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雁過千山

第8章  雁過千山

三日倏忽而過。

這三日間高橫只見了高檀一面。

高檀看上去中毒頗深,大部分光陰,他似乎都在半夢半醒間,高橫連問一問他中的是何毒,懷疑是何人下毒的機會都不曾有。

高檀被顧闖挪到了另一處營帳,而顧闖不肯見他。

高橫不傻,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他對随從道:“顧将軍在疑我,他恐怕以為是我下毒害了高檀。”進了營地,高橫身邊只留了這麽一個心腹。

“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沒必要害了那庶子,若是有心要害他,公子何苦将他帶來邺城。”

高橫搖搖頭:“顧闖會疑我,是怕高氏以此為由,破壞先前的聯盟,舍下一個小小的庶子,又有何不可。”

随從一聽,變了臉色:“公子打算如何做?可需要派人送信到夫人手中?”

邺城到湖陽,快馬加鞭,亦需小半月。

高檀若是一直不好,難保顧闖不會先下手為強,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善茬,死一個姓高的是死,死兩個也是死,更何況,兩個都死了,無人前去湖陽通風報信,他還能長久地瞞下去。

想到這裏,高橫徹底坐不住了。

“你想辦法出得大營,前去邺城與人彙合,我立刻寫一封信給夫人。”

*

金烏落下了西邊的地平線,往西望去,漫漫黃沙卷地,拉長的日影在沙礫之間搖搖晃晃。

天色暗了,遠處的靶臺隐匿進暗影裏,再也無法看清。

顧淼擡手收了弓,往營帳折返,走到岔道時,她腳尖一轉,不知不覺地走向了高檀所在的營帳。

隔着一小段距離,她便聞到了濃重的藥味。

難道高檀真的傷得這樣重?

自他中毒後,顧淼還未見過他。

她将長弓調轉方向,挂在背後。

高檀的帳外守着兩個軍士。見到她,皆面露疑惑。

顧淼壓低聲道:“聽齊大人說高公子受了傷,我特來瞧瞧他,不多待,看一眼就走。”

顧遠是顧闖的‘遠方親戚’,兩個軍士面面相觑,猶豫片刻,最終揮手放了行。

顧淼腳步頓了一瞬,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角落裏的灰爐子火苗搖曳,爐上的黑罐裏,深褐色的藥汁咕嚕咕嚕地冒着泡。

高檀躺在木板床上,雙目緊閉,似乎在安睡。

帳篷裏除了湯藥沸騰聲,再也聽不見別的響動。

她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了床前。

高檀的呼吸又輕又緩。眼前的高檀,看上去太年輕了,青澀得陌生。

顧淼忽而然想到,十五年,十五年後的高檀鬓邊生了些微白發。

宮裏的太醫說,陛下是多思多慮,故此早生了華發。

顧淼低頭注視着他的容顏,忽見他的眼簾動了動。

高檀醒了。

一雙黑漆漆的眼仁凝視着她。

顧淼退了半步:“高公子。”

高檀将醒,臉上露出了難得的迷茫神情,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龐,又看了看她背後的長弓,頓了小半刻才道:“顧遠?”

顧淼拱手道:“齊大人命某來瞧瞧高公子,不料公子在安睡,是某叨擾了,先告辭了。”

高檀的眉頭皺了起來:“齊良讓你來探我?”

這個謊确實撒得不太高明。

顧淼點了點頭:“正是。”

“齊大人有何囑托?”高檀半坐了起了身。

火光映到他的臉上,顧淼方見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唇上難見血色。鬓邊的疤痕,看形狀,大概就是她當夜的弓箭擦出的傷痕。

當晚,她原來沒有真的射中他。

“高公子傷得很重?”

高檀擡眼,見顧遠不答反問,心下愈疑,卻答道:“此毒難解,雖未傷及要害,可解毒亦需時日。”

顧淼面上點了點頭,心中卻想,如此一來,一時半會,高檀是走不成了。

她不願久留,再拱手道:“時辰不早了,不打擾公子休息,我先告辭了。”

顧淼剛一轉身,又聽身後的高檀道:“顧公子,可否替我向齊大人帶一句話?”

顧淼回身:“什麽話?”

“居夫人在邺城有處舊宅,在南衣巷。”

*

高橫并非孤身來到邺城,顧闖早有預料,只是他沒想到,高橫在邺城可用的人比他想象得多得多,皆是武人,還有馬匹與兵器。

高恭真是送來了一個好兒子。

自高檀中毒後,他便派人一直盯着高橫,是以他身邊的人偷偷出了大營,他便知道了。并且,他的人也找到了南衣巷的藏身處,居氏原就是湖陽以西的豪強,高橫來邺城,也帶來了居氏的人馬。

攻下涼危城後,邺城大營的人陸陸續續渡了湪河,若高橫真要發難,雖不見得會真出什麽大事,但也是個難纏的麻煩。

顧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将他可能有的歹念,扼殺在萌芽處。

“殺了他?”聽罷顧闖的打算,顧淼悚然一驚,“阿爹三思而後行,高橫是高恭的兒子,再不濟,也是親骨肉,阿爹豈能說殺就殺。”

他是個病秧子,他也沒幾年活頭了。

魯莽與沖動遲早害了阿爹。

顧淼生生壓下了這後半句。

顧闖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一側的齊良出聲道:“将軍何不先剪除羽翼,再看高氏可有後招,靜待此一時。”

齊良說着,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顧闖的臉色,涼危城後,這幾日來,顧闖身上的殺性又重了幾分。

顧闖的臉上果然又露出了幾分不耐:“老子早就受夠了高家的虛僞,他以為送兩個兒子來,就能息事寧人了。從前我們在觀臺城,死的人便可以一筆勾銷了麽?”

顧淼聽得一怔,觀臺城,她險些都忘了。

在這脆弱的,短暫的聯盟之前,顧闖和高恭在觀臺城打過一場,高恭是區區險勝,兩方都死了不少人。

阿爹一直記着這個仇,此仇還未報。

齊良斂了神色:“還望将軍以大局為重,一旦南地平息,何患再無來日。”

欲報此仇,尚有來日。

顧闖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重重地冷哼了一聲,掀簾而去。

這裏是中軍大帳,他一走,顧淼也不便多留了。

她拱手道:“齊大人,我先告退了。”

齊良定定看了她一眼,忽道:“顧遠,高橫不見得奸邪,而高檀也不見得軟弱,與高氏聯盟是權宜之計,你曉不曉得這個道理?”

齊良說話總是這般彎彎繞繞,可他話中的意思,她聽明白了,他讓她與高家保持距離。

畢竟,前幾日,她去探了高檀,方才知曉了南衣巷。

“我知道了。”說罷,她轉身就走,沒再去看齊良的臉色。

此一待,便是過去了半月有餘。

高橫一直沒有收到湖陽的消息,南衣巷也沒有人再傳消息來,壓根不知他的書信有沒有送到居夫人手中。

高橫心急如焚,心知事情大有蹊跷,而偏偏顧闖今日邀他去回五山打獵。

回五山毗鄰邺城,以北二十裏,隆冬時節,山中凄清,鮮有獵物,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顧闖沒有給他說“不”的機會,高橫只得接過軍士遞來的黑裘,跨上了他牽來的一匹黑馬。

走到營地外,他才遠遠看見高檀騎馬,自另一側而來。

多日未見,大病初愈,他的臉孔看上去瘦削了些,眉眼深邃,更顯銳利。身上的襕衫半舊,可是外罩的黑裘乃是營裏的東西,分明與他身上的制式一般。

然而,高檀的視線撞上了他,卻一緊手中的缰繩,勒馬而停。

他是何意?他在疑我?好一個庶子!

高橫惶惶之餘,又覺一股怒意直上心頭。

他使勁夾了夾馬肚子,馬蹄聲響了起來,可他還沒走到高檀馬前,一匹白馬斜插了進來,馬上竟是齊良。

齊良熟稔地停在了高檀身側,目光分毫沒瞧高橫,旁若無人地對高檀道:“觀高公子氣色好了不少,今日圍獵興許能有所獲。”

高檀何時同齊良這般交好?

高橫驚疑不定地望向兩人,忽聽身側傳來重重的一聲噴鼻聲,驚得他扭頭一看,來人也是尋常軍士打扮,可是外罩白裘衣,馬鞍一側懸着一柄烏木長弓。模樣生得唇紅齒白,腦後的烏發紮了個馬尾,他的目光也落在不遠處的高檀身上,可他皺着眉頭,分明也是一臉不悅。

高橫認得他,他是在靶場見過的顧遠!。

顧淼察覺到一側投來的視線,随之望去,見到了高橫,耳邊卻又聽不遠處的齊良對高檀笑道:“你腳下乃是良駒,喚作‘雁過千山’,将軍特意将此馬留給了你。”

“将軍大恩。”高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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