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凝辛夷深吸一口氣, 不至于在這種時候和他計較。
而且她的确是偷偷摸摸來的,偷感足有什麽不合理的嗎?
沒有。
反而說明她小心翼翼得很到位。
凝辛夷一邊腹诽,一邊騰身而退, 分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昨夜的場景, 然後落在了被謝晏兮帶走的位置。
三清之氣勾勒出漂亮流暢的弧線,同時也将觸發殺陣與困字陣時的陣眼更直觀地呈現了出來。
凡是活物經手的存在, 都會有痕跡留下。就算是事後專門處理,也有處理的痕跡在。凝辛夷身形畫出的這一道動線, 能夠反過來驗證那些痕跡的真僞。
謝晏兮手指微動, 于是更多條三清之氣彙聚的線從陣眼的位置蔓延出去,幾經扭轉, 最終勾勒出了從深到淺的幾條彎曲的線。
凝辛夷對符還算有點研究,但到了符陣的領域,就知之甚少了,從這個角度來說, 她的确配不上素有符劍雙絕之稱的凝家。
倒是謝晏兮看得很認真。
或者說, 凝辛夷還是第一次見謝晏兮這麽認真的樣子。
只是這種場合, 凝辛夷在心頭感慨一聲這人認真起來也算是人模狗樣便已是全部, 她很快轉開了目光。
謝晏兮沒說可以了,她便也沒動, 依然兀自蹲在那扇木雕屏風後面, 還将自己的三清之氣斂回來了些,以免打擾到謝晏兮的氣。
木雕屏風厚重, 已經有了些年月, 上面的漆抖磕碰掉了許多, 也不知是這些年來謝鄭總管家中真的沒落,還是他對此渾不在意, 連漆都沒補,就這麽頗為明顯地露着。
看不出是什麽木質。
她打量完木雕屏風,目光再向一側移。
然後倏然頓住。
在看輕屏風下的陰影中究竟放了何物時,凝辛夷覺得自己後手脖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幾乎就要一身冷汗!
那個位置刁鑽,她飛快擡頭,重新打量,也顧不得謝晏兮那邊如何,只不斷變幻了幾次方位。
三番五次後,她确定了一件事。
有且只有蹲在那個困字陣眼時,能看見那個位置。
——那裏放着一片與她的三千婆娑鈴中收着的、草花婆婆給她的那片一模一樣的樹葉。
凝辛夷緊緊盯着那樹葉,思緒翻湧。
謝晏兮還在追溯殺陣,似是對她這邊的情況無知無覺,凝辛夷猶豫再三,終究沒有貿然伸手,到底還是開了天目,再拈巫草起了一卦。
天目所見沒有異樣。
巫草上的靈火燃盡,也沒有異樣。
但她依然不敢大意,輕撫腕間三千婆娑鈴,指間隐秘環繞了一圈婆娑密紋,這才探手,将那邊樹葉輕輕捏住,取了過來。
她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觀察那片樹葉,而是等了片刻,确定這次沒有觸發什麽連鎖陣法,謝晏兮那邊也沒有感知到什麽,這才慢慢松了口氣。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全一樣的兩滴水,便如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片。
只是草花婆婆那片樹葉她摩挲太久,對于葉片上的紋路實在太熟悉,就算不看,也已經确定。
的确是同源的兩片樹葉。
她扣着那片樹葉,一寸寸細細摩挲,心底思緒萬千。
她已經與謝晏兮說了要合作調查,那麽按照合作精神,他們此刻發現的一切,都應該給彼此分享。
所以謝晏兮此刻追溯陣法,完全沒有避開她,一舉一行都是共享的樣子。
可這片樹葉不同。
她無法确定,這樹葉到底是不是沖着她來的,與這一次的案件又有什麽關系。
又或者說,兇手與她……有什麽關系,是早就預料到了她會來,這陣會困住她嗎?
倘若是這樣,那麽此前她以為的、這陣是用來将謝鄭總管的弟子家人殺絕的作用,就是錯誤的推測。
換句話說,謝鄭總管的死,的确與她有關。
兇手特意在她之前殺了他,又留了這片樹葉。
是挑釁,也是某種引導,甚至嘲笑。
嘲笑她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卻甚至摸不到線索的線頭。
如果僅僅與她有關,那麽,将這片樹葉分享給謝晏兮,自然也要提及草花婆婆給她的那一片樹葉,會有暴露她身份、甚至更深層秘密的風險。
可若是不分享,萬一這一切只是她的猜想,而最終一切線索裏都只缺了她這片樹葉,導致最後無法推斷出正确的結果呢?
凝辛夷游移不定。
*
鄭一方在緊閉的門口來回踱步,眉頭緊縮,焦躁不安。
衙役依然堵在門外,但此時,阻擋鄭家三位師兄弟腳步的,卻已然從衙役變成了在房間裏的少東家與少夫人二人。
師兄弟三人知曉分寸,便是心底有太多疑問,也不會在這裏說出口,但家中其他小輩卻不知。
鄭家一位旁系表弟揣着袖子,忍不住道:“表姐夫,這都過去好幾燭香的時間了,我們真的不用進去看看嗎?且不論別的,至少也要盯着他們有沒有對……”
“你能看出什麽來?”鄭三方直截了當打斷道,他神色肅直:“萬一真的是妖祟所為,你我能不能活過今夜都另當別論。若是你還想活命,就不要打擾。”
鄭家表弟頓時閉了嘴,神色惴惴。
片刻,又忍不住道:“所以……真的是妖祟嗎?”
至少此刻,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房間裏的凝辛夷和謝晏兮不能,在場的其他人也不能。
孫氏已經又行至此處,在旁邊等候許久了,倒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比任何人都想第一時間知道真相。
但同時,她的心情又極其複雜。
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希望行兇的是妖祟還是人了。
在孫氏心中,自家夫君從來與人為善,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從來都本
分規矩,又怎麽可能與人結仇,還是這等不死不休、死後甚至還要遭此淩.虐的大仇。
倘若真的有這樣的仇怨存在,自然說明,她夫君定然也做了對方非要這樣對他不可的事出來。
孫氏不敢往下想。
可若是人,這殺夫之仇,好歹冤仇有頭,她總有個将兇手繩之以法、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盼頭。如若真的是妖祟,恐怕便是将那妖千刀萬剮,也難平她心中恨。
昨夜她頭痛得厲害,才提前去側屋歇息了,若是她未患疾,與謝鄭總管同榻而眠,那麽此刻躺在那床上的屍體,是否會變成兩具?
孫氏心裏亂跳,慌亂不安。她閉了閉眼,試圖從自己與謝鄭總管夫妻二十八年的過往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可她此刻心緒太亂,心也跳得厲害,想了又想,依然一無所獲。
她不信神佛。
此刻掌中卻抓了一串檀香佛珠撚動。
因為天上地下,此時此刻,她只有掌心的這一串佛珠可以給她一點未知的勇氣和慰藉。
如此不知過去了多久,鄭一方來回的踱步也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回合,一直守在門口的白主薄突地眼睛一亮,回身向衙役囑咐了幾句,便帶着侍從匆匆向外走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有侍女一路小跑來通報。
“平妖監的監使大人們來了!”
孫氏從椅子上起身,下意識向着垂門外的方向看去,又想到什麽,回頭看了一眼房門依然緊閉的主屋。
就在她看過去的同一時間,那扇已經緊閉了不知多久的房門從內被打開,謝晏兮和凝辛夷的身影一同出現,兩人臉上雖然未見疲态,神色卻都凝重。
孫氏的心底又是一沉。
鄭一方和師兄弟幾人對視一眼,便要上前詢問,然而不等開口,已經有腳步從不遠處而來。
卻見為首一人,是名沒穿平妖監官服的女子。
女子一身深紫衣衫,柳葉眉,丹鳳眼,看起來哪裏像是捉妖師,倒像是出門踏青的貴女。只是她腦後的頭發束成許多條細碎的發辮,又墜了不少銀飾,脖子上也繁複地繞了幾圈銀質刻花項鏈,硬生生将她的婉約扭向了狂野和桀骜。
雖然沒穿官服,但她腰間挂了塊平妖監的牌子,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足夠凝辛夷看清上面的三個字。
宿绮雲。
宿绮雲走在最前,毫無疑問,她在平妖監中的官職較之身後兩人更高。她如此打扮張揚,神色間也全是對他人目光的不屑一顧,反而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凝辛夷也是稍頓了頓,才看清宿绮雲身後的兩名監使。
白沙堤一別,卻沒想到這麽快就再相逢。
正是程祈年和謝玄衣。
只是在白沙堤時,她以兜帽遮面,或許偶有不甚,露出小半張臉,卻也為了遮掩,給臉上糊了一層污泥。如今她以謝府少夫人示人,縱使穿得素淨,相比當時,依然算得上光鮮亮麗,判若兩人。
凝辛夷有信心不會被程祈年認出來。
程祈年也确實沒露出任何異樣,稍錯後半步,落在宿绮雲身後,與謝晏兮和凝辛夷見禮。
至于謝玄衣,他又将臉蒙了大半,只露出一張臉。不過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錯覺,這次他蒙面的那張布雖然還是黑色,卻莫名顯得材質上乘,還有些暗色壓紋,倒顯得他從一個落魄蒙面年輕捉妖師,變成了神秘蒙面捉摸不透捉妖師。
凝辛夷暗自稱奇,心道一張蒙面布,竟然能給人帶來這麽大提升嗎。
“謝公子,少夫人。”宿绮雲的禮行得簡單幹脆,又見兩人是從房間裏走出,輕輕眯眼,問得單刀直入:“兩位不會先于我們探查了一番吧?”
白主薄将平妖監的三人迎來,便将一幹衙役全部撤走。這一路走來,也已經将仵作等人勘察的結果一并告知,顯然不欲摻和進捉妖師們之間的對話,堪稱生怕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郡城這麽大,衙役仵作也就這麽多個,別處還有案子在等,白主薄自己也有其他事情要忙,暫且先行告辭,只說若是與妖祟無關,他們再來接手也不遲。
白主薄走得幹脆利索,腳底抹油,謝鄭總管的家人卻不會走。
不等凝辛夷和謝晏兮回答宿绮雲的問題,等了太久的鄭一方已經整理了一下衣冠,上來拱手禀明身份,才問道:“二位方才……可有什麽發現?且不論其他,是否至少可以确定,是他殺,還是妖祟所為?”
在他看來,這種确定應該很簡單。
卻不料謝晏兮和凝辛夷竟然一起皺眉搖頭。
“尚且不能确定,還要與平妖監的監使大人們一并再看一遍現場。”凝辛夷道,又放緩了聲音,安撫道:“不過諸位放心,我們沒有對謝鄭總管做任何事情,一定會保留他屍首的完整,并且想辦法将他的面容修複。”
鄭一方不料竟然還能修複,與孫氏對視一眼,面露感動,眼中隐約又有了淚光:“那便實在是多謝了。”
“談何多謝。”凝辛夷道:“還要勞煩諸位再多等一等了。”
此時已經臨近晌午,鄭一方免不得再問了一句飯食問題。
凝辛夷還沒回答,就聽一道女聲在側冷冷響起:“兩位聊完了嗎?聊完了可否讓讓路,畢竟我等千裏迢迢來此,是為了追兇,而非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