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凝辛夷看了好幾天賬本。從日上樹梢, 到日落西山,一連數日,她都坐在同一個位置看賬本。
她看得速度快, 歸類的方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叮囑了一聲除了每日來換避塵符,絕不要再動這裏的分毫東西。所以在旁人眼中, 就像是那高高厚厚好幾堆賬本,從這裏, 悄悄移了個位置到旁邊一點, 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分毫。
要不是她每日的發髻配飾與衣裙都迥然不同,過往來去的管事們幾乎要以為她從未離開過。
畢竟他們下了工想要去休息的時候, 書房小院的燈還亮着。早起準備上工的時候,這位少夫人已經坐在那兒了。
——在經過一系列商議,并且征求過凝辛夷本人的意見後,阖府上下還是決定以少夫人來稱呼這位過于年輕的少女, 也算是對三年前的那一場無人生還的某種意義上的敬畏。
如此連續一段時間, 滿府上下不知不覺中, 衆人上工的時間更早了, 下工的時間更晚了,原本就很快的進度愈發快速了起來。
有這麽一位勤勉的少夫人在, 誰還敢有半分怠懶!
而且, 所有人都很疑惑,這位少夫人她……她不用睡覺的嗎?
不僅不用睡, 她無論何時看起來, 都還很神采奕奕, 毫無困倦。
實在是讓人肅然起敬。
是神都貴女都如此,還是只有他們少夫人如此?
除了衆人開始默不作聲地跟随以身作則的少夫人之外, 更有其他一些暗潮湧動。
昔日謝府上下一夕凋零,血流成河的那一百多口人,都是謝家血脈。偌大謝府,侍女侍從管事婆子嬷嬷……這些伺候侍奉的人,可比謝家血脈要多出幾倍來,這些人大多也都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一日。
可除卻他們,自然也有人逃過一劫。
譬如那些平日裏并不住在謝府的管事們,也譬如正好省親回家休憩的侍女和嬷嬷們,以及一些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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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總會被時間沖淡。
三年,足夠讓大家最初的驚懼消散許多。
更重要的是,凝辛夷給出的報酬,實在是豐厚到讓人難以拒絕。
回謝府,自然各司其職,還要接手從前的那些事情。主子變了,事兒可沒變。三年過去,或許生疏了些,上手不過數日,也就都想起來了。
在世家做事兒做久了,大家一水兒早就混成了人精。做事不在話下,重要的是,怎麽做。
而決定怎麽做的人,自然是這位坐鎮書房正在看賬目的少夫人。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凝辛夷這樣看賬目,多少是走個過場,擺擺樣子,多少是想用這種方法拿捏大家些許,來個下馬威。
倒不是看輕她,任誰也知道,這些高門貴女都要學會掌家,更不必說這位從來聲名都極好凝家女。只是謝府這陳年賬目龐雜浩瀚,又豈可與後宅那些賬本相提并論。
若是她請了凝家的管事們來相協也就算了,她從頭到尾,可都是一個人在那兒看。
想來擺好樣子,這位少夫人就應當知難而退了。他們也樂得看穿但不拆穿,在旁相助,提點一二。
謝府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如今凋零至此,但只要謝晏兮還在一日,又有凝家在後相助,就算回不到昔日的輝煌,謝家總有重振的時候。
還有更精明點兒的人在想,這少夫人才是真的人精。凝府是什麽地方,怎麽可能會缺幾個幫她查賬看賬的人,少夫人偏一個人在這裏看,定是想要将過去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論到底有什麽,都一筆勾銷。
大家各懷心思,暗自觀察。
結果第一天,少夫人在看賬目。
第二天,少夫人在看賬目。
第七天,少夫人……還在看賬目。
昔年的管事們逐漸開始交換眼神,心道如此這般枯燥的賬目還能看這麽久,難不成少夫人真的懂?
又過了這麽兩三日,大家多少有些夜不能寐了,有人深夜驚坐起,在自家夫人一聲“有病啊你”的罵聲中,開始回憶自己三年前有沒有做過什麽糊塗事兒。
凝辛夷渾然不覺自己以一己之力帶動了謝府上下的波雲詭谲,最先感覺到這一點的,反而是謝晏兮。
“進度這麽快?”他垂眸看着進度一日千裏的圖紙:“是那邊授意加工錢了嗎?”
所謂“那邊”,指的自然是凝辛夷那邊。
“倒是沒聽說還有這一茬。”說到這個,元勘也很疑惑:“就是最近這段時間,大家莫名幹勁
十足,甚至主動延長工時,的确多少有些蹊跷。我也問過了,結果大家都諱莫如深地指指書房的方向,再比個‘噓’的手勢……不然師兄你還是過去看一眼,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書房的方向,也就只有凝辛夷在那兒了。
這麽多天了,他也的确應該要去看看。
謝晏兮倒不是不想去。
主要是一想到要見凝辛夷,他腦子裏率先浮現的,就是她嬌滴滴的滿口胡言。
——“……夫君他天賦異禀,無師自通,我與夫君琴瑟和鳴……”
——“……你這冊子,他早就看過了……”
真是餘音繞梁,久久不絕于耳。
若不是他親耳聽到,決計沒法想象這是從素來在他面前都一本正經、肅容端正的凝辛夷嘴裏說出來的。
實在讓人不禁遐想,他這位已經過了門的夫人平時在他面前的那些樣子,到底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謝晏兮當時在門口面色古怪了許久,難掩心情複雜,生平第一次覺得進退維谷。如此猶豫再三,還是沒進去找她。
至于後來,也确實忙了幾日,一轉眼,也就到了現在。
“她賬目看得如何了?”謝晏兮問道。
這事兒元勘早就打聽過了:“說是少夫人取了五年的賬目,雖然不讓人取拿,卻沒說不讓人靠近。慎伯随凝三貼辟塵符的時候,悄悄掃了一眼,說少夫人看的,大多是謝家藥鋪子這一塊兒的賬目和生意往來。”
這也合理。
謝家醫劍雙絕,醫字在前,劍字在後。
扶風謝氏連家徽都是金釵石斛,世代出了不少名揚一方的神醫。醫者仁心,體恤百姓,每逢初一十五,都會設義診點,不僅不要診費,連藥費都一并免了。
這也是扶風謝氏在民衆之中聲名素來極好的原因之一。
想要振興謝家,撿起昔日那些生意,的确從藥鋪和醫館開始下手最為合适。
謝晏兮心下有了數,看了眼元勘:“你倒是消息靈通。”
元勘搓了搓手,嘿笑一聲。
雖說初見之時,他的确和紫葵姑娘多有沖突,但那不是雙方各自都想給對方個下馬威嘛。後來,他畫符那一夜,紫葵姑娘在他窗外守了大半夜,卻也沒有催促一聲,元勘對這位姑娘的觀感頓時好轉許多。
更不必說……
謝晏兮見元勘的眼珠滴溜溜轉,心知這家夥腦子裏肯定又不知道在想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他素來不感興趣,也不會追問。
但事關凝辛夷,他到底心下驀地一凜。
“說。”謝晏兮言簡意赅。
元勘又搓了搓手,神色蕩漾,眼角眉梢都帶了賊兮兮的揶揄之色:“雖然那夜我守在外邊兒,但院子裏可都傳開了。說師兄你龍精虎猛,天賦異禀,戰況激烈,連床帏和……和少夫人的衣服都、都未曾幸免。”
謝晏兮:“……”
這事兒在外已經變成這麽離譜的說法了嗎?
再聯想到那日凝辛夷含羞帶怯的聲音,謝晏兮覺得,這事兒流傳成這樣,凝辛夷應該多少起了帶頭作用。
元勘一邊說,一邊窺探謝晏兮的臉色,然後便見他師兄提步向院外走去,涼飕飕留下一句:“我看你挺閑的,上次說的符,再多畫一倍吧。”
元勘:“……!!”
元勘:“???”
*
從西苑到主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也足夠凝家侍女正好遇見謝晏兮,然後拔腿一路,想要先行通報一番。
到了書房院內,卻被拒之門外。
棠意低聲道:“小姐正在面見幾位管事,這會兒不許任何人打擾。”
那侍女也急急道:“可是姑爺向着這邊兒來了!紫葵姐姐不是說,這些日子姑爺都沒來了,若是來,可千萬要第一時間通報。”
棠意雖是凝辛夷身邊的二等侍女,性子卻要機敏穩重許多,稍一猶豫,已經定了主意:“小姐說不能打擾,就是不能打擾。姑爺來了要進去,是姑爺的事情,我們做下人的,什麽都不知道。”
她這麽說,滿院子的人就都懂了。
于是謝晏兮來的時候,便見主院的侍女們各司其職,忙得頭也不擡,無人通傳,也無人行禮。他的目光落在哪裏,哪裏的人就直挺挺往另一個方向走,主打一個對他視而不見。
謝晏兮:“……?”
只有棠意早早候在一邊,與他見禮,壓低聲音道:“姑爺切莫見怪,我們做下人的也有下人的難處。少夫人在見客,說誰也不見,可姑爺要見,我們也總不能攔着。所以姑爺您還請自便,我們誰也沒見到您進去,自然沒攔住。”
又嘆了口氣,道:“這樣少夫人若是發起火來,我們也不至于被責罵得太狠,尚且還有點喘息的餘地。”
言罷,還做了個“請”的動作,旋即保持着這個動作向後退去,不一會兒也不見了。
謝晏兮:“……”
所以說,這位凝小姐在她自己院子的下人眼中,竟然還有另一種形象。
這人到底有幾張臉?
謝晏兮掀起眼皮。
一個人,總不能兩過同一扇門而不入,尤其這門,無論怎麽算,都是他自個兒的家門。
今天他這一遭,是不進也得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