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握着那柄無色之劍的那只手極為用力, 青筋暴起,又有血從指縫滲出,蜿蜒成幾條血線。

竟是将那柄劍硬生生留了下來。

刺殺之人一擊不中, 又見謝晏兮雖重傷, 按劍的手依然極穩,眼底更似是被這漫天的血色刺激一般, 隐約生出了一股讓人見之心驚的狠戾。

就像是某種被掩埋壓抑很久的瘋意在逐漸複蘇。

這一刻,他的眼神, 饒是見慣了修羅血海的殺手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懼意。

而且, 劍上分明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落在面前這人身上, 他的血肉也确實泛起了異色,可他攥劍的手卻穩得可怕。

失去了無色之劍,毒也沒有發揮應有的效用,殺手再無信心能近謝晏兮一步, 他舍劍也果斷, 竟是就這樣化作一縷輕煙, 折身而去。

凝辛夷無力去追, 謝晏兮重傷至此,雖然看起來仍有一戰之力, 自然也不會繼續冒進。

而那條僵縷蟲也因為距離蠱師太遠, 抽搐幾下,逐漸失去生機, 糜爛變成了一條真正僵硬腐爛的蠕蟲。

無蠱不毒。

僵縷蟲很快将那只被婆娑密紋徹底割下的手臂蠶食, 血肉被腐蝕出膿綠色的毒液, 再落在地上,發出“嗞——”的輕響。

凝辛夷這才似是驚醒一般, 反手按住了那柄無色之劍,以金釵的尖端抵在劍刃上。

溢散出來的三清之氣果然凝聚成團,繼而落在釵上的白紙蝴蝶也化為了一灘稠紫的膿水。

如她所想。

劍刃的确淬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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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是極烈,極兇的毒。

再去看謝晏兮肩頭劍周的血肉,果然已經泛起了不正常的豔紫色。

凝辛夷心底一凜,飛快擡手,就要去封謝晏兮的幾處大穴,卻被謝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不必。”他的聲音帶了些許虛弱的氣音,說完這兩個字便已經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色淡的眸中,已經斂去了之前的所有戾色:“你忘了,我是謝家人。”

凝辛夷手指微頓。

謝晏兮掌心滿是血,按住凝辛夷的兩根手指是他整根手臂最後的一隅潔淨,但他很快就收回手,在幾乎貫穿了他的那柄無色之劍上輕輕一撫,這劍才終于被迫在血色之中,展露出了全貌。

然後,他反手握住劍柄,面無表情地将那柄劍直接拔了下來。

劍身與骨頭碰撞出一道讓人牙酸的摩擦聲。

凝辛夷卻始終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要用眼瞳勾勒他的輪廓,也像是要通過他這張皮相,去探尋內裏的真實。

她的确懷疑他的身份。

重生後,她推開凝茂宏書房的門,提出要自己直接替阿姐嫁來扶風郡時,懷疑謝晏兮的身份真假也是其中的一個理由。

畢竟婚約定下的十五年來,且不論扶風郡與神都之間天高路遠,兩邊的小公子與小姐都被各自送入官學書院求學,更是天南地北,難見一面。時逢天下不寧,妖祟動亂,任誰也不願為了短短一次見面,冒路途多歧的風險。

是以雖然凝家與謝家之間來往甚篤,凝家的确無一人見過謝晏兮本人。

雖然扶風郡中人不可能不認得謝家大公子的相貌,但一夕劇變,這三年來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容貌有所變化,也是極正常的事情。

更何況,她身為洗心耳和鬼咒師,自然知道,想要洗刷凡體之人的某段記憶再替換,雖然勞心費神,卻也實在簡單。

從見到謝晏兮第一面開始,她也的确始終在試探。

謝家血脈,醫劍雙絕,雖不以為生,卻也略擅蔔術。所以她要他撚巫草,看他起劍攬風雲,再問他因何不醫自己。

巫蔔是真,起劍是真,三清之氣經他手,入她體內,也是真的。

她甚至不信謝玄衣。

可而今,如此見血封喉的劇毒,在他身上,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你忘了我是謝家人”。

謝家人的血,百毒不侵。

她承認,方才那殺手的最後一擊,其實她并非沒有能力躲開,但她故意慢了一瞬,的确依然是為了試探謝晏兮。

試探他的極限究竟在哪裏。

看到僵縷蟲的同時,她自然便已經猜到,來者應有兩人。除了面前這具或許是擅刀的男屍,藏在暗中那人不僅用劍,定然還擅蠱。

擅蠱則擅毒,那人的劍上,必定淬毒。

謝家人不應怕毒,所以倘若那劍劃破他的一隅肌膚,他卻安然無事,自然也算得上是他是謝晏兮的佐證之一。

刀劍無眼,一點小傷,無傷大雅。

如今,她的試探也算是有了回應,可她唯獨沒有想到,他會以身為她擋劍。

“你……”她開口,卻竟然有些語塞,半晌才繼續道:“為何……”

自九重殺陣而出時,謝晏兮頸側的傷已可見白骨,偏偏那一劍恰又落在左肩,與此前的箭傷幾乎相連成了一片。原本已經止了血的傷口重新迸裂,看起來實在觸目驚心。

在幻境之中,謝晏兮尚且需要她幫忙以裏衣包紮止血,可此時,他的傷勢分明更重,他卻眉眼冷淡地垂眸,拒絕了她的伸手。

顯然這一次才是真正的痛極,讓他下意識抵抗任何形式的靠近。

可他聞言擡眼,看向凝辛夷時,卻已經收斂了那份泠泠,輕輕擡眉:“是想問為何要替你擋劍?”

凝辛夷抿嘴不語。

“自然是因為,力所不能及,劍所不能至。”他的神色甚至帶了點輕佻的笑意:“你可以理解為,學藝不精,不得不出此下策。”

凝辛夷的臉上卻殊無笑意:“你也選擇可以不出策。”

她虛指了指他身上肉眼可見的那些傷:“本就已經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要擋這一劍,大公子此番……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明智之舉?”謝晏兮卻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我若一定要明智,就應當與元勘和滿庭一起回去,又何必回頭。畢竟此刻府中理應還有一位脾氣不怎麽好的大小姐在等我。”

凝辛夷:“……”

這人都傷成這樣了,怎麽這張嘴還不忘了揶揄她?

是還不夠疼嗎?

到了現在,她若是還沒看出來謝晏兮八成是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她就是個自欺欺人的傻子。

“神都到扶風郡天高路遠,翻山越嶺,鹿鳴山上更是妖影憧憧,我頂着金釵重冠涉

水跋山,到了你謝府門前卻是空空蕩蕩。”凝辛夷終于忍不住道:“怎麽還不允許我動點脾氣生點氣?”

謝晏兮定定看了她片刻,笑意竟然更深了些許:“你還是現在這樣,看起來比較像個真人。”

凝辛夷:“……”

她在說什麽,他又在說什麽?

她一時之間竟然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像是她的所有話打在謝晏兮身上,他都能從善如流地接住,還能與她有來有回幾個回合。

氣歸氣,但心頭壓着的那股莫名的郁氣也能因此消散開來。

就像現在,她本來還在因為他如此重傷而心緒難明,聽到他這麽說,卻又有了一種啼笑皆非的輕松感。

謝晏兮側臉看了眼自己的傷,看不出眼中喜怒,聲線卻是輕松的:“凝小姐遠赴扶風郡,遲早是我謝家的夫人。為夫人擋劍,天經地義,談何明智與否。”

話都說到這裏了,凝辛夷到底深吸了一口氣。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

“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凝辛夷近乎執拗地看着他,想要得到一個答案:“謝晏兮,縱使我們有婚約在身,暫且也有名無實。一紙婚約,禮都未成,難道值得你以命相搏?”

她趕在謝晏兮開口前,堵死了他可能會有的其他托詞:“不要搪塞我,更不要說什麽對我一見鐘情之類的鬼話,你知道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的。”

謝晏兮慢條斯理地擡手,将已經浸透了血的布料從傷口上揭開,長長嘆了口氣:“你怎麽知道我的确想說是因為對凝小姐一見鐘情,才為此不惜一切。結果你卻連我最好的理由都堵死了,這可如何是好。”

凝辛夷:“……”

怎麽還真被她猜中了。

她心道,若不是他之前就總滿口胡言,她也不至于和他說話還要防微杜漸。

從一片血肉模糊上揭開幾乎已經貼合的布料顯然極疼,謝晏兮一開始還很慢,到了後來,幹脆快刀斬亂麻,直接粗暴地扯了下來,然後極不耐煩地扔到了一邊。

不過這樣一會時間,那顏色近乎妖紫的皮肉已經緩緩恢複了些許原本的膚色,那味毒本來見血封喉,奈何對謝家人沒什麽用,反而将他的血凝住,不再亂湧。

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因禍得福。

對所有人來說的劇毒,偏偏對謝家人來說,是良藥。

謝晏兮的臉色因為失血而變得更蒼白了點,他慢慢擡眼,斂了所有神色,認真看向凝辛夷。

“這個世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目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便是妖鬼如草花,也有一己私欲。凝小姐難道沒有什麽目的嗎?”

凝辛夷不語。

她當然有。

所以她太過清晰地知道,不僅她有,謝晏兮必定也有,又或者說,反而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目的的人,會更讓她警惕。

謝晏兮并沒有指望一個回答,只繼續道:“或許我們的目的相同,也或許不同,但總之,絕不會是對立面。”

末了,他話鋒一轉:“況且,如今謝府凋零至此,昔日的南姓世家之首不過一個空殼,本也要仰仗東溪凝家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不論其他種種,便是只此一條,我這一劍,也擋得理所應當。”

此言不虛。

随着凝辛夷陪嫁到謝府的那些真金白銀價值連城,足夠将一個空殼重新支撐起來,而這本也是此行凝茂宏交給她的任務之一。

謝晏兮所言其實也并非什麽秘密,本就是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實。

但這話由謝晏兮自己說出來,意義自然不同。

這等同于他心甘情願接受了這份饋贈,并且領了凝家的這份情。

所以即便這絕非他擋劍理由的全貌,也已經足夠。

她自己也有秘密,還是決不能被任何人知曉的秘密和目的,甚至這樣的秘密,還不止一個。所以除非謝晏兮的目的會威脅到她,她并不會去探尋究竟。

謝晏兮給出的理由,和這一劍,的确能夠讓她放下一些對他的戒心。

這門婚約本就理應夾雜着互相利用和各取所需,這樣挑明,反而對他們來說都是好事,日後她對他有所需時,也能更理直氣壯,也方便她行事。

只是戒心放下了,她那點所剩無幾的愧疚心就湧了上來。

雖然只有一點點。

但是如果剛才她沒有想要試探他的心,他怎麽也不至于受這麽重的傷,說不定還有可能生擒方才的殺手……啧。

凝辛夷正在出神,忽聽謝晏兮冷不丁道:“那你現在還生氣嗎?”

凝辛夷有點沒反應過來:“什麽?”

她什麽時候生氣了?

謝晏兮的目光落在被她随手扔在了一邊的金釵上:“你入謝府的時候,我晚歸了一日。”

他旋即擡眸,一雙桃花眼盛滿了潋滟散漫的笑。

“金釵重冠涉水跋山的凝小姐,你還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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