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這兩種答案的背後, 是兇手截然不同的動機和行為思路。
“我更傾向于前者,他應該是還沒來得及。”謝晏兮的音色格外冷靜,他的眼瞳在這樣的冷雪天氣裏, 顯得更淡:“會做出這樣連環陣之人, 必定心思缜密,并且掌控欲極強。想要隐匿拘魂陣的方法很多, 他偏偏選了這種,無疑是一種炫技。而炫技的前提, 是對局面的完全把控。他确定自己的這一手準備是萬全的, 才會設下這樣的連環陣。”
“不僅如此。”謝晏兮繼續道,他環視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發現拘魂陣的整個過程, 我不覺得是普通的卦可以預測的。”
“的确如此。”程祈年道,“且不論前夜你們……嗯,臨時起意賞月踏雪這念頭有多臨時。我和玄衣此番去尋宿前輩來幫忙也是機緣巧合,中途有好幾次猶豫, 險些就要求到別人, 畢竟……”
他畢竟了半天也沒繼續說下去, 因為這個畢竟後面接着的, 是宿绮雲此人平素在整個平妖監中實在不太好的聲名。
程祈年為人到底刻板正直,連背地裏都不會說別人的壞話, 更不必說當面。
他停頓了一下, 才繼續道:“總之,我贊同謝兄的意見, 更傾向于是兇手沒有來得及在拘魂後, 完成對謝鄭游的問詢, 于是這魂魄便被拘在這裏,反而便宜了我們, 給了我們線索。”
眼見謝玄衣也沒有異議,謝晏兮又看向宿绮雲,卻見這位紫衣長辮的前輩不知從哪裏撈過來了一把椅子,這會兒單手撐在扶手上,眼皮子都耷拉了一半。
……明顯是對這種要動腦子的事情不太感興趣。
程祈年怪尴尬的,不動聲色移動了點兒,有點徒勞地想要遮住宿绮雲,幹笑兩聲:“宿前輩雖然……嗯……但能打,剛才還抓了傀屍蟲出來,否則也很難發現這個拘魂陣。”
就差說她倒也沒有這麽一無是處了。
凝辛夷在心底笑了一聲。
這麽多年未見,宿绮雲居然一點都沒有被神都大染缸侵蝕,完全沒變,還是那副讓人時不時想要掐一下人中的臭脾氣。
只是這樣一來,宿绮雲、程祈年和謝玄衣這個三人小隊實在有點有趣,堪稱三個人加起來湊出了一副半腦子。
——宿绮雲不想動腦子,權當沒有。謝玄衣帶上面具就力求寡言少語,生怕被人認出來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必說他少時腦子就不太多。總之四舍五入,和程祈年這個唯一願意動腦子的人加起來,也就一個半腦子不能更多了。
程祈年對于自己這個同僚已然習慣,在有些徒勞地遮住了宿绮雲打哈欠的身影後,甚至沒看謝玄衣,就直接看向了凝辛夷。
“少夫人意下如何?”
這番分析實在無可挑剔,凝辛夷自己也的确是這個思路,她點頭表示自己沒有疑慮,但她卻猛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他沒來得及用拘魂陣,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出現了意料之外的人,将他的布置打斷了。”謝玄衣驟然開口,他的目光落向凝辛夷:“你放才說,昨夜你來過?”
這也是凝辛夷想到的事情,她重新環顧了一遍四周,才道:“也就是說,昨夜我進入這裏的時候,兇手……還沒走。”
“也有可能在被你驚動的同一時間,他便已經審時度勢,離開了這裏。”程祈年道,他看了一眼謝晏兮:“畢竟你不是一個人來的。”
以他在白沙堤見到的謝晏兮的戰力,已經足夠推測,謝晏兮的境界至少也有合道化元,甚至應該已經摸到了凝神空渡的邊,只是以他這樣的年紀,若是真的已經凝神空渡,未免實在太過驚世駭俗。
他這麽說,凝辛夷下意識跟着點頭,點了一半卻又頓住。
不。
那人絕沒
有離開。
她的腦中甚至在這一刻,已經浮現了黑暗中的那雙冰冷的眼睛,注視這她進入這裏,将他的布置破壞,出發了殺陣,堪堪避開,又被困住,旋即被救走的整個過程。
兇手當時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看着這一切。
并且非常确定,她還會再回到這裏一次。
否則那片樹葉怎麽可能會被專門放在了幾乎是有她才可能發現的位置?
兇手……認識她?!
這個猜想本身就已經足夠讓人悚然。
“……阿橘?”一道聲音将她從思緒中猛地喚醒,凝辛夷這才發現,謝晏兮不知何時已經收了三清之氣,站在了她的旁邊,頗為關切地垂眸看向她,一手虛扶在她的身後,應是已經喚了她好幾聲。
凝辛夷搖搖頭,掩下自己心底的驚駭,盡量平靜道:“我沒事,我只是在想,兇手如果離開了這裏,能去哪裏。如果當時沒有離開這裏……現在又在做什麽。”
“這個問題倒是很好回答。”一直閉目養神快要睡着的宿绮雲倏而開口:“我從剛才就想問了,老寧是誰?”
……
陣是人布的。謝鄭游也是人殺的。
這起案子從這個角度來說,其實應該直接移交給白主薄。
或者說,許多類似這樣的案子都被積壓在厚厚的案卷裏面不見天日,只有受害人家眷的淚水日複一日地落下,直到時光将這樣的痛楚變成麻木,仿佛再也不會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捕快再努力,再日以繼夜地追兇,也不過凡體之人,又怎能與修行之人鬥法。
但既然宿绮雲從謝鄭總管的眼眶裏摸出了傀屍蟲,便也可以說,這事兒裏,是有妖祟出沒的。
于是這案子最終還是被平妖監順理成章地接了過來。
線索既然全了,謝鄭總管自然可以先入靈堂,再入土為安。
孫氏與鄭家師兄弟們跪在堂外,凝辛夷戴着白手套,在布簾後,撫上了謝鄭總管那張被損壞得很是徹底的臉。
鮮少有人知道,洗心耳可以洗去人們心中對妖靈邪祟的恐懼記憶,其實也可以洗去逝者身上被妖祟留下的痕跡。
為了維持人世間的安定,前者如今依然被朝廷和捉妖師們所需,自然廣為人知。但如今人命如草芥,曝屍于荒郊者不知幾何,有一方土壤埋屍已是幸事,誰又會去在意死者的容貌幾何。
白紙蝴蝶從凝辛夷的指間翻飛出來,那些蝴蝶輕柔地停留在了謝鄭總管的臉上,幾乎要将他的臉徹底覆蓋。
蝴蝶卻并不如吸食記憶那般變色,再振翅。
而是就這樣栖息在了他的臉上。
蝶翼耷拉下來,慢慢變成了稠狀,像是融化一般,沒入了謝鄭總管的臉上,就這樣一點一點,将他臉上的那些傷口、可怖的痕跡逐漸填補。
最後,蝴蝶們融入他空洞的眼眶中,為他合攏了一層薄薄的緊閉的眼皮。
躺在那裏的中年男人終于恢複了原本的容貌,看上去就像只是睡着了,面色恬靜,那些生前遭受的苦難至少被拂去了表面的痕跡,也算是一種慰藉。
“安息。”凝辛夷收回手,輕聲道。
然後才起身,轉到了布簾前:“可以為他穿壽衣了。”
孫氏第一個起身,撲了過去,在看到謝鄭總管恢複了原樣的臉後,哭聲更大,卻還不忘轉瞬便回過身來,然而哽咽将她的聲音堵住,千言萬語,只化作了深深一拜。
冰冷抵在孫氏的額頭,鄭家其他人跟在她身後,都跟着拜了下去。
凝辛夷沒有避開,也沒有站着生受,她逆光站在門口,一身素衣,躬身一禮。
她無論如何也會找到這一切事情背後的真相的。
給枉死的白沙堤人,給橫死的謝鄭總管,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
這是凝辛夷在扶風郡度過的第一個冬日。
也是她在這裏見過的第一場雪。
雪下了足足一夜又一天,等她從靈堂出來,雪已經積了及足踝厚的一層。
紫葵抱着大氅和手爐,在檐下已經等了許久,終于見到她出來,忙不疊為她披上厚厚的大氅,又去摸她的手,被冰到打了個激靈。
“還好姑爺提前交代,說靈堂裏溫度很低,讓我們提前熬了暖身的姜棗湯。”紫葵搓了搓手,跟在凝辛夷身後:“姑爺還說,平妖監的三位監使大人他來安置在府中,不必小姐操心。待小姐休息好,明日再議後續事宜。”
凝辛夷握着暖爐,微末卻持續的熱意從暖爐流入她的掌心,她常年冷慣了,這一點熱氣實在杯水車薪,卻又因為紫葵的話,讓這點聊勝于無有了更多的溫度。
“謝晏兮讓你準備的?”凝辛夷上了馬車,車廂裏的小暖爐早就燒得滾燙,如她掌心的手爐:“他倒是有心了。”
馬車開動,壓過厚雪,走得很慢,将風與冷氣都隔絕在厚厚的車壁之外。天色已晚,燈火一點點明亮了起來,也有煙火氣息袅袅升騰,然而被留在馬車後的謝鄭總管府,卻永遠都難以邁過這個雪夜。
“姑爺雖然看起來有些難以接近,對什麽都漠不關心,沒想到對小姐卻很是上心。”紫葵絮絮叨叨道:“我還以為前幾日小姐沒有去見姑爺,姑爺多少會有些情緒。沒想到他一早就知道小姐在藏書樓看賬看書,還問我小姐每日要看多久,是否有好好點燈。對了,姑爺專門提了一句,若是夜深,燈一定要亮一些,否則傷眼。”
凝辛夷原本聽得有一搭沒一搭的,還在思考這個老寧到底是何人,為何總覺得有點熟悉,不知謝晏兮是否已經去查,直到紫葵提到了眼睛。
她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
此前謝晏兮說不值得,是說她打算以鬼咒瞳術為一只傀屍蟲拘魂……不值得嗎?
不值得的不是傀屍蟲,而是她的鬼咒瞳術?
他在擔心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