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天氣預報報道,今年的第五號臺風移動速度突然加快,預計在後天淩晨登陸黎川附近的某縣,屆時将帶來大量降雨。
周邊海域早已經嚴陣以待,所有漁船全部停止作業,歸港抛錨,靜待臺風過。
新聞連線裏,穿着雨衣的記者面對鏡頭,大風把她的頭發吹得淩亂,略微影響了話筒收音。電視臺主播面不改色,做填字游戲似的,準确地把被風聲淹沒的話語補充完整。
外面下了一整天的雨。
談铮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的雨霧。
那晚從海邊回來,他渾渾噩噩地蒙頭睡了一覺,翌日清早被淩森的電話吵醒,才想起來自己在隔壁市約了客戶見面。
來去各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再度回到黎川家中,已是深夜。
手機上,沒有祁紉夏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懷疑,自己已經進入對方的黑名單。
也難怪,被他那麽一躲,以祁紉夏的自尊心,大概是不會願意再見到他了。
談铮擡手關了電視,偌大的屋子裏重新歸于寂靜。窗戶沒有關嚴,留了一條縫隙,雨聲從外面傳進來,密集而曠遠。
一整個白天,他沒有去公司,和淩森交待了緊急事務的處理,把自己關在房子裏十幾個小時。
歷經了這兩天的混沌與無序,談铮終于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在意祁紉夏的程度,遠超他原本的想象。
如果事情的變化僅僅存在于他單方面,倒還好說;可最致命之處恰恰在于,那天晚上主動的人,是祁紉夏。
女孩溫熱的呼吸湊過來的時候,談铮驚覺自己鑄成了一個驚天大錯。
事已至此,他甚至想不到什麽補救措施,只能任憑和祁紉夏的聊天框被接踵而至的工作消息沉底。
心也跟着沉下去。
還有反悔的餘地嗎?
他盯着天花板,頭一次覺得腦子不夠用。
夜裏漸漸起風,談铮住高層,雖然房子隔音做得很好,但總擋不住外頭的大風呼嘯,像濃縮了哀與怒的人聲。
談铮一夜未眠。
次日是周末,晨起時往窗外望去,雨勢比昨天還大,肉眼可見的一片潮氣。
這樣不适合出門的日子裏,談铮卻開車離開了家。
他要去另一個家。
車子停進車庫時,他只看見旁邊孤零零停了一輛奧迪A8。這是孟寧用的車,目的地基本上都是醫院。
這會兒雨倒是停了,經過長時間的雨水沖刷,院子裏的植物呈現出簇新的鮮嫩顏色,亮堂堂的,葉片如打了油一般,望之可喜。
談铮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那棵石榴樹上。
石榴花已經開盡了,石榴果卻尚未結出來,一樹翠綠,只靜靜候着秋日果熟的佳音。
“小铮,你回來了。”
談铮兀自出神,不知何時,孟寧裹着披肩站在他身後,臉上滿是欣喜。
“媽,您怎麽下來了?”談铮連忙過去攙扶,“這天濕氣重,您當心着涼。”
孟寧笑着說:“我倒是覺得,入夏之後,精神好了不少。看着外頭驕陽似火的,心裏也舒坦。”
她順着談铮原先的視線方向看去,臉上的笑容不覺一滞,“在看這棵樹麽。”
見她神情忽轉黯淡,談铮頓時後悔,知道怕是觸及了孟寧的傷心事。
這棵石榴樹,還是他們家剛搬進這座宅子時,談競成和孟寧共同親手植下的,既是慶祝喬遷之喜,也是寄托家庭美滿的希冀。
說起談競成和孟寧的婚姻,最開始時,其實可謂門不當戶不對。
孟寧家境優渥,是時任黎川市長孟冬的獨生女,而談競成窮小子一個,固然有滿腔壯志,但在沒實現之前,不過就是空頭支票。
很多人都說,能得孟小姐青睐,是談競成撞了大運。
好在談競成的事業順暢,身價一路飙升,等到他帶着孟寧搬進這座宅子時,已經沒有人敢拿他和孟寧的家世差異說事了。
談铮的外公外婆前年剛剛辭世,遠在談競成病故後的第四年,孟寧深受打擊,好長一段時間卧床不起。
偏偏那段時間卻又正是談铮公司迅速發展的時候,平心而論,相比于談鈞和談銘,他回家的次數少了太多。
孟寧卻從未苛責過他。
談铮察言觀色,發現孟寧的臉色确比上次紅潤了不少,雖然說話聲音仍虛弱,但咳嗽已沒那麽頻繁。
他這才稍微放了心,沒把孟寧扶回樓上,而是攙她到客廳軟靠邊坐下,順手拿了毯子鋪在她膝頭,“這兩天刮臺風,我一會兒叫人仔細關好門窗,等到天氣轉晴,如果您身子沒什麽不适,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孟寧執過他的手,“你這孩子,不能光顧着我,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才對。這幾天是不是工作忙?我看你都熬出黑眼圈了。”
談铮神色不太自然,避開孟寧的眼神:“是忙。連軸轉了幾天,沒怎麽睡好。”
“前幾天醫生上門,給我開了一副寧神安眠的中藥方子,我吃了幾次,覺得效果還不錯。”孟寧娓娓道來,“我讓廚房煎幾服給你帶回去,喝幾天試試效果。”
孟寧的手涼,談铮卻也沒好到哪去。兩人隔得近,他清晰瞧見母親眼尾的紋路,莫名心驚。
“媽,”談铮開口時,似在心裏斟酌過千萬遍,“您能跟我講講,當年您是怎麽和我爸走到一起的嗎?”
孟寧一怔。
她深知家中三個兒子各自的秉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談铮都是最不可能問出這個問題的人。
除非碰上了什麽事。
或是什麽人。
“我和你爸爸……”再度提起談競成,孟寧難掩眉間短暫的失神,“其實也是校園戀愛。當年我們都是學校合唱團的成員,有次坐車去市裏比賽,我暈車難受到不行,是他坐在我旁邊照顧我的。後來自然而然就有了交集,一來二去,就在一起了。”
孟寧的描述,合乎大多數産生于大學校園的戀愛,青澀而簡單。
但正是這種簡單,讓談铮深深感到驚異:“就這樣麽?”
電視裏門當戶對的才子佳人,尚且要經歷磨難重重才能終成眷屬,身份背景懸殊的父母,竟然無需跨越任何阻隔?
孟寧:“是啊,就這麽簡單。哪怕後來你外公外婆反對,其實都不算太激烈。有時候想想,也許正是當年順利過頭了,後來才……”
她戛然而止。
當年談競成急病離世,是萬分兇險的主動脈夾層,病發時,人甚至還在開會,送到醫院沒多久,就被宣判了死亡。
孟寧強忍住眼裏酸意,沒再往下說,只是定定望着談铮,用十分肯定的口吻道:“小铮,你告訴我,最近是不是遇到感情問題了。”
談铮沒料到孟寧猜得這麽快,自辯的話才提到喉嚨裏,又被咽了回去。
他沒法否認。
孟寧不知道祁紉夏的存在,大方向猜得對,細節卻出了偏差:“是不是施家的女兒?你們上次見了面,彼此都說不合适,難道後來又有了聯系?”
“媽,您想多了。”談铮搖頭,“我不喜歡她。”
孟寧恬淡一笑:“要是真沒感覺,我也不會勉強你。但施慕這孩子挺有能力,當做交個朋友也無不可。”
“嗯,我知道。”
談铮現在的心緒亂極了,根本沒留神自己剛才言語之間的疏忽——
他只否認了施慕,而沒有否認母親最開始的那個推斷。
孟寧心細如發,自然不可能忽視,卻沒點破:“不管是哪家的女孩子,只要你真心喜歡,家裏都會支持。”
“千萬不要瞻前顧後。人生苦短,真正自由快樂的日子,哪有多少呢。”
院裏微風過,石榴樹枝杈輕顫,簌簌落了一地殘留的雨水。
無需複雜拆解,談铮聽明白了孟寧的話中深意。
說他瞻前顧後,半點不冤,甚至太輕。
尤其在祁紉夏一腔孤勇靠近他的瞬間,所有他自诩的理性與持正,像氣泡一樣被輕易擊碎。
面具扯下,他終于發現自己的卑劣。
能開疆拓土商業版圖的人,往往貪心。
談铮知道,自己不是例外。
他什麽都想要。
包括祁紉夏。
*
回去的路上,黑雲壓城,大雨瓢潑。
談铮給祁紉夏打了無數通電話,無一接通,微信更是沒有回音。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發出的消息之後,還沒有出現紅色的感嘆號。
前方十字路口,綠燈。
雨刷才刷過擋風玻璃,視線裏緊接着又是一片模糊。雨點打在車身鋼板上,聲音極大,遮蓋住所有的嘈雜。
若要回家,需直行。
筆直寬敞的馬路在面前延伸得很遠,今日天氣不佳,路上行車極少,整條馬路,唯獨談铮的車是主角。
頂着傾盆的大雨,談铮沒有任何猶豫地打了轉向。
那裏,通往仁化路。
老城區一帶,地勢偏高,連綿的雨,沒有給這裏帶來太嚴重的積水。但礙于道路狹窄,車子開上去一段,就再也無法前行,只得停在半坡,剩餘的路,步行。
到達居民樓下時,談铮半邊肩膀已經濕透,衣服也被洇成深兩度的顏色,狼狽得前所未有。
單元門緊閉,視線齊平的高度處,用透明膠貼了一張某某住戶欠繳物業費的通知,早已經被濺落的雨水打濕。門前石板的縫隙裏,長出來嫩綠的一層青苔,厚實,濕滑。
單元門邊有個小空間,牆上挂着各家住戶的郵箱。這年頭早沒人用這個,細看郵箱的鎖孔,幾乎都已經生了鏽,表面蒙了厚厚一層灰。
談铮在這裏等待。
等待一種萬分之一的可能——祁紉夏會在這種糟糕透頂的天氣出門。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實在是場豪賭。
但是無法,他早就輸光了手上所有的籌碼,唯一還算得上本錢的,也只有他這個人而已。
此局重開與否,主動權分毫不在他。
雨天裏的祈禱,似乎真的能得命運垂青。
十五分鐘後,一個單薄瘦削的身影,撐傘從雨中緩緩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