻無形中已跨進某個不為人知的,似乎私密的區域內。
假如思無涯這次從宮中回來,需要人幫忙,她自然是很好的人選。
盡管伽月已有心理準備, 然而當看見思無涯時, 她還是止不住驚訝了。
這已是第三日上午。
伽月經過兩個晚上的休整,已徹底恢複過來,山中的狼狽與疲累一掃而空,精神飽滿, 神清氣爽。
而太子院的房門仍舊緊閉着。
仿佛從她昨日去看時,或許更早時,便一直不曾打開過。
“姑娘進去吧。”
黃總管在門口停下了腳步,顯然不會一同入內, 小心翼翼的推開半扇房門,朝伽月說道。
伽月邁步進入。
房門在她身後重新關上。
今日是個晴天, 外頭天高雲闊,天地明亮清爽, 這房中卻仿佛另外一個世界。
晦暗, 陰寒, 寂靜。
伽月閉了閉眼,方适應房中光線。
緊接着, 她便被眼前所見而驚呆了。
整個房中堪稱稀巴爛。
幾乎所有能砸的都被砸了, 連廳中的一張榻都被砍成了幾截,桌椅, 屏風,櫃子,牆上的畫,茶杯,瓷器……零零落落碎了一地。
這樣類似的場景,上回暴雨天,恰好伽月被領着來初次拜見太子時出現過,但這一次比那回更甚,房中幾乎沒有任何完好之物。
伽月很難想象,要何等的怒火,或者說瘋狂,方能發狂般的摧毀破壞至此。
伽月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殿下?”
伽月輕聲喚道,不确定是否要直接進去。
卧房裏頭沒有任何聲音。房中靜谧的近乎墳墓,天光與聲音,仿佛所有生機,有生命力的東西都被隔絕在外。
“殿下,奴婢進來了?”
仍沒有回答。
伽月小心跨過滿地狼藉,尋找着落腳之處,朝裏間走去。
這一地廢墟顯然早已造成,卻無人敢前來收拾。也就是說,在這段期間內,除了黃總管前來聽過一句吩咐,還不曾有人走進來過。
伽月進入裏間。
裏頭光線更加昏暗。
“殿下?”
這場景跟上回伽月第一次來守夜,替思無涯療傷塗藥的情形很像,同樣的暗,彌漫着一股無法捉摸的,危險而不安的氣息。
伽月很害怕,卻沒有特別害怕。至少不像以前那般害怕。黃總管是奉思無涯之令接伽月過來的,總不至于專程讓她來,殺了她。
伽月看着眼前的一幕,頓住了腳步,眼睛不由睜的很大。
只因實在驚訝。
思無涯躺在床上,他的身上仍然穿着前幾日山上時那套衣服,早已淩亂,髒污不堪。
與其說躺在床上,不如說癱在那裏,如一團泥,一棵枯樹那般,毫無生氣的癱軟着。
伽月這幾日吃的好,睡的好,已完全調整過來,萬萬沒想到,思無涯卻是這般形銷骨立,虛弱之極。
他看上去,好像要死了一樣。
“殿下。”
伽月快步走了過去,經過山上的朝夕相處與親密接觸,兩人之間仿佛自然而然沒了那麽多禁忌,伽月自然的在床榻前蹲下,看着思無涯。
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伽月迅速打量思無涯全身,卻并未發現什麽傷,也未見血跡。
而床頭也不見藥物——假如是需要她替思無涯療傷換藥,府醫起碼會準備事先準備好這些東西。
思無涯睜着雙眼,定定望向虛空,他的臉色雪白,連嘴唇都慘白吓人,仿佛血液都流失殆盡。
金色的眼眸亦失去往日冰冷卻明亮的色彩,猶如星星失去色澤,顯得黯淡而虛無。
這人總是在受傷。
背上交錯縱橫的陳年舊傷,鮮血淋漓的猙獰新傷,肩上刀傷,未愈的腿疾……伽月其實已不奇怪和意外看見思無涯受傷痛了。
但無論哪種傷痛,哪怕重傷昏迷,哪怕夜裏疼到大汗淋漓疼到抽搐,都不及眼前這一幕予人的震動。
這一刻,思無涯仿佛被扔在地上的破/布/娃娃。
了無生氣,虛弱,脆弱,破碎。
伽月簡直無法将眼前的人與之前的思無涯聯系起來。
哪怕前幾日在山上,他情形也不算太好,卻遠沒有這般慘狀。
思無涯是個壞人,瘋子,脆弱與破碎這種東西似乎不應在他身上出現。
迄今為止,思無涯對伽月所作所為沒什麽好,總是吓唬她,欺負她,惡劣的很。按理,看見他這樣,應該高興的。
然則此情此景,卻太過預料,無法令人高興。
“殿下。”
伽月蹲在床邊,輕聲喚道。
思無涯金瞳轉動,似乎這時才看見伽月,目光緩緩落在伽月身上。
“你來了。”他的聲音暗啞而無力。
“我來了。”伽月輕聲道,“殿下,您……怎麽了?需要我做什麽嗎?”
思無涯定定看着伽月,一時沒有說話,仿佛在思索什麽。
伽月進一步發現了思無涯的不對勁。
他雙目失神,仿佛沒有焦點,明顯很費力才能集中到她身上。眼珠轉動的速度很慢,連眨眼都很緩慢。說話也比平日遲緩。
這令他看起來有些恍惚,仿佛神志不大清楚一樣。
怎麽會這樣?
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孤睡不着。”
思無涯啞聲道。
“是哪裏痛嗎?”伽月低聲問道,“還是哪裏受傷了?有喝藥嗎?”
思無涯停頓片刻,仿佛在理解伽月的話。過了會兒方金瞳閃了閃,一抹諷意一閃而過。
“死不了。”
他的身體裏有着保命續氣最好的藥,輕易死不掉。
“孤頭疼。睡不着。”思無涯閉了閉眼,眼睛幹澀之極。
伽月也看見了,思無涯雙眼帶着血絲,眼尾發紅,看上去十分困倦。難道這幾日,他都不曾睡着?
他之前不是習慣白日睡覺的嗎?如今白日卻也無法入眠嗎?
“孤睡不着。”思無涯又說。
“那,我陪着殿下。”伽月不知道要做什麽,想了想,這是她眼下能做的了。
思無涯沒有說話,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伽月——仿佛盯着她,又仿佛只是盯着一個地方出神而已。
“我就在這裏守着,”伽月左右看看,将床榻前地面稍稍整理了下,而後席地而坐,坐在床前,說,“殿下把眼睛閉上吧,一會兒就能睡着了。”
她的聲音輕柔,猶如婉約樂曲,春日和風,抑或溫熱的茶水,有着撫慰人心的力量。
思無涯緩緩眨了眨眼,而後順從的閉上雙眼。
室內歸于寂靜。
伽月抱着雙膝,不再說話,安靜的守在床邊。
“牽着孤。”
思無涯的聲音忽然響起。
伽月側首,看思無涯,思無涯仍閉着雙眼,一動不動,他的一只手擱在被子外的床沿,修長的手指無力的自然攤開着。
“殿下?”
思無涯的手指動了動。
伽月沒再多想,伸出手,握住了思無涯的手。
他們在山上也曾牽過,先是樹枝,後來換成軟鞭,之後隔着手腕,這般毫無阻隔的兩只手牽在一起,尚是初次。
思無涯的手很冷,冰冷的仿佛體內已沒有血液流淌。
伽月的手掌小巧而溫暖,握着思無涯時,反而像被他的手掌包裹。
思無涯手指也是蒼白的,微微蜷了蜷。
伽月換了個姿勢,坐的舒服點,另一只手将被子扯了扯,好盡可能多一點蓋住思無涯冰涼的手臂。
她的動作頓了頓。
思無涯的衣袖稍褪了點,露出手臂上一截潔白的紗布。
那紗布之下,又包裹着怎樣的秘密?
伽月看了片刻,輕輕拉上被子,蓋住它。
窗外傳來鳥鳴聲,天光透過窗戶映照着昏暗的室內。
一片廢墟之中,這方寝卧之地,猶如一座小小的孤島。
伽月後來也睡着了。
再醒來時已是黃昏。
反而是思無涯先醒來,他的手指動了動,于是驚醒了伽月。
伽月趴伏在榻上,迷蒙的睜開眼,黃昏房中更加昏暗,她揉揉眼睛,看見思無涯金色的眼瞳。
“殿下,你醒啦。”
剛睡醒,她的聲音有點沙,綿而沙,像一個夢。
“殿下睡的好嗎?”
思無涯眼神似乎仍有些遲緩,但不同于之前那般恍惚,像未完全睡醒,仍在夢中一樣。
他眨眨眼,目光落在伽月面上。
仿佛在疑惑她為何會在這裏。
伽月起先有點擔心,怕他醒來,又如以前一樣,因為太過靠近而出手攻擊,或者言語威脅她。
結果這兩者都沒有發生。
“殿下還要繼續睡嗎?”
伽月輕聲問道。
他臉色仍舊雪白,但樣子比之前稍稍好了那麽一點。
思無涯沒有說話,眼神放空。
“那先喝點水,吃點東西,好嗎?等想睡的時候再睡,好不好?”
思無涯嘴唇唇色慘淡,且幹枯起皮,明顯極度缺水。伽月算算,從山上回來他便進了宮,回府後便閉門不出,一直到現在,那麽便是整整三日不曾吃喝,滴水未進。
伽月的嗓音低柔,帶着點不自覺的綿軟,口吻亦帶着些許不自知的哄,猶如溫柔的夢。
仿佛唯有夢境中才會出現這樣的聲音。
思無涯幹涸的嗓子中發出模糊的嗯聲。
“我去端水。”
伽月站起來,抽出手,忙匆匆往外走。
思無涯手中陡的一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雙眼微眯,掌中殘留的溫度提醒了他剛剛有過什麽。
“嘶——”
外頭傳來伽月低低的呼痛聲,近黃昏,天光暗,四下本就一片廢墟,伽月連着磕碰了好幾下。
她停下來,斟酌道,“殿下,房中有點亂,我讓黃管家安排人來收拾下好嗎?”
裏頭沒有聲音。
沒有反對便是同意了,伽月小心走出去,打開房門。
黃管家聽聞伽月的要求後,簡直大松一口氣,再看伽月,目光又大大不同。
“以前……殿下也這樣嗎?”伽月忍不住問,只因思無涯眼下的情形着實有些特殊。
伽月是能幫得上忙的,黃總管便也沒有隐瞞,将能說的說了:“……是,但以前沒有這回這般嚴重,耗時這麽長……殿下剛經過山匪之事,體質太虛了……”
體質?伽月沒有再問下去,不是她該問的了,黃總管也不可能再說的更多。
伽月端了水進去,伺候着思無涯喝過。這時府醫也來了,帶來喝的藥湯和外塗藥--思無涯的肩上仍需治療。
于是伽月又進去,一番忙碌。
思無涯不知是還未睡醒,抑或精神不濟,倒意外的好說話,伽月說什麽,都恹恹而無聲的配合了。
甚至讓小厮來給他擦身換衣,也沒有拒絕。
趁着仆役們收拾房間的空檔,伽月去吃過晚飯。
“夜裏我還要過來嗎?”伽月問黃總管。
黃總管略一沉吟,道:“姑娘還是過來,先守在外間吧,殿下發話了你再離開也不遲。”
伽月便點了點頭,反正之前也守夜過,倒沒什麽。
晚上過來時,房中已全部收拾幹淨,只還未來得及添置新擺設,整個室內便顯得空空蕩蕩。
房中未點燈,漆黑一片。
見思無涯似乎無事,伽月便按以前的習慣,在外間矮榻上躺下。
她這幾日睡的很好,白日也跟着睡足了,眼下并無睡意,便安靜躺着,于靜夜中聽着時間流逝。
裏頭亦一片安靜。
思無涯睡覺向來安靜,除了重傷昏沉時,幾乎可以一夜不怎麽翻動身體。哪怕腿痛難忍,也很少輾轉,發出聲響。
伽月無法推測他是否睡着,看他黃昏時情形,或許晚上應沒那麽難受了。
時間靜靜流逝,夜愈深。
伽月慢慢有了點睡意。
“進來。”思無涯的聲音忽然響起。
伽月應了聲,走進去。
“殿下有何吩咐?”伽月站在距床榻幾步遠的地方,輕聲問道。
思無涯沒有說話。
他已換過一身衣服,雪白裏衣猶如雪般清冷。
伽月看不太清思無涯的神情,但從剛剛那句話中,可以聽出神智似乎比白日清醒許多,只是含着濃濃倦意,顯然方才長久的安靜裏,他并沒入眠。
“還是睡不着嗎?”伽月輕聲問。
“過來。”思無涯說。
伽月頓了頓,下一秒便領會了他的意思,道:“殿下稍等。”
她去外間抱來棉被,鋪在白日裏躺過的床榻前,地面鋪有地毯,被子十分厚實,不必擔心夜裏挨凍。
“殿下睡吧,我在這裏。”
伽月坐了一會兒,也輕輕躺下去。
思無涯的呼吸很淺,幾乎察覺不到。伽月呼吸也清淺,慢慢醞釀着睡意。
片刻後,床上有輕微的動靜。
伽月睜開眼,模糊的看見思無涯的手挪到床邊,手擱在床沿,半截手腕微微懸空,掌心向下。
像一個伸出的手勢。
伽月眨眨眼,未冒然造次。
她不出聲,也不動。
“牽着。”
思無涯開口,說道。
“哦。”
伽月便伸出手,像白日那樣,輕輕牽住思無涯的手。
思無涯的手仍舊冰冷,修長的手指猶如冬日屋檐下的冰棱,任由伽月虛虛牽着,不知過了多久,被握着的指尖似乎有了點暖意,床榻上的呼吸變得平緩。
伽月稍稍調整姿勢,用棉被蓋住兩人的胳膊。
期間不小心将思無涯的手在被上拖動了一截,他也沒有任何反應,沉沉的睡着。
伽月慢慢的也睡着了。
翌日。
天光大亮,太子院中的寂靜被晨起的鳥雀打破,鳥兒煽動翅膀,飛過緊閉的窗戶,停在樹梢間啼叫,提示着新的一天新的時刻到來。
房中。
思無涯半坐起,身體半撐,鴉羽般的睫毛覆住金色的眼瞳,略慢的眨了眨,仿佛從一個漫長而深遠的夢中醒來。
太久沒有睡的這麽沉這麽久了。
醒來後亦有點恍惚,現實反而如夢境。
思無涯的目光緩緩落在兩人仍牽着的手上,女孩還睡着,卻仍不忘使命,幾根手指牢牢捏着他的幾根手指。
思無涯停頓了片刻,目光下移,落在女孩的面孔上。
她無知無覺的裹着被子,只露出半個腦袋,睡得香甜。
“孤的藥,”
思無涯薄唇微啓,仿若低喃,
“找到了。”
伽月動了動,在被窩中小小的伸了個懶腰,這動作牽扯到了手臂,頓時想起來什麽,忙及時停下,睜開眼睛。
“……殿下。”
她一轉頭,本能朝床上看去,結果便不期然與思無涯四目相對。
這一瞬,腦袋中都有點懵。沒想到思無涯居然先一步醒來。
短暫的驚愕之後,伽月忙欲起身。
卻聽思無涯道:“別動。”
伽月便迷茫的定在那裏。
“孤昨夜睡得很好,從未有過的好。”思無涯仍以那個姿勢,從床榻上朝下注視着伽月,“孤在想,你是不是給孤下了藥,抑或下了蠱?”
他眼中帶着微微的疑惑,是真的在想這個問題,話語十分直接,毫不遮掩他的想法與審視。
“這兩樣孤都很讨厭。”
思無涯露出一個微笑。
“……我沒有。”伽月忙道。
“沒有才更危險啊。”思無涯注視着伽月,反而他顯出些迷茫,定定看着伽月,像在思索。
“孤是該将你殺了,以絕後患。”
思無涯頓了頓。
“還是将其他人都攆了,索性只留你在孤身邊呢?”
“小東西,你覺得呢?”
思無涯朝伽月展顏一笑,和煦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