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直面故人的功成名就,從來都不是易事,即便祁紉夏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她和談铮,天壤之別。

夏夜的風并不涼爽,哪怕過了校園人工湖的滌洗,依舊燥熱無比。

報告廳外,祁紉夏走得很慢,心情起伏占據了她不少能耗,急需外界的空氣緩和。

談铮是第一個上臺發言的嘉賓,他後頭還排着好幾位,祁紉夏卻無暇顧及。她按亮手機鎖屏,界面上顯示現在才是七點四十五分,今晚的時間很富餘。

報告廳出來就是停車場,數盞高大的照明燈把路面照的雪亮。祁紉夏埋頭穿行其中,徑直朝出入口走去。

身後,忽有突兀的汽車喇叭鳴了兩下。

祁紉夏莫名其妙,心說車道寬闊,她一個人靠邊走,哪裏至于擋了路。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卻見一輛白色的賓利歐陸正停在她斜後方,黎川本地的車牌。

車燈晃眼,祁紉夏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試圖看清座駕上是誰。

下一秒,駕駛座車窗降下,那人探出半邊身子。

“真的是你。”

熟悉的嗓音響起,恰如醇厚的大提琴音。

祁紉夏如遇平地驚雷,沒忍住倒退一步。

談铮手臂搭在車窗上,還是剛才廳裏那間黑襯衫,不過此時已把袖口翻折至肘關節,露出一截前臂。

他的指間還夾着一支煙,看其損耗,應該剛剛燃起來不久。

猩紅色仿佛能把黑夜灼燒出一個窟窿,祁紉夏的心頭一跳,強行穩住心神,落落大方道:“談總,好久不見。”

聽到這個稱呼,談铮先是微怔,随後輕輕笑了兩聲,反問道:“你叫我什麽?”

“……談總。”

談铮笑着嘆息,推門下車,在祁紉夏面前站定。

“幾年沒見,這麽生疏?”他比祁紉夏高出半個頭,低着眼看她,“和最後一次見你的時候比,好像長高了?不錯。”

這話帶着熟稔的意思,總算讓祁紉夏有些故人重逢的實感,而非見了個同名同姓的陌路人。

她的心放下來半截,笑着回應:“你不誇我考上黎川大學,反而誇我長高?拜托,哪有這樣的。”

談铮跟着笑:“好,是我大意了,給你賠不是。”

見祁紉夏有意無意避開香煙煙霧的飄向,他斂眉又道:“稍等。”

而後去車內熄了煙。

“剛才在報告廳裏,我遠遠瞧着,就覺得像你,沒想到還真是。”談铮用濕巾擦了手回來,“這麽多年沒見,家裏還好嗎?”

祁紉夏抿唇,“都好,謝謝你記挂。”

細數起來,他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在祁紉夏十五歲讀高一的時候,嚴格來講,那甚至只是隔着車窗的匆匆一瞥,連對話都沒有。

“還沒有恭喜你,現在發展得這麽好。”祁紉夏補上一句。

談铮将視線放向遠處,淡淡地說:“那都是虛的。”

祁紉夏以為他還有下文,耐心等了一會兒,事實卻印證,他的感慨誠然只有那五個字,言簡意赅的作風到底沒變。

他們從前的往來談不上密切,再加上已有足足六年的毫無交集,乍一相見,能說的話似乎僅限于不痛不癢的問候和寒暄。

祁紉夏不擅長引起話題,幾度欲言又止,均沒有成功,倒是談铮識趣地說:“這是要回家?不妨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祁紉夏婉言謝絕,“我住宿舍。你這車開到宿舍區……排場太大了。”

談铮也沒堅持:“是我考慮不周。那你注意安全,記得往亮的路走。”

簡單告別之後,祁紉夏在原地靜靜目送談铮的遠去,直到尾燈拖曳出來的紅色徹底不見,她才慢慢朝着學校南門走去。

她剛才說了個謊。

明天是星期日,按照慣例,她今晚是要回家的。

談铮的車走的是東門方向,那是學校的正門,一般社會車輛進出校園,都經由那裏。祁紉夏走南門,那兒離公交站近,如果路上不堵,到家只要二十分鐘。

如無意外,他們不會相遇。

祁紉夏本想借着這段路程靜靜心,但今晚的種種,卻脫離她思想掌控似的浮現在眼前。

無需多言,談铮現在過得很好。宣講會主持人的PPT上,談铮的頭銜不少,足見他這幾年的成長。

他在家中序齒第三,除了繼承家業,還自己另外創辦了公司,短短幾年,風生水起。

祁紉夏深嘆。

人與人的差別就是如此巨大。小時候相識又如何?他幫她在祁家解圍過幾次又如何?真一見面,連共同語言都寥寥。

要不是今天的講座,她根本不會見到他。

經濟學院到南門很近,轉眼間,祁紉夏已經出了學校。公交站還有五六百米的距離,她再看一眼時間——

還好,八點十分,離末班車停運還有好一會兒。

沿途行道樹稀疏,路燈昏黃。頭頂一彎淺淡的月色,不見星星,只有不知飛向何處的夜間航班閃爍着紅點,仿佛要穿過月亮。

周六晚上,黎川大學出門玩樂的學生不少,三三兩兩結伴,唯獨祁紉夏孤身,沿人行道緩行。

走出校門還不足兩百米,她忽然覺得不對勁:

好像,有車跟着她。

祁紉夏腦子一懵,後背當即竄上一股涼氣,渾身進入高度戒備狀态。

偏偏那車似乎全無顧忌,大燈開得亮堂堂,生怕別人不知道它的行蹤一般。

祁紉夏的腳步僵了幾秒,她只悔恨今天輕裝出行,連包都沒帶,赤手空拳,簡直叫天天不應。

放眼望去,能用來防身的武器,竟然只有路面掉落的一根枯枝,也就比她的手指頭粗點。

那車更嚣張——

它短促地鳴了一下喇叭。

就在那瞬間,一種詭異的熟悉感湧上來。

祁紉夏錯愕地回過頭去,入眼就是那輛才見過的賓利歐陸。

談铮下了車,噙笑走到祁紉夏面前:“我猜,你們宿舍,不在這個方向吧?”

祁紉夏不說話,盯着他發愣。

見她神态不同尋常,談铮似乎想到了什麽,斂起笑,問:“吓着了?”

她緊繃着臉,僵硬地點頭。

這下輪到談铮怔住了。

祁紉夏的這副表情,他在很多年前見過。

那時他也年少,憑着觀看武俠小說滋長出來的強烈正義感,當着祁家長輩的面,把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護在身後。

談铮心裏突然不是滋味,誠懇說道:“抱歉。”

“……沒事的,”祁紉夏微微搖頭,眺向遠處教學區高聳的鐘樓,“剛剛我沒和你說實話,算是扯平了。”

談铮若有所思。

“還是要回家的,對嗎?”

“嗯。”

“為什麽不和我直說?”

“怕給你添麻煩。”

祁紉夏說話,很少有低聲下氣的時候,哪怕是這句相當于人情貸款的“怕添麻煩”,也被她說得平靜謙和。

談铮回禮道:“舉手之勞而已,我不覺得麻煩。”

餘光裏,祁紉夏無意識揉着手腕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手怎麽了?”他問,“受傷了嗎?”

祁紉夏一驚,下意識就想把手背到身後。不過那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沉默片刻,最終坦然承認:“嗯,社團排練的時候摔倒了,手撐在地上,有點挫傷。”

談铮壓下眼神,盯着她左手腕上明顯的腫脹,很輕地嘆了一聲。

“上車吧,車上有常備藥。順便,我送你回家。”

現在的情形,祁紉夏再也找不出理由拒絕。她默許對方帶自己到後排,從儲物格裏翻出一瓶專治跌打損傷的藥油。

“自己塗,還是我幫你?”談铮問。

祁紉夏當然不可能選擇後者:“我自己來。”

談铮意料之內地把藥油遞給她,自己回到駕駛座,啓動車子。“你家還是住仁化路?”

祁紉夏倒是沒想到他還記得,擰瓶蓋的手頓了頓,“你記性真好。”

算是默認。

藥油的氣味很大,車裏開着空調,門窗皆密閉,祁紉夏倒出少許液體在掌心,對談铮問道:“要不要開窗通風?”

談铮不甚在意,“你覺得難聞?那就開窗。”

祁紉夏連忙解釋:“不是……不用開,不難聞。”

落在談铮眼裏,她這急切的三連否認反應挺強烈。他分出幾秒的眼神,從後視鏡裏瞧祁紉夏的動靜。

她這會兒倒是全心全意地在給自己上藥油,眼皮也不擡,和談铮隔對角線坐着,安靜無話。

談铮沒再出聲打破她的寧靜。

仁化路很快就到了。

這條路其實是一段很長的緩坡,老舊住宅樓林立,大部分都屬于從前黎川水廠的職工住房,年頭很老。祁紉夏從小住在這裏,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談铮在路口的臨時停車指示牌停下,把祁紉夏放下了車。

“今晚,謝謝了,”祁紉夏隔着車門和談铮道別,順手把藥油遞還回去,“這個還你。”

談铮沒接,“一瓶藥而已,客氣什麽,送你了。”

玻璃瓶在掌心握久了,早就鍍上祁紉夏的體溫。她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點點頭:“謝謝。”

載她而歸的賓利車在夜風裏駛向遠方,宣示今天的偶遇正式落下帷幕。

祁紉夏随手把藥塞進口袋,轉身上坡,往家裏走去。

她家住16號樓,算是在坡的半中間,途徑社區的水果店、小吃店、診所,以及裝修材料堆了三分之一路寬的未開業社區咖啡店。

到了樓下,她刷開門禁,走了五層樓的步梯,用鑰匙開了家門。

家裏燈亮着,廚房裏傳來抽油煙機運轉的嗡嗡響動。祁紉夏坐在玄關邊換鞋,李素蘭穿着圍裙,從廚房裏走出來。

“夏夏,回來了?”她眼裏都是關切,“餓不餓?我煮了挂面,要不要吃一碗?”

“我不餓,”祁紉夏往自己房間走,“媽,你自己吃吧,吃完我來洗碗。”

她有意藏着自己的手腕,生怕母親看出端倪。

但這怎麽可能逃得過李素蘭的眼睛,她立時發現了不對勁:“你的手怎麽了?讓我看看。”

她拉過祁紉夏的手,瞧見腕處腫脹,心疼不已:“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沒大事的,就是今天上午排練的時候差點摔倒,我用手在地上撐了一下,可能扭着了。”祁紉夏輕描淡寫。

“要不要緊?去學校醫務室看過沒有?”

“看了看了,”祁紉夏搬救兵似的拿出談铮的藥油,“都上藥了。”

李素蘭這才稍微放心,順手把她推進房間:“你就不要摻和洗碗了,明天在家好好休息,這幾天都要格外注意,別不當一回事。”

祁紉夏點頭如搗蒜。

李素蘭認真檢查過她的手腕,确認傷勢還不算太嚴重,才真正舒了一口氣,反身準備回廚房。

“媽,”祁紉夏忽然叫住了她,“你還記不記得……談铮?”

李素蘭一愣,随即點頭:“當然記得。你小時候第一次沒有哭着從祁家回來,就是他送你到家的。”

“怎麽突然問起他了?”

“……沒什麽,就是今天學院開講座,請來的青年企業家代表,是他。”

李素蘭吃驚:“這麽巧?”

不過旋即就了悟:“那個孩子,看起來就是有前途的。再加上他的家境,倒也不奇怪。”

廚房裏驟然冒出一陣“嗞嗞”的異響,李素蘭倒吸一口涼氣:“糟糕,鍋裏還在燒水!”

她連忙跑向廚房。

祁紉夏掩上房門,重新審視桌上那瓶金黃色的藥油。

驀然間,她心念一動,打開購物網站,将品牌名稱輸入搜索欄。

跳出來的商品條目顯示,同款的藥油,竟然要賣六百多塊。

她着實驚訝,雖然知道這點錢對于談铮來說,大概輕于鴻毛,但莫名拿了這麽貴的東西,祁紉夏還是不能心安理得。

更糟的是,她甚至沒有談铮的聯系方式。

猶疑之際,她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祁建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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