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修)

第 34 章(修)

這一夜很長, 星垂平野,萬物無聲。

這一夜對于謝府來說卻太短,諸般事宜繁瑣複雜, 不容有失, 只夠剛剛在第一縷陽光出現之前,将一切安排妥當。

謝晏兮最後一絲困意都被驅散, 他沉默望着屋頂,心道什麽是應卦, 師父又究竟起了什麽卦。

可他當初不聽, 就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命運被虛無的卦象左右,而今的好奇, 也的确何嘗不是一種應卦。

他雖然也是蔔師,卻又反過來不信卦象,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矛盾,也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應卦。

滿庭治療過後, 傷口的痛感平緩了許多, 那種比平日更盛的灼燒之意終于降下去了許多, 雖然效果比之凝辛夷觸碰他的時候還差很多, 卻也足夠讓他的心緒寧靜下來。

他原本只是想要向凝辛夷要一樣東西的。

可如今,他的目的卻又多了一點。

至少, 他要搞清楚, 為什麽他體內紊亂不堪、灼傷了他這許多年的三清之氣,唯獨在觸碰到她的時候, 能夠得到一絲平靜。

他看天色, 看院落牆外浮現的燈明隐隐綽綽, 終是道:“把窗戶打開吧。”

滿庭下意識擡頭。

師兄喜靜,不喜吵鬧, 尤其在這樣的夜裏,他要明燈,也要絕對的安靜。

但師兄說了,他便起身推窗。

貼在窗戶外的那一張隔音符自然也随之剝落,被夜風吹起,窗外的人聲嘈雜随着那一股撲面而來的風一并被卷入室內,盈了滿耳。

極靜到極喧嚣,不過一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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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他們彼時,清修與人世間,不過一下山。

如若元勘在此,定然耐不住性子,要問師兄明日便是大婚之夜,今日難道沒有什麽想說的,想做的,順便再替師兄暢想一下凝小姐作新娘子打扮會有多美貌。

可滿庭不言不語,窗外的喧嚣,便也只停在窗外。

謝晏兮自己卻倏而想,她此刻在幹什麽?

*

凝辛夷也在聽滿府忙碌。

有點吵,卻因為隔着一段距離,而顯得這樣的吵鬧恰到好處,能夠讓她聽到人間。

白沙堤的事情雖然看似已經告一段落,給了她許多方向對她來說,卻依然疑點重重。

她依然不知虛芥影魅的來歷,幕後之人是誰,又是什麽來歷,目的幾何。

反而是最後提劍刺殺之人的那柄無色之劍,她卻覺得有點眼熟,只是暫時沒有想起來在哪裏見過。

是哪裏呢……

凝辛夷按了按額角,沒有放任自己再去回憶,她這兩天消耗頗多,至少也要等應付完明日。

和謝晏兮确定了這樁婚事确是彼此都有所保留和利用後,她卻反而多了幾分莫名的忐忑,像是之前意圖劈開一切的那一腔孤勇,反而因為謝晏兮替她攔住的那一劍而消弭了一分。

她本來對謝家大公子毫無興趣的。

在她心裏,這個人,本應是她的姐夫,即便按照她上一世的記憶,她最終也還是嫁給了這個人,但她……這不是雖然想起來了一點,但沒想起來更多嗎。

這一場替嫁,本質上對她來說,還是一場嫁姐夫。

從世俗意義上來說,怪刺激的。

她有點被自己的發散逗笑,照例屈指驅散了空氣裏的香氣,卻破天荒地開了窗,然後仰頭看到夜風卷起的淺黃符箓。

紫葵不在,無人敢入內院,她擡起手指,三清之力一卷,那張符箓便到了她的掌心。

隔音符。

這符之前貼在哪裏,不言而喻。滿府人多,除卻她和謝晏兮,又有誰敢貼這符在窗牖。

凝辛夷倏而彎唇一笑。

原來,他也在看窗外啊。

這一刻,她突然莫名不太在意那只被困在金絲籠裏的應聲蟲說了什麽了,所以她一

彈指。

金絲籠開。

蝴蝶模樣的應聲蟲振翅,一道溫柔的聲音傳了出來。

“阿橘,你這幾天如何?阿姐極是挂念你。阿垣可有為難你?聽聞你們另外商議了婚期,不知是定在了那一日,可有用蔔術?”

凝辛夷捏了個訣,也笑吟吟回道:“正是謝公子以蔔術定在了明日,天亮便要梳洗扮紅妝啦。不過謝公子原來名叫阿垣嗎?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明日我便如此喚他,且看他如何反應。”

不愧是她阿姐。

提醒她試探此人究竟是不是謝晏兮,也提醒得如此婉轉。

凝玉嬈回應得很快:“父親前一日與我下棋,問我凝二十九的那柄無色之劍,是不是落在了你手裏。”

凝辛夷輕輕挑眉。

她道那柄劍為何有些熟悉。

凝家有凝家衛,她帶走了一部分,剩下最精銳的部分,依然留在她阿姐和父親身邊。至于那柄劍……

凝辛夷的眼中浮現了謝晏兮近乎貫穿肩頭的傷口,她狼狽扣在崖邊躲避劍風時的急退,和那削斷了她發絲的殺意。

她眼瞳中俱是冷意,音色卻天真爛漫,甚至帶了一點愚鈍般疑惑道:“嗯?凝二十九的無色之劍?是出任務的時候遺漏在了扶風郡嗎?需要我幫忙派人找找嗎?”

又想了想,語氣裏帶了點遲疑:“只是無色之劍,恐怕有點難找。我盡力試試看。”

凝玉嬈的聲音從應聲蟲裏飄出來:“倒也不必特意去找,我回禀父親,只說你不知道就好。”

凝辛夷乖巧地“嗯”了一聲,又問道:“可是父親為何會覺得在我手裏?”

凝玉嬈輕笑一聲:“那就要去問父親啦。不早了,明日大婚,你早點歇息哦。”

凝辛夷應聲,不再多問,乖乖掐滅了應聲蟲。

應聲蟲振翅,褪去纖薄羽翼上的墨團,再落回了金絲囚籠。

她站在金絲籠下,神色不定,半晌,才露出了一個略帶譏诮的笑容。

阿姐這是想要告訴她,刺殺一事,乃是凝茂宏所為,再旁敲側擊想要問她,當時是否在場。

可這到底是父親想要問,還是阿姐想要問呢?

*

星夜微白。

紫葵揣着元勘畫的符,連哈欠都不敢打,一路小跑回來,心底惴惴,等入了栖霧院,恰趕上凝辛夷将要梳洗。

她就要去貼符箓,卻又到底腳下一頓,先去凝辛夷面前複命,将符箓與她過目。

凝辛夷掀起眼皮,看了紫葵片刻,笑了一聲:“好啦,大喜的日子,這麽緊張做什麽?貼了四方如果還有剩,放在喜包裏給大家也發一些吧。辟邪招福的東西,就當圖個吉利。記得告訴大家,是小元大人親手畫的,切不可埋沒他的功勳。”

紫葵腦袋沉沉,只知道自己學會了先來請示凝辛夷,算是做對了事情。

直到所剩不過十來張符箓,放喜包的時候,紫葵才陷入了沉思。

哪個放,哪個不放,如何定奪?

而且,說好了要告訴大家,裏面是小元大人親手的符箓,乍一聽像是在傳播元勘的聲名,但其實……莫不是想要說,若是這符沒用,可不關她凝辛夷的事。

紫葵不敢多想,趕快斂去所有思緒,繼續苦惱面前這一沓喜包如何分配。

天光未亮,人聲便已經開始嘈雜,喜婆和侍女們的吉祥話被門外的鞭炮聲淹沒,房間裏應該還有兩位曾與謝家世交人家的十全婦人,噼裏啪啦聲中,凝辛夷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了錦繡嫁衣的最後也是最隆重的外袍。

如此厚重明麗的紅落在她身上,卻也只讓她本就盛極的嬌容更璀璨,再重的紅壓不住她,再華美明亮的寶石,也只能成為她的點綴。

滿屋都因為她而璀然。

凝辛夷面上始終帶着笑,于是大家便也只當這位神都來的高門貴女矜貴自持,更何況,頂着這麽重的鳳冠和層疊霞帔,的确也難分出別的力氣來。

在這麽一張實在太過好看的臉和甜美笑容下,大家對凝辛夷的神游天外和不置一詞都顯得非常包容。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喜包銀封一捏就有十足的份量,大家的笑天然就帶了更多真心。

蓋頭落下。

新嫁娘的腳不應沾地,理應由父兄背去轎子,直至新郎府邸。

但凝辛夷遠嫁,只此一人,又是在同一個府邸之中,于是鎏金紅緞從她的門口鋪就了一道燦紅的長路,等在宅院門口的,是一頂裝飾華美的軟轎。

左右不過數十步距離。

吉時到,凝辛夷緩緩起身,在紫葵的攙扶下行至門口,就要探腳落在紅緞上。

一道聲音驀地響了起來。

“既然沒有別人,不如我來背凝小姐上轎。”

鞭炮的噼裏啪啦還未停,一片嘈雜中,這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卻落入了所有人耳中。

一道挺拔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外,帶着鬥笠的少年一手還拎着柄劍,難掩風塵仆仆,卻特意着了一身金風玉露的華服,與頭上的鬥笠實在風格迥異,乍一眼看去,多少有點滑稽。

紫葵不知來人是誰,下意識就要開口怒叱兩句,卻到底因為前一日的事情慢了一瞬,先下意識看向了凝辛夷。

所有嘈雜都停了一瞬,只剩下凝辛夷擡手,緩緩掀起蓋頭一角,擡眉看過去的這一眼。

屋檐下的少年也摘了鬥笠,他沒有如之前那般用黑布蒙面,卻到底不敢在謝府露出自己的臉,不知從哪裏找了一片半面銀面具,只露出了半張臉。

是謝玄衣。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再向下滑在他手裏的鬥笠,最後看向他的那柄劍,然後在謝玄衣明顯緊張到有些緊繃的表情裏,驀地笑了一聲。

“好啊。”

三年前到今日,謝玄衣的劍從未離身過。

但凝辛夷話音落下,他已經将手中的劍和鬥笠随手靠立在了廊柱下,迎着她的目光,大步向她走來。

凝辛夷說好,滿屋即便無人識得這銀面半遮的少年,又有誰敢說半個不字。

昔日相識的少年如今背平且闊,俨然已是能撐起一方天地,凝辛夷的手觸碰到了他的面具邊緣,深秋的清晨露重寒深,她被冰到縮回手指,頗為嫌棄道:“謝玄衣,你的品味還是好差,這面具真醜,看起來應該還很硌臉。”

謝玄衣輕輕用力,将她背了起來。

這一路很短,他走得更慢,也仿佛想要走得更久一點。

聞言,他很輕地笑了一下:“是嗎?”

“你來這一趟,不會專門來看我大婚的笑話吧?”凝辛夷伏在他耳邊:“謝玄衣,你可真閑。”

謝玄衣道,似是百依百順,也似是什麽真心話:“确實很好笑。”

凝辛夷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你我如今各自這般境地,各有難處,也別誰笑話誰了。謝玄衣,多謝你送我一程,你可真是個好人。”

她聲音輕快,謝玄衣忍不住彎唇,嘴上卻道:“你是想要把我的名字喊到所有人都知道嗎?”

“好吧,李玄衣,張玄衣,陳玄衣,我看心情喊你。”凝辛夷從善如流,“記得以後見我,也要喊我凝大小姐。”

又一頓,想到什麽,改口:“不對,是嫂嫂。”

謝玄衣:“……”

在他心裏是妹妹的人,突然變成了嫂嫂,這可真是格外燙嘴的兩個字。

這麽一段路,再慢也已經到了盡頭。

軟轎就在面前,謝玄衣壓住心底千萬思緒,俯身将凝辛夷放下,她在他肩膀一撐,輕巧落座

軟轎沒有轎壁,只有華蓋流蘇垂落,她向外探身,一只手再掀起點兒蓋頭,沖他璀然一笑,輕輕俯身,神色鄭重,再說一遍:“多謝。”

“你知道的,我一直拿你當親妹妹看。”謝玄衣倏而道:“總之,如果他對你不好,即便他是我的大哥,我也會站在你這邊的。”

凝辛夷彎唇,像是真的相信了他會舍棄自己最後的至親,站在她這邊:“好啊,那以後就要靠你啦,張玄衣。”

她手指一松,蓋頭落下,掩住了她的面容。

軟轎起,禮樂與鞭炮沿路也起,一衆人浩浩蕩蕩,簇擁着喜轎,向着主屋的方向而去。

謝玄衣站在原地,像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是來送親的一員般,就這樣擡眉,看着擡着凝辛夷的軟轎向着主屋的方向而去。

軟轎華蓋高高,喜帕下的寶石流蘇晃動,影影綽綽。

假話說一千次,連自己都會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

可他明明只說了一次,卻已經快要騙過自己。

他心知肚明這一樁婚事的背後到底是怎樣的真相,謝晏兮究竟是什麽目的,卻還要裝作不知,在這裏故作姿态地背她這一程,送她上花轎。

良久,直到軟轎不見,鞭炮聲遠,另一波更遠的熱鬧嘈雜遙遙響起,他才收回目光,在留守在栖霧院的侍女和侍從們隐晦好奇的目光裏,轉身拎了劍,重新帶上鬥笠。

然後重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他到底為何而來,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要說的話,大約只是想要……讓自己稍微心安一點。

哪怕只有一點點。

即便是欺騙自己的、虛僞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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