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V]

35.心亂如麻 [V]

“這幻陣之所以能困住你,擾亂你的心神,應該是因為被用作引子的生魂曾于你有過交集。”

謝靈殊不必細想,便能知道那生魂該是何人,于是他擡眼看向眼前的姑娘,欲言又止。

辛婵父母的魂靈早已被煉化消散,辛黎則至今睡在她手腕上的螢石環裏,唯有死在予明嬌劍下的沅霜……生魂無依,困于城中。

而今,沅霜便連魂魄也被祭了幻陣。

她再也沒有來生,再不能如她所想,哪怕只做一尾浮萍。

“我讨厭那一雙雙躲在黑夜裏的眼睛,”

辛婵擡首,靜默地将整間荒涼的院子來回打量,似乎是想看清在這極夜籠罩下的牆瓦間的雲波詭谲,“他們要殺我,卻總是不能磊落些。”

“小蟬啊,”

謝靈殊站直身體,理了理袖袍的褶皺,再看她,“這世上多得是陽光照不見的地方,而有些人心,比之這烈雲城的極夜,還要黑。”

“可是這幻陣背後的人,為什麽一定要讓我殺了予明嬌?”化為沅霜模樣的幻影從一開始就執着于讓辛婵殺了予明嬌。

那幻陣戾氣極強,足以勾起人心中最為陰暗的部分,而事實上,辛婵也分明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什麽如老樹的根莖般再蔓延顫動。

如果不是娑羅星在不斷得提醒她,也許她就真的失了心智。

“殺了予明嬌,你就從試煉魁首淪為宗門之敵,即便其他幾宗不願與你刀劍相向,那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怕是定然不會放過你……如此一來,他們日後再要殺你,便更順理成章。”

謝靈殊說着便搖頭笑嘆,“這仙宗之人行宵小之事,卻偏要先費盡心機找一個看似順當的理由,如此方能全了他們所在乎的名聲。”

“你的意思是說,這烈雲城中之事,是仙宗之人做的?”辛婵蹙起眉,也許是想到了地宮裏的那枚鱗片,“可那妖物……”

“宗門與妖物勾結也不是什麽稀奇事,”謝靈殊收斂笑意,眉峰未動,“看來他們是打定主意,要滅烈雲城,也要奪你的娑羅星。”

聶青遙醒來時便幹嘔不止,她一壁哭一壁喊,“嗚嗚嗚辛婵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是好大好大的一條魚啊!長得還醜死了!一雙幽綠的眼,還生着極其尖利的牙齒……他一張嘴,我就被臭暈了……”

可林豐被聶青遙哭叫的聲音吵醒,整個人卻顯得很平靜,他看着辛婵與謝靈殊,半晌都沒說話。

“看來這幻陣便是那從水澤山石廟裏逃來的魚妖設下的。”辛婵垂眸片刻,又問聶青遙,“你身上真沒哪裏疼痛?”

聶青遙跟個撥浪鼓似的搖頭,“沒有啊!”

謝靈殊只看他們一眼,“他們二人都沒有受傷,你放心罷。”

“诶,這魚妖為什麽沒殺我們啊?”聶青遙有點想不明白,“難道是他肚子剛好不餓?”

這也是辛婵最奇怪的地方。

謝靈殊瞥了一眼始終沉默的林豐,卻也到底沒有開口說些什麽。

也許這夜本就不平靜,外頭燈籠被寒風吹得胡亂晃蕩,火光幾乎就要熄滅,也是此刻,急促的敲門聲卻傳來。

辛婵打開院門時,便見外頭站着一大群人,他們許多人手裏都提着一盞又一盞的燈籠。

“辛婵,你怎麽樣?”程非蘊幾乎是在院門打開的瞬間便擡步走了進來,伸手去扶她的肩。

“非蘊,這是怎麽了?”辛婵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程非蘊方才想開口說話,卻見辛婵身後不遠處自臺階上走下一人來,那人身着殷紅錦袍,仍是那般風流明豔之姿。

她柳葉般的眉微蹙,驟然收了聲。

“辛姑娘。”正清掌門程硯亭率先走進院子裏來,他身後還有其他幾宗的宗主也跟着走了進來,還有各宗的一些弟子陸陸續續地邁進門檻,不消片刻,便站滿了一整個院子。

“程掌門,發生什麽事了?”辛婵無論是看封月臣,亦或是他身旁的趙錦毓,他們的神情皆是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于是她只好再問程硯亭。

“看來這魚妖是從你這兒跑出去的。”程硯亭看清了那枯枝上纏裹的一縷斷發,他自然也能感應得到這裏殘留的妖氣。

“是,他用我故人的生魂做引,妄圖迷我心智。”辛婵倒也沒有隐瞞,如實說道。

程硯亭颔首,卻又在看那隐在昏暗光影間的謝靈殊,“謝公子是何時來的?”

彼時少陵站在程硯亭的身側,他的臉色并不好,眼見着謝靈殊走來時,那雙眼睛裏還隐隐流露出幾分焦急。

“剛到。”謝靈殊只淡聲吐露兩字。

“是嗎?”

那赤陽門主葛秋嵩冷哼一聲,“謝公子究竟是剛到,還是一直都在?”

“葛門主這話倒是有趣,”

謝靈殊彎唇輕笑,“看來葛門主比我,更了解我的行蹤?”

“封師兄,到底怎麽了?”看着院子裏這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面容,辛婵心頭便有了些不太好的預感。

封月臣看了一眼程非蘊,才緩緩道,“辛婵,方才我們尋到了魚妖的蹤跡,雖未抓到他,卻也在他手底下救回了一條人命……那姑娘從魚妖身上拽下來一件東西。”

“什麽?”辛婵問。

封月臣沉默地從腰間取出一枚白玉來,當着衆人的面遞到辛婵的眼前,“這枚白玉滿攜妖魔之氣,被那魚妖奉做聖物。”

而辛婵在看到那枚白玉的瞬間,便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束腰。

那裏原本好好地放着一枚玉,但不知道何時,那玉便已經沒了蹤影。

“謝公子可識得此物?”

葛秋嵩忽然開口,“公子可莫要想抵賴,那上頭刻着你的名姓,更殘留着你的術法。”

方至此時,辛婵忽覺耳畔像是有道道雷電炸響,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猛地回頭去看謝靈殊。

但好像無論到了什麽時候,他都仍然是那副雲淡風輕,眼眉含笑的模樣,就像此刻,他竟還有閑情看她。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烈雲城的這局棋最終的目标,竟是他。

“謝公子,此前雁山之行,平城之亂,你皆不在其中,原來你便是那與妖魔勾結之人!”梵天谷主葉司蒼冷哼一聲,“難怪無人能查得出你的來歷。”

在這些面露警惕,緊握手中刀劍的人中,唯有任君堯遲疑良久,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去喚少陵,“師父,我看謝公子并不像是那樣的人……會不會,會不會這其中有什麽誤會?”

少陵此時是有苦難言,這滿院子的人,誰都有可能是與妖魔勾結之人,但謝靈殊是絕無可能的。

可這樣的話,他卻不能說出口。

但眼下這般境況,對謝靈殊是極其不利的,所以少陵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嘴唇,“掌門師兄,我……”

他方才開口,便被謝靈殊打斷,“僅憑一枚玉,諸位便要定我的罪,這未免太草率。”

“好,”

葛秋嵩手指摩挲着火元杖的邊緣,“我且問你,那玉可是你的?”

“是。”謝靈殊沒有絲毫猶豫,答得坦蕩。

葛秋嵩冷笑,“既是如此,那麽謝公子就理當被收押審問,你究竟是否清白,之後自有公斷。”

“不可以。”

辛婵卻在此時當着衆人,擋在了謝靈殊的身前,“那玉,其實是……”

“小蟬。”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謝靈殊攥住了手腕。

她回頭時,便見他正在垂眼看她,他朝她輕輕搖頭,卻是再未多說些什麽,又倏忽松了她的手腕。

也是此刻,程非蘊立即便将辛婵拉至身側,“辛婵……”

她只喚了辛婵一聲,可看向謝靈殊的目光卻是警惕懷疑的。

謝靈殊不再笑,他也沒有理會程非蘊到底是用怎樣的目光在看他,或許他也從不曾在乎過這院子裏除卻辛婵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不喜歡被關着的感覺。”

“那看來謝公子是不想配合了?”葛秋嵩已經按捺不住,他掌中真氣聚集操控着火元杖騰空而起,“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那葉司蒼也提起長刀飛身朝謝靈殊而去。

各宗弟子擺開陣型,辛婵被動地被程非蘊拉到一旁去,她想掙脫,卻被程非蘊緊緊地攥着手腕,“辛婵,你不要過去。”

“非蘊,他沒有勾結妖魔……”辛婵想同她解釋,卻擡首對上了程非蘊那樣的一雙眼睛。

辛婵忽然停滞。

那少陵此刻已經是心急如焚,但當他邁開一步去,卻見身旁的程硯亭偏頭瞥他一眼,少陵身形微僵,腳步停頓。

彼時辛婵眼見他們将謝靈殊團團圍住,陣法蕩起罡風陣陣,那是比這寒夜涼風還要刺骨的冷。

看不清謝靈殊的身影,便更令她心亂如麻。

她再也沒辦法忍受,當即召出千疊雪,于是凝着霜雪的劍氣微蕩,震得攥着她手腕的程非蘊虎口一痛,驟然松手。

“辛婵!”程非蘊只來得及喚一聲,便見辛婵已飛身落入陣法中心,将那錦衣公子擋在身後。

無論是葉司蒼還是葛秋嵩,他們皆被辛婵周身四散的氣流震得踉跄着後退幾步,更不提外圍的那些宗門弟子,更是險些摔倒在地。

“辛姑娘,”

葛秋嵩微眯雙眼,握緊了手裏的火元杖,“你這是做什麽?”

“辛姑娘可是想包庇這有罪之人?”葉司蒼亦是不忘逼問。

辛婵站直身體,“事情還沒有查清楚,怎麽葉谷主和葛門主就一口咬定謝靈殊有罪?”

“謝靈殊是我的恩人,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辛婵,所以,”

辛婵握緊了劍柄,當她舉起劍,簌簌的霜雪便自劍鋒不斷落下,照在這燈火影子裏,更是細如鹽粒般,“我不能任由你們把他當做一個罪人關進牢裏。”

世間仙宗多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高傲之氣,俗世凡物入不得他們的眼,凡人也自然不可與他們相較,而他們卻也并非不會用凡間刑罰。

尤其是這葛秋嵩與葉司蒼,若放任他們将謝靈殊收押進牢獄之中,謝靈殊便少不了會受些酷刑。

也是此刻,衆人只見辛婵回頭攥住了謝靈殊的手腕,當她帶着他飛身而起的瞬間,她手中長劍驟然被她狠狠扔下,劍身嵌在地磚裂縫深處,激蕩出強大的氣流,形成短暫的結界,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其間。

少陵看着那一深一淺的兩抹身影消失在枝影碧瓦間時,也總算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烈雲城的極夜從來如此濃深。

辛婵一路都緊繃着腦內的那根弦,緊緊地攥着身邊人的手腕,努力地帶着他穿雲追霧般漫無目的地往前。

夜色籠罩下的冰湖裏再不是曾經那夜藕花層疊的模樣,那只孤舟也被冰層封凍在了岸邊。

辛婵将謝靈殊扶上船時,點燃那盞搖晃的漁火,才發現他的臉色竟不知何時變得尤為蒼白。

“謝靈殊?”眼見他半合着眼,像是意識都有些不太清晰,辛婵便捧着他的臉,連着喚了好幾聲,“謝靈殊你醒一醒,你怎麽了?”

他纖長的眼睫顫動,終于舍得輕擡眼簾,再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臉。

“小蟬啊……”

他開口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原本緋紅的唇都已經沒了血色,“你何苦為我這麽做。”

“我不讓你說出那玉的來歷,便是不想讓你被他們牽扯到我的這樁事裏來,你啊,”他似是無奈般地輕笑一聲,“将我的苦心都當做了什麽?”

“玉是我弄丢的,”

辛婵抱着雙膝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睛時,就好像是一個頑固的孩童,“而你和我,也根本沒辦法分得那麽清楚。”

他是她的恩人,她辛婵能走到今日,全因一個謝靈殊,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世人的眼前被分割得清楚。

至少,她也不願。

“小蟬,”謝靈殊就躺在小船上,一如那日把着一只酒壺在這遙遙水波間等着一個小水鬼出現的他,“今日這局,原本就是為我而來。”

“也許是嫌我在你身邊太礙事,”

他不笑時,那雙眸子便顯得更為深沉了些,“而我不在,你的處境,便更為艱難了。”

方才話罷,他胸口的伏靈印幾乎在碾碎他的血脈一般,令他氣血上湧,陡然吐了血。

“謝靈殊!”辛婵忽見他吐血,便驚慌失措。

他的額角已經有了細密的汗珠,卻仍搖頭,只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跡,柔聲道,“不必擔心,沒什麽大礙。”

辛婵匆匆用巾帕替他擦去臉上殘留的血色,再一股腦兒地将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在正清山內存下來的各種丹藥全都交給了他,“這些都給你留着用,以後不論是受了傷,還是生了病,你都……別忍着不說。”

值此繁星燦爛的夜,好似極光都已投注在這冰湖之上,更将這舊船上的他襯得不似真人般。

辛婵看着他,輕輕道,“千疊雪還在那兒,青遙和林豐也都還被你鎖在門內,我必須留下來。”

“小蟬,你其實……可以不必管我。”謝靈殊大約是讀懂了她的意思,他眼睫顫動了一下,也許是欣喜先至,卻又被他很好地隐藏起來,他收緊指節,“你如今,不是正像你曾經憧憬的那般活着麽?你可知,你這麽做,會舍棄些什麽?”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麽,”

辛婵看着卻好像沒有絲毫掙紮猶豫,她似乎永遠是這樣倔強又一根筋的姑娘,從來萬事由心,從不左右思量,瞻前顧後。

“我想怎麽活着,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臨了,還看了他一眼,“你總是自顧自地去猜測我的想法,既然你那麽了解我,就不該同我說這樣的話。”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翻身下了船,就那麽伫立在岸邊,伸手施術時,冰藍的光芒從她指間釋出,擊碎了這湖中層層的冰。

破冰的聲音清脆,在這寂靜的一方天地裏,清晰可聞。

漁火晃啊晃,照得那姑娘的輪廓在他的那雙眼瞳裏,成了朦胧的剪影。

“你先走,我會去找你的。”依譁

她用術法推着小船往湖水更深處去,也眼見着他殷紅的衣袖一如那個永夜裏,半浸在冰冷湖水裏,恍若凝聚的紅。

當年,

衣袖殷紅的年輕公子從這裏的層層水波間,拽出了一個小水鬼。

而今,

卻是這小水鬼,

親手推着那公子的船,守在岸上,看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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