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李素蘭的問題甫一出口,祁紉夏便知,她大概看到聽到了什麽。
祁紉夏也沒想着隐瞞,索性實話實說:“是談铮的車。”
李素蘭一愣:“談铮?就是……你小時候的那個,談铮?”
“是他。”
李素蘭詫異:“你們現在還有聯系嗎?”
她只記得祁紉夏上次說起學院請了一位嘉賓,正是談铮,卻不想兩人至今仍有聯系。
“今天我們社團展演,他來當觀衆。”
李素蘭的直覺很敏銳:“是你邀請他的?”
“……是。”
李素蘭的雙肩徐徐沉下去。
她深深凝睇祁紉夏,只覺得自己女兒出落得實在好,好到只要祁紉夏自己願意,很容易就能憑借外表的優勢,嫁一個衣食無憂的人家。
但李素蘭同樣明白,對一個家庭背景普通,甚至是有些拖累的女孩子來說,漂亮的外貌,未必是優勢。
談铮那個孩子,李素蘭記得,比祁紉夏大六歲,當年見到他時,還是個清俊的少年,家世更是和她們天壤之別。
聽祁紉夏後來三言兩語的形容,如今的談铮,只會更加出類拔萃。
這樣一個天之驕子,什麽國內外知名劇團的演出看不到,偏偏為了祁紉夏的一句邀請,百忙之中抽空看一場大學的社團展演?
夏夏年紀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她一個做母親的,怎麽會猜不出對方的心思?
哪怕在她的既往認知裏,談铮确實是個好孩子,但這麽多年過去,誰知道有沒有變呢。
“媽,怎麽了?”見李素蘭久久不說話,祁紉夏問。
李素蘭躊躇道:“夏夏,媽不是反對你交朋友,但是……但是交異性朋友,咱們要有分寸。”
祁紉夏從茶幾上拿起自己的陶瓷馬克杯,去廚房接了一杯涼白開。
“媽,我知道。”她垂眸。
李素蘭咬咬嘴唇,又接着問:“談铮……有和你說過什麽嗎?”
祁紉夏尴尬得連水也喝不下了。
她哪裏會聽不出李素蘭的弦外之音,只是這些隐晦的關心統統錯了方向,簡直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媽,”她擰着眉,“我和談铮只是朋友,您真的別想太多。”
這話已經算直白的回答,李素蘭短時間內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再問下去,就顯得太不尊重女兒了。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媽就是擔心你,夏夏。”
祁紉夏捧着杯子,微涼的陶瓷已經被她掌心的溫度捂得溫熱,“媽,你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
祁佩芳在醫院裏住了幾天,情況好轉了不少。醫生給出的診斷是高血壓加崴腳,另有呼吸道感染,針對性地用了幾天的藥,體溫完全恢複了正常。
醫生告知其家人,已經可以出院了。
為祁紉夏帶來這個消息的,不是祁家任何一個人,而是談铮。
“祁越告訴我,說原先照顧你奶奶的那個念姨,已經被他們家辭退了。”談铮在電話裏說,“我想,上次鬧成那樣,他們應該不會再向你透露你奶奶的消息,所以特意來告訴你。”
祁紉夏正在宿舍裏收拾準備打包帶回家的東西。她們的期末考試已經全部結束,暑假馬上就要開始,這幾天專業裏的同學陸續在收拾行李,只待教務系統上的離校申請正式開放,便立刻回家。
徐今遙埋頭在書桌前刷題,祁紉夏戴着耳機接電話,仍有所顧忌地走到了陽臺。
“謝謝你告訴我,”她喟嘆,“可是我現在也做不了什麽。念姨一走,我就徹底沒法聯系上奶奶了,趙瑞儀大概會請二十四小時的貼身護工,但凡有點風吹草動,立馬就能得知消息。”
談铮:“你奶奶明天上午出院。如果你想去探望她,我今天下午有時間,可以陪你一起。”
空調外機就挂在陽臺左側牆的上方,嗡嗡地運行,源源不斷地吹出來熱氣,聚作一團駭人的高溫氣體,籠罩着小小的陽臺。
祁紉夏抓着手機,在幾平米的地面上來回走動。“上次,你是怎麽和祁家那邊交待的?”
談铮說得雲淡風輕:“就說請他們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別太計較了。畢竟她人還躺在醫院裏,如果鬧得太大,任憑誰的臉上都不好看。”
“他們的反應呢?”
“沒說什麽。”
這是一句彼此皆看破而不說破的謊話。
祁紉夏對談铮的溝通能力自然信任,不過聯想到前兩次趙瑞儀的回馬槍,還是覺得後患無窮:“再碰見他們,怎麽辦?”
談铮語調閑閑,有種四兩撥千斤的鎮定:“不怎麽辦,交給我就好。”
*
當天下午,祁紉夏在校門口坐上談铮的車,一路開往祁佩芳所在的醫院。
祁建洲在給自己親媽花錢這件事上,倒是絕無半點吝啬,祁佩芳住的是高級VIP病房,單人單間,有二十四小時全天候貼身照顧的護工,飲食按照醫院營養師專門定制的食譜來。
因着精心的照料,祁紉夏見到祁佩芳時,只覺得她氣色明顯好了不少,不過精神頭仍是恹恹。
進去時,談铮打頭陣。護工認得他,只當見到祁紉夏也沒什麽反應,只當是老太太親戚多。
“奶奶,我來看您了。”祁紉夏走到床邊,輕輕握住祁佩芳滿是幹瘦的手。
祁佩芳剛剛午睡醒來,見了祁紉夏,蒼老的眼睛裏難得生出一絲神采,欣喜執手道:“夏夏,你終于來看奶奶了。”
她溫柔摸着祁紉夏的頭發,把垂散在耳邊的碎發歸攏,“那麽遠的路,過來累不累啊?奶奶這裏有吃的和喝的,都給你,都給你……”
祁紉夏眼眶莫名一酸,這種語氣,分明是還把她當孩子。
“不累,”她強忍住喉頭哽咽,“您看,是談铮送我過來的。”
祁佩芳這才注意到她身後的談铮,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噢,是小铮!來,小铮啊,到奶奶這裏坐。”
護工拖了兩把靠背椅,讓兩人在祁佩芳的病床邊落座。
祁佩芳入院以來,心情還從未如今天這般好,笑吟吟地塞了個鮮亮的橙子到祁紉夏的手裏:“夏夏,你最近是不是功課很忙?奶奶總覺得好久都沒看見你了。”
祁紉夏:“期末考已經考完了,前幾天在準備社團的表演,現在也全部結束,準備放暑假了。”
“都要放暑假啦?”祁佩芳竟有些驚訝,嘆息着搖頭,“時間真是快啊……”
祁紉夏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果刀,沿着橙子的表皮劃出幾道紋路,用纖長的手指剝開橙子皮。果肉受到擠壓,濺出幾滴亮晶晶的橙子汁。
“奶奶,吃橙子。”她一片片剝下橙子瓣,遞給祁佩芳。
祁佩芳接過,正要放進嘴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朝祁紉夏笑:“夏夏,來年你就要上高中了,到時候,奶奶送你一個手表,考試的時候用來看時間,好不好?”
祁紉夏愣了。
“奶奶,我……”
“還有小铮啊,”還不等祁紉夏說完,祁佩芳又接着對談铮說道,“你自己一個人在國外念書,要多交朋友,多出去走走,別總悶頭讀書,對身體不好的。”
談铮微微變了臉色。他想要解釋什麽,臨開口,卻在轉瞬即逝的時間裏,看了眼祁紉夏。
“奶奶……”祁紉夏強作鎮定地追問,“你還記得,你為什麽進的醫院嗎?”
祁佩芳皺起眉頭,費力地思考:“是……生病吧?我生病了,然後……”
她然後不出來。
護工知道祁佩芳的基本情況,見狀立即上前安慰纾解,同時示意祁紉夏和談铮不要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結。
冰涼的橙子皮黏在掌心,觸感不好受。祁紉夏慌亂地借口洗手,躲進衛生間。
祁佩芳的病,她早就知道,但出于某種奇異的巧合,在她為數不多去祁家看望的經歷裏,祁佩芳的狀态都還不錯,至多只算個有點健忘的老年人,和祁紉夏認知裏嚴重到六親不認的老年癡呆症大相徑庭。
今天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病魔正在一點一點地侵襲奶奶的神智。
“夏夏,你好了嗎?”談铮在外面敲門。
意識到自己在衛生間裏耽誤的時間有點久,祁紉夏連忙在水龍頭下胡亂沖洗了兩把,一遍應着:“噢……好了。”
一開門,談铮正站在門口。
“擦擦吧,”他體貼地遞來一條印花的手帕,“奶奶又睡了,我們也該走了。”
祁紉夏回望一眼病床,只見祁佩芳确實已經安然入睡,輕微打着鼾,心中不禁酸澀,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別擔心,現在醫學進步很快,總會有辦法的。”走廊上,談铮安慰祁紉夏,“祁家也出得起這個錢。”
祁紉夏坐在走廊長椅上,百感交集道:“我從來不知道,她的情況已經這麽嚴重。談铮,你說,我奶奶是不是很快就會不記得我?”
談铮在她身邊坐下,溫聲說:“實話和你說,之前聽祁辰提起,老人家記憶力退化,不記得時間和人物事情發生過不只一兩次。可你仔細想想,你見她的幾次裏,她又表現出任何異常嗎?”
祁紉夏木木地搖頭。
“如果有,我不可能到現在才發覺。”
于是談铮笑了笑:“是啊,可你奶奶甚至忘記過祁越和祁辰。所以,現在擔心她對你的記憶消失,或許是為時過早了。”
祁紉夏擡頭,朝病房裏深深望去一眼,只覺得即便是一天費用就要上千的高級病房,裏頭同樣是白慘慘一片。
其實認真算起來,祁佩芳和祁紉夏相處的時間很有限,但就是掩飾不住對她的偏愛,其中大概也含了些對李素蘭的愧疚。
在李素蘭生産前後,祁佩芳身體尚且硬朗,自己常來探望不說,還動用了她的存款,幫忙請了一位保姆,照顧她們母女的飲食起居。
但是趙瑞儀知道以後,發了好大的一通火,諸如“放着親孫子不管,去管外面沒名沒分的野種”、“要是沒有我們趙家,祁建洲哪裏來的錢做生意”之類的話,一句句滾着刀子往外蹦。
祁建洲沒法呵斥趙瑞儀,只能給祁佩芳下禁令,再不準偷偷去李素蘭那邊。
後來祁紉夏到了會說會跑的年紀,祁佩芳不知用了什麽辦法,說服了祁建洲,允準她定期到祁家來見奶奶。
從那以後,年幼的祁紉夏形成了一種別扭的認知:
她沒有爸爸,但有慈祥的奶奶。
“我們走吧。”
祁紉夏從鼻腔裏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撐着牆借力站起來,“讓你跑一趟,實在是耽誤你的時間了。”
談铮自然而然地扶了她一把,“不用和我客氣。”
祁紉夏瞥他一眼,不知為什麽,忽然想到那天李素蘭的話。
分寸。
簡簡單單的一個詞語,字典裏的解釋很呆板,用起來卻相當活泛。
尤其對于單身男女。
她猶豫一瞬,抓着背包帶的手放下來,重新垂在身側。
走廊寬闊,這一層病區的人流本就稀少,兩人雖是并肩而行,卻沒有緊挨着走,中間隔着将近十公分的距離。
手臂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動,幅度不大,但足以偶爾發生一兩次意料之中的摩擦。
手背突兀地擦過一片溫暖時,祁紉夏擡了頭。
與談铮的眼神碰了個正着。
“冷嗎?”談铮問,“你的手很冰。”
祁紉夏的腳步慢下來,“有一點。”
她下颌緊繃,生怕被對方看出異常,欲蓋彌彰地補充:“醫院的冷氣好像都開得特別足。”
他們已經到了電梯間,按下按鍵,電梯聽從指令,從一樓緩慢地上行。祁紉夏盯着顯示屏上的紅色數字,一跳一跳地變動,默不作聲地用餘光瞟了眼談铮。
他靜靜站着,沒什麽多餘的反應。
果然是多想。
她閉上眼睛,暗嘲自己想象力太豐富,重新睜開眼睛時,不動聲色地拉遠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電梯門剛開時,等待區裏忽然湧進來一大堆家屬,祁紉夏半只腳才踏進電梯,就猝不及防地和談铮一起,雙雙被擠到了電梯的角落。
祁紉夏毫無防備,腳下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一個什麽東西。
“沒事吧?”談铮被人群壓在她身前,單手撐着電梯轎廂壁,好歹維持住了平衡。
祁紉夏還算鎮定,勉強适應了他們驟然歸零的距離,“沒事的。”
就在這個時候,被她抓住的那個“東西”,忽然動了動。
“……!”
祁紉夏後背一僵。
目光緩緩下移,她看到,自己緊緊抓着的——
是談铮的另一只手。
“對不起。”她立刻放開手,背到了身後,解釋自己有些逾矩的行為舉止,“我沒注意到……”
電梯滿載,金屬門緩緩關閉,剛才還七嘴八舌的人群,像是忽然得了什麽信號,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這裏明明擠作一團,可他們二人的角落,卻像是與衆隔絕的另個維度空間。
談铮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沒關系。”
他先表示諒解。
“你可以的。”
然後慷慨地陳述她的權利。
電梯下行的噪聲裏,祁紉夏聽見自己速度狂飙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